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或拎着糕点酒酿,从店铺踏出来的那一刹那,就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
幂篱隔绝了脸上一闪而过的慌张,他强压下恐慌,几乎是下意识,往了与来时相反的方向走去。
不远处的茶楼雅间内,上清弟子透过窗口瞧见这一幕。他眯了眯眼开口:“姜师兄,他这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被叫姜师兄的人叹了口气,“他大抵不想牵扯到旁人。”
不过这事倒也有利于他们,那位白先生身份不简单,有他在他们可能还要苦战一番。
上清弟子没再纠结,转而问:“听闻这次上清殿有长老前来,姜师兄知道是谁吗?“
姜师兄揉了揉眉心,说:“上清殿,陆怀山长老。”
上清弟子:“???”
上清弟子一懵,“姜师兄你没记错吧?莫不是拿我寻开心?”
陆怀山长老?那不是半步渡劫的修士吗?平日闭关不出,怎么会特地赶来中三州,捉一个筑基?哪怕这个筑基是潜逃的秦家嫡子秦或。
姜师兄扯唇笑了下,“你看我敢吗?”
拿半步渡劫的修士开玩笑,他是嫌弃闲自己活得太长了吗?
上清弟子张了张嘴,半响憋出了句:“为何?”
他可不相信陆长老真的只是为了秦或。
姜师兄敲了敲他的脑门,“我又不是天机百晓生,怎会知晓那么多?”他虽被其余上清弟子称为姜师兄,所倚仗的不过是早入门几年罢了。
上清弟子故作委屈地摸了摸脑袋,刚想说话却被姜师兄反手捂了回去。
他:“唔???”
“噤声。”姜师兄将食指竖在唇边,侧耳听了会说:“来了。”
独属于大乘期巅峰的威压萦绕在邺城上空,他起身嘱咐:“听闻陆长老性子……不太温和,你整好衣冠再过去。切记到了跟前,不要像现在一样毛毛躁躁开口。”
上清弟子乖乖点头。
姜师兄深深看了他一眼,御剑至上空,拱手行礼道:”陆长老。”
陆怀山微微睁开眼,“人呢?”
“秦或放才转道去了西街的巷子里,其余弟子正在跟着,如果——”
陆怀山打断了他的话,“我问的是白玉京。”
姜师兄愣怔一会,迟疑道:“白先生那边我们没派人跟着,现在也不清楚。”
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心底不免有些紧张。
陆怀山不知听没听出来,他看了会脚下人来人往的邺城,吩咐道:“你将所有弟子都召来。”
“是。”邺城上清弟子不多,也就二十余人,姜师兄发完传讯符问:“陆长老这是要做什么?”
“做什么?”陆怀山嗤笑了声,“自然是结剑阵,封了这邺城。”
姜师兄瞳孔一震,“长老!”
陆怀山似没察觉他的讶然,自顾自继续说:“不知道没关系,秦或对于白玉京来说不一般,只要用他,一定就能将人逼出来的。”
姜师兄不清楚陆长老为什么那么执着于白先生,但这剑阵不可轻易结。
他弯下膝盖,跪于长剑之上,语气恭敬又急促道:“长老不可,这邺城大多都是凡人,受不了剑气。”
就算是修士,不属于自己的剑气入体都不好受,严重都可能毁坏修行,更何况毫无反抗之力的凡人?
要是结阵时,剑气外泄入了筋脉,哪怕及时抽出,这些凡人后半生也要受阵痛侵扰,生不如死。
陆怀山脸色微沉,“你是在武逆我的命令吗?”
“长老,我只是——”铺天盖地涌过来的威压将他压得说不出话,脚下的剑开始颤抖,发出阵阵悲鸣。他艰难维持着灵力运转,这才没掉下剑去。
收到传讯符赶来的上清弟子傻眼了,这什么情况?
他们踌躇的不敢靠近。其中一人愣怔过后,直直冲了过去,担忧地喊了声,“姜师兄!”
姜师兄勉强抬起头,冲他摇了摇。
陆怀山没在意他们的小动作,转头看向其余弟子,一字一顿道:“我说结剑阵,听见了吗。”
上清弟子面面相觑了会,点头道:“是。”
他们四散排列站好,又看了眼还被压着的姜师兄,没忍住开口:“陆长老,姜师兄先前冒犯了您,是他的不是。但现在阵心需得修为高于我们的人坐镇,您看……能不能先将人放了?”
陆怀山:“我来当阵心。”
上清弟子:“???”
