月白的衣裳拖曳于地,深红的鲜血顺着往上蔓延,像是自地底来的恶鬼,伸出利爪想将人拖到那不见天日的深渊。
白玉京行至尸骸前,没什么情绪地仰着头。
他清凌凌站在残肢碎尸中,让人乍一眼看上去,有种很强的割裂感,如同新雪落淤泥,碾作尘水。但他生的明靡,看久了一切都会慢慢化成陪衬。
离荧惑低下头,下颚悬着的鲜血滴落到白玉京半垂的手背上,给苍白玉石洇上了一抹秾艳。
他笑了下,软声道:“白玉京,我下不来了。”
白玉京伸出手,“跳下来,我接着。”
离荧惑指间转动的剑一停,他静静注视着白玉京,目光带着不加掩饰的锋锐,像是想看穿那副波澜不惊的皮囊下,到底是什么。
他看没看出来不知道,躺在墙边装死的章书却差点破功了。他原本眼睛眯一条细细的缝,以一种离奇的角度观察有没有逃跑活命的机会。
结果在听到话时四肢诡异地抽动了下,内心宛如日了狗一样,缓缓划过一句你看看屁股下面死的人……
轻微的响动让离荧惑转眸看了过去,章书浑身一僵,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活腻歪了吗?刀子当头还有心情想那些旁的?那煞星杀人不眨眼,撒个娇怎么了?轮得到你笑?
章书死死压住想逃跑的本能,等那股锋芒毕露的视线移开,他才松了口气。
哐当一声。
离荧惑将剑扔了,从尸骸上跳了下来,埋头蹭了蹭肩窝。
白玉京稳稳接住了他,环抱着的手能明显感觉被浸透了的衣裳正在往下滴血。
“有不舒服吗?”白玉京问。
离荧惑委委屈屈说:“有点累,手还疼。”
他说着把手放到白玉京面前,纤细的指腹处泛着淡淡的红。
看见这一幕的章书:“……”
但凡他打得过。
白玉京上下打量了眼,淡声道:“没什么事,休息会便好了。”
离荧惑乖乖“哦”了一声。
此刻他褪去了杀戮,半垂的眼睛像极了某种红玉,在晃动的烛火下,眸底的殷红仿佛要流出来一样。
“白玉京。”离荧惑还是那副乖乖的语气,“你会不会怕我啊?”
白玉京:“怕你什么?”
离荧惑揽着脖颈,俯在耳侧轻声道:“满身杀戮。”
静了一瞬,他后退了些,看向装死的章书,“你看,他们都很怕我。哪怕他们不说,我也能听见。”
听见那些要溢出来的恶意,恐惧,不甘,痛苦,直到死亡才清净了下来。
白玉京漫不经心笑了声,“又在胡思乱想了。”
“荧惑上仙,我沾的血可不比你少。”
桀骜不驯的荧惑上仙在这几不可闻的笑声下红了耳朵。
“……”
章书看了眼躺在旁边只剩下半边身子的兄弟,忽然觉得,自己装死求生这步棋走错了。
没再抱有希望能瞒得过那几人,章书已经思考,等会说他什么都没听到有用吗?
想想也知道不可能。
所以早知如此,不如先行自刎,起码得了个痛快。
可能他的怨念实在太深了,白玉京也看了过来,他说:“起来吧。”
章书在继续装死和听话起来中犹豫了一秒,选择了后者。
他揉了揉发疼的脑袋,默不作声起身站到了一旁。
刚刚那一下为了逼真,他是下了狠心震了心脉往墙上撞,现在还有点气血不稳。
白玉京淡淡收回了视线,转身来到秦或面前,“吓着了?”
秦或掩盖在幂篱下的身形有些轻微发抖,从第一眼他知晓离荧惑是煞,邺城邪魔,加上闻星河临走前遮遮掩掩告诉他的消息,他大致能猜到其身份。
他其实没见过煞,多是听说,没有什么先入为主的想法。所以按这段时间的相处,他一直觉得离荧惑是个没长大爱爱粘人,偶尔任性的小孩。
今日之事,让他实在感到讶然。
大刘死时的惨状还历历在目,不可否认,他是有点吓着了的。
但他还没有不分是非,心慈手软到能同情想对自己动手的人。他只是被这铺天盖地的鲜血,牵扯出了一些不太好的回忆……
秦或抿了抿惨白干裂的唇,哑声道:“无事。”
他们在那低声交流,角落的章书拼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把自己催眠成一根默默发亮的烛台。
站着站着他有一瞬的走神,人总是这样,熬过那会,还是觉得活着好。
房间里的尸体大多还齐整,除了大刘,他已经已经不成样了,他心中有些复杂,毕竟兄弟一场,如果可以还是想将他们入土为安。
动手的那位不太好说话,不过看刚刚的情况,他很听口中“先生”的话,倒是可以曲线救国一下。
章书正在心措辞怎么开口,上方烛台发出“吱呀”一声,随后照着他当头砸下。
“我——”
重重目光让章书将后一个字吞了回去,他心有余悸地搓着被划出一道血口的后颈。
如果再晚一步,他就可以和兄弟们一起入土为安了。
还没待缓过神,似有惊雷自地底乍响,所有人脚下的石砖翻转,带着阴冷的鬼啸,向下塌陷而去。
不,不止脚下。
撒腿就跑的章书猛然踩空,跌落时看见,整个地下的房舍长廊无一幸免。
白玉京只来得及将秦或扯到身下,而后便被滚落的青石土块压失了五感。
梭花道上,原本孤零零立在山林深处的庙宇不过顷刻,便不见踪影,只留下一个乱石泥泞的深坑。
——
青石土块携带着人与尸骸砸进了地下暗河,沉闷的水花声接连响起,而后是空茫的回音。
他们顺着水流飘了会,被送到了岸上。潮湿的墙壁上闪烁着星星点点粼光,勉强为这个阴沉昏暗的通道带来一点光明。
白玉京微微睁开眼,撑着下方湿润的青石沙砂直起了身,他一偏头就迎面对上了那座破损不堪的神像。
只剩下半张的脸都神像上布满了细密的裂纹,有一道非常巧合地自耳坠横过,贯穿嘴角。
看起来就像是在笑。
不过笑得不太友好。
白玉京淡淡转眸,离荧惑此刻正双手抱胸,嘲讽地看着砸伤了一条腿的章书。
他算是最为干净的那个了,煞的特质可以让他随心所欲穿过大部分障碍。
倚着墙的章书打了个寒颤,哆哆嗦嗦地指天发誓,“这次绝对不是我!”