他们全部木在原地,要知道上清殿的剑阵精妙,仍是先祖呕心沥血半生研究出来的。因人数原因,他们现在用的是最简易的,但也不容小觑。
而这阵心,则是控制阵法的核心,金丹期当阵心,若阵枢得当,可比肩元婴期。
而现在大乘期当阵心,这是要将整个邺城活埋了吗?
陆怀山没有同他们商量的意思,手握腰侧长剑,出鞘的那一刹那,一声轰鸣响起,灵力运转。
繁复的阵纹自脚下蔓延,陆怀山抬手成诀,一道道深蓝色的线条自秦或背上浮现。
秦或眼神一凌,抬手从储物戒拿了个沾着他气息的替身傀儡,替他承下了这道灵诀。自己则随机移换了位置。
陆怀山挑了挑眉,“垂死挣扎。”
刚落地的秦或抬起头,犹如被泼了一桶凉水,僵在了原地。
是上清剑阵!
他们疯了吗?竟然敢在邺城结剑阵!
地面涌动,符箓灵力皆被压得毫无反应。秦或咽下喉间翻涌的血气,大乘期的威压让他心中自嘲地想,“他说的对,的确是垂死挣扎。”
唯一没想明白的就是,明明翻手便可将其困住,为何还要在邺城上空结下剑阵?
秦家也有大乘期修士,所以他清楚,自己在他们面前有多渺小。渺小到他已经不过有逃出去的期望,只能努力往僻静的地方跑,别死在白玉京面前就好了。
秦或紧咬着唇,淡淡的铁锈味儿弥漫在舌尖,他神志已经有些混乱。
一会在想:“不重要,死了算了。”过了会却又不甘心:“我不能死!凭什么?秦家什么都没做,却被莫须有的罪名污蔑,落了个全族上下万口人皆被屠尽的下场。”
他不能死,不能让那些人如意,不能让往后千百年,世人提起秦家只想到勾结邪魔。
他的命是秦家无数人拼尽全力保下来的,就算苟延残喘,被百般折辱,也不能死。
靠着这口气,秦或硬生生扛下一剑,巨痛让他眼前覆上层水雾,模糊不清间他突然伸出的手拉至身后。
尖锐的剑逼得眼眶充血,秦或没舍得眨一下,死死盯着那个人。
——白玉京。
“乱跑什么?”
冷冷的声音落在耳畔,秦或忽然想,上苍还是眷顾我的。
白玉京半垂着眸,被扣住的长剑蔓延出寸寸裂痕,不过片刻便发出一声不堪重负地鸣叫,似一片薄冰碎裂。
秦或怔然回神,看着白玉京半垂的手白骨裸露碎剑寒光,渗出的鲜血顺着指尖蜿蜒,滴落在一方刚积起的血泊里。
“现在知道哭了?”
温温沉沉的声音响起,秦或仰着脸,充血发红的眼睛正在往下淌着泪。白玉京松开攥住衣襟的手,替他拭去。
陆怀山目光扫视着下方的人,一字一顿念道:“白玉京。”
几乎瞬间,秦或就明白这剑阵不是为捉他布下的,而是身旁的白玉京。
他往前一步,神色戒备的抬头,看着上清弟子,冷笑说:“上清殿不是最为公正廉洁,心怀苍生的吗?怎么现在却不顾凡人死活也要在这邺城结下剑阵?”
周围蓦然一静,显得婴孩哭声格外刺耳。百姓开始低头窃窃私语,隐隐约约传出来的话不出所料地带着“上清”二字。
“的确有点小聪明。”陆怀山面不改色,“妄图以民势让我低头?”
这招放在别人那里可能有用,但……
“不顾生死,你这话说得未免太重。”陆怀山温和笑了笑,“而且,秦或,明明是你们秦家勾结邪魔在前,我们上清殿是为了捉住你这个畏罪潜逃之人,才不得已在邺城布下剑阵。”
“陆怀山,你一个大乘期修士,还要靠剑阵来捉我一个筑基?”秦或咬牙切齿道:“你们上清殿莫不是都当天下人是傻子?”
陆怀山眼底闪过一丝讥讽,“哦?那又如何?”
他说这话本来不是为了让天下人相信。
他只是需要一个,可以说出去的理由就行了。
陆怀山传音戏谑道:“秦或,经历过秦家的事你怎么还天真地跟个孩子似的?”
秦或狠狠攥着掌心,鲜血从缝隙中流了出来。
他瞧见后,笑着感慨:“白玉京,不愧你养出来的。”
白玉京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倒是身旁的离荧惑斥了声:“放肆!解清池就是这样教你说话的吗?”
陆怀山终于变了脸色,他敢这样逼白玉京,不是认为自己那个所谓的半步渡劫真的可以比肩仙神。
而是他在千年前的上清禁地,见过被囚禁的白玉京。
他向来看不惯白玉京,认为他不配为仙神,心慈手软,活该被囚禁。
甚至不明白,首座为什么要让白玉京离开?
如今大限将至,他等不了下一个百年,唯有白玉京的血能让他活下去,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想到这陆怀山开口:“荧惑上仙,这是上清殿办事。”
他在赌,赌仙台首座的威慑,赌那些仙神不合传闻是真的,赌离荧惑不知道解清池下的禁令。
可他到底只是个九州修士,不清楚离荧惑不同于旁的仙神。
“你在威胁我?”离荧惑厉声道:“解清池都不敢这样同我说话,你算什么东西!”
他说着又要解开书祈,却被白玉京揪住尾巴挂在了镯子上,“前些日子才丧过明,现在又忘了?”
离荧惑控诉道:“谁让他出言不逊!”
白玉京神情淡淡的“嗯”了声,似在附和。
立于剑阵之上的陆怀山看着这一幕,神色变幻了几番。他察觉到周围的上清弟子明显心神不宁,下方百姓人心浮动,自刚刚就窃窃私语,后来一直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但……还是那句话,那又如何?就算事后责罚,上清殿也不可能将他杀了。
陆怀山眼神一凌,天域被封,仙神不可出。离荧惑现在不过是被首座送出来的一缕分煞,加上先前除邪魔的动静,他应当还很虚弱。
唯一要担心的只有白玉京的书祈。
陆怀山冷冷吐出一个字,“困。”
半空中的剑阵受到应召,阵纹微微一亮,其间剑气一滞,化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连绵不绝的缠绕住了白玉京。
“白玉京,你出不去的,除非你杀了我。”
这就是陆怀山为什么执意闹出那么大动静,也要用剑阵的原因。
他修剑,符箓阵法只能说得上一句精通,而在书祈面前,哪怕是阵符大家都没有把握困的住白玉京。
至于禁地锁链,那东西他拿不到,只能选择了上清剑阵。
阵心不死,剑阵不散。
锋锐剑气纵横交错,氤氲缭绕地挂了白玉京满身,连手上都没放过。冷白的腕骨上缠了几根剑气,松松垮垮的从指间垂落。
是为了不让他用书祈吗?白玉京看了一会,神色淡然地想:可他从来没说过,不会旁的。
身后的秦或努力想斩断那些剑气,结果反被割伤。剑气如人,陆怀山修的剑道杀气重,哪怕用的是困阵,疼痛也连绵不绝的自四肢百骸传来。
白玉京敛了眸,微微歪头道:“杀了你吗?”
话音刚落,一股不明所以的颤栗在心底弥漫开,无论修士凡人齐静。
陆怀山脸色骤然大变,大乘修士返璞归真,自然能比其余人更能深刻感受,那如同连绵山峦大地的威压,让人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毫无反抗之力。
他来不及细思,凭借本能运转灵力。
白玉京动了下唇,无声地念了三个字。
倏忽间,凛冽的剑意席卷天地,携带着山中夜冬的彻骨寒凉,悬停于长空,片刻后轰然砸下。
萦绕邺城的剑阵瞬间破碎,似薄冰细雪,簌簌落在了被狠狠贯穿,钉于地面的陆怀山身上。
这是什么?
众人抬头,看着笼了朦胧雾霭的绛色长剑,心底翻起惊涛骇浪。
直到长剑被伸手握住,雾霭才散去。众人倒抽了一口凉气,终于看清了那把剑。
玉本温和,放在那把剑上却不是。
绛玉冷彻,恍若蕴着九州风雪的长夜,如渊死寂。
白玉京将剑抽出,在指间挽了个漂亮的花,而后用剑尖轻扣了下地。乍然间众人听见,一直寂静无声的长剑作响。
这一声宛若金石长鸣,响彻天地,自此绵延万里。
——
乌泱泱的人跪满了长街,却不似刚才威压逼人,这是自骸骨血肉中,生出的俯首之心。与此同时,他们也知道了那把剑的名字。
绛玉做的刃上,覆着一行金字。
名曰,皆可杀。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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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俯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