天地良心,他要有这个本事早用来谈条件了,哪里还会用来自寻死路?
“没觉得是你。”离荧惑嘲讽一笑,“你不是说这不会塌的吗?我刚刚可没劈它。”
章书一哽,这他也没预料到啊,谁知道那么巧,明明先前都没出过什么事。
眼瞅着离荧惑神色越来越不耐烦,他连忙道:“虽然不清楚是原因,但我可以带路!我认识这地下所有通道!一定可以带你们出去!”
离荧惑“哦”了声,问:“那你说说这是哪儿?”
章书立马借着粼光开始观察四周,越打量脸色越苍白,“这是暗道。”
他们竟然掉到了暗道里!
章书面如死灰,他这一路虽然谎话连篇,唯独在暗道一事上没有说慌。
离荧惑见不得他这幅晦气的模样,扭头瞧见白玉京醒了,他快步走过去,“没伤着吧?”
白玉京摇了摇头,被他搀了起来。
离荧惑扶着人环顾了一圈,忽然道:“秦惑呢?刚刚就一直没见到他。”
不受影响的离荧惑将慌乱发生的事看了分明,秦或在青石掉下来的一瞬间,被白玉京揽到了怀里。
但落到那地下暗河后,人便不见了踪影。
白玉京低头,眸光落在了那神像上。
离荧惑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秦或消失和这神像有关?”
白玉京望了一会,说:“算是吧。”
算是?离荧惑乍然间想到方才昙花一现的仙气,天域被封,现下唯一在九州的仙神只有他。
那要么是残留,要么是仙器。
离荧惑又问:“这神像是谁?”
白玉京犹豫了下,“止离。”
而后又念了个名字,“衔蝉。”
离荧惑先是微微一怔,不明白为什么白玉京念了两个名字。
接着开始思索,衔蝉倒还碰见过几回,止离他是真的没见过。因为他上天域时这位已经不在了。
他对她的唯一印象,就是早死。
的确是早死,一个仙神只活了几百年,便被发现死在了寝殿,这也是离奇。
离荧惑刚听见的时候,还以为仙台派来教导的傀儡在说玩笑话呢。
至于衔蝉,他匆匆见过几面,是个不好相与的。离荧惑自己脾气就不好,自然没那个心情去贴人家。
不过倒是听说,这两位仙神关系很好。
离荧惑下意识想到了邺城邪魔,脱口而出道:“双生?”
白玉京眼神有一瞬的虚茫,他说:“不是。”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仙神认为上了天域,相互之间便该平起平坐,所以没怎么有仙神提过这事。
止离是衔蝉的主人,字面意义上的。
当年白玉京路过元序京都,为了等一场南山梅雨,在这附近的庙宇住了下来,机缘巧合下认识了身为京都世家小姐的止离。
至于衔蝉,则是她养在身旁的一只玄猫。
止离是天盲,她自小性子倔强,做不到的事情更会一遍一遍在房间里反复去尝试。她阿娘怕她闷出病,听说玄猫通灵,便送了一只给她。
从此以后,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玄猫都是她的“眼睛”。
她们说是认识,其实也不过点头之交。梅雨落完了后,白玉京就离开了元序,等再故地重游已是十年之后。
那时候的止离正值桃李,身上却满是暮气,抱着奄奄一息的玄猫跪坐在神龛前,祈求仙神显灵。
白玉京站在庙宇外望了一会,转身去后山折了一枝梅花,俯身递到了她面前,牵引这一人一猫走过玉阶。
从此以后,天域多了两位仙神,一位掌梦寤,一位掌除秽。
离荧惑蹙了下眉,“所以这神像是止离,她抱着衔蝉?”
白玉京:“衔蝉从不在外人面前露本相,她用的都是止离的样貌。”
离荧惑问:“为什么?”
白玉京半垂着眸,“开始是不愿。”
后来是想,将香火供奉,分给这位不为人知的仙神。
借此延绵寿数。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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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