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子潇站在檐下,望着茫茫一片的大街,静观默察。
延北人习惯了刺骨的风雪,尤其是今日,每一枚雪屑都像是尖刀,开门营业需要极大的勇气。商家们不约而同地闭店,等待着雪停。繁华的街上一时之间就剩下他一个人,没有打伞遮掩,不知不觉间肩头落满了白。
旧雪未化,新雪又覆,冻得骨头都是一阵阵钝痛。
他身后的窗户忽然露了条缝,传来一个活泼的声音,“哥,你要不要也进来?太冷了,我在屋里躲着都冻麻了。”
郑子潇用后胳膊肘把窗户顶上,若无其事地望向一边的角楼。
角楼名叫姹紫嫣红楼,算是城里最豪华的店面,最大的特色是装潢华贵,地方也宽敞,占了四五个店门的地。一共三层,四面设窗,坐观延北,吃饭的时候可以看到人间百态,俗世烟火,别有一番趣味。
因为天气恶劣,姹紫嫣红楼也没开门,现在漆黑一团,风吹得雕花店门哐哐作响。
房屋阔大,刚好可以藏人。
不知道穆王是不是故意选在雪天进城,街道无人恰好便于厮杀,甚至可以提前设伏,瓮中捉鳖。
“哥,不对啊,那边好像来了个马车,都是紫金帘子,不会是王爷提前来了吧?”
纷纷扬扬铺天盖地间,紫金马车摇摇晃晃,哀嚎着朝这边行来。
地上结了冰,混杂着水渍,瘦马迈出的每一步都分外艰难,马车像是随时都会被风雪卷走,只剩下马蹄声和车轴吱呀响着。忽然刮了阵风,那马好似受惊了,一蹄子踏在冰上,狠狠打了个滑。
“磕死我了,先停一下。”
车上爬下来一个年轻姑娘,浑身赤红鲜艳,将这白茫茫天地撕开一道口子。
马车这才窒息般停在路中央,孟湘湘一身粗布麻衣,哆嗦着爬下车,扶着车厢一阵干呕。
在现代晕车,在古代晕马车,非常合理。
躲在窗后的人又挤开了一条缝,悄声道:“哥,好像是延成侯家的那个病秧子。怎么办,现在让她走还来得及吗?”
他说完又把窗子自觉地关严,缩了回去。
孟湘湘捋了捋胸口,抬起头的时候,一口雪沫子又呛进来,边上她的小婢女阿沉连忙给她拍背。上气未顺出去,下一口气又急着上来,孟湘湘弯下腰,费劲全身力气咳嗽着,恨不得把心肝肺全咳出去。
她揪着袖口,终于缓过神来,发觉头上好像多了把伞,一转身撞进了片温润红晕之中。
“谢谢你,我没事,有点晕车。”
孟湘湘忽然感悟了害臊一词,磕磕绊绊吐出几个字。
郑子潇拱手作揖,行为举止间有礼有节,“没磕到就好,风雪这么大,那边路不好走,还得麻烦小姐改道了。”
“是结冰了吗?”
“是,继续走要不安全了。”
孟湘湘时常感叹自己的脸皮,厚得可怕。
冷风悠悠地吹过脖子,她缩了缩肩,抬头对上那双漂亮的狐狸眼,“你是哪家的公子呀?”
对方歪了歪头,眉眼在红伞影子下像是只小狐狸,眼神里都是不解。
“我是世子殿下身边的陪读,郑子潇,在书院与小姐见过几次。”
孟湘湘还未来得及多说什么,阿沉在一旁接道:“郑公子,真是失礼,我家小姐前些时日生病,脑子恍惚了,这才没认出您来。”
孟湘湘嘴角抽了抽,原来自己在古代是这个人设吗。
她伸手把碎发连带着头上的五彩绳一起掖在耳后,嫣然一笑道:“无妨无妨,现在认识也好,我叫孟湘湘,住在元苓大街的延成侯府。”
郑子潇十分恭顺地再次作揖,伞全遮在孟湘湘和阿沉头上,自己肩头又潮湿一片。他应当是刚才看阿沉忙不过来,才接过伞替她打着,现在只是颔首,时不时还朝着街边的姹紫嫣红楼望去。
“前方跌了好几匹马,小姐的马车太小,继续往前怕是也会跟着跌,还是改道安全些。”
孟湘湘脆生生开口,对上郑子潇那双十分漂亮的眼睛,忽然察觉对方温和之中藏着几分急切。
“谢谢你,我们改道就是了。”
车前的马夫深吸了一口气,嗤声分外刺耳。
马跌了后他一直捋着马毛,好不容易喂了几块方糖把它哄好,一听要改道立刻反驳:“现在往回走要绕远路,跌的更多,小姐,别听他的。”
孟湘湘不禁笑起来,眼睛却看着郑子潇,“反正我也不着急,你赶车冷吗,冷的话穿我的大氅。”
说着她就要解系带,吓得马夫和阿沉连连摆手,把她按了回去。
“小的不冷啊,就怕冻坏了小姐的身子,况且这马已经跌了,路走不长远的。”
“我冻不坏,走吧走吧,别耽搁郑公子。”她眉眼带笑,转身就要爬上车,还不忘回头看了一眼郑子潇。
马夫只好重新把马拴好,扶着车生怕她摔了。
孟湘湘坐定,听到小马车哀嚎一声准备掉头了。她忽然拉开帘子,看着郑子潇笑道:“我一直生病,记不清楚了,你经常陪世子去书院吗?”
她话音刚落,刮起阵邪门的风,怒号之中夹杂着水滴和碎雪,孟湘湘眯起眼,脸都被吹得生疼。
霎时,天上不知从何处飘下些碎叶子,如同下雨一般,夹杂着雪花一起,在空中打个旋落下。随之而来的是窗户被撞破的声音,还有悉簌的脚步声。
远处许多个穿着黑衣的人,手里握着把长镰,正严严实实把街道两头堵死了。无边无际的银装素裹之下,这些人像是堵墙,黑压压一片立在那里。
“哥,下叶子了!”
躲在窗户后的扶明伸出头冲郑子潇朗声喊起来,拔刀翻身滚到街上。
周遭的屋舍里跟着翻出了十多个人,刀刃半出,冲着人墙对峙起来。
“摘叶飞花,你是花浊的那个……”
不知道是哪个人拾起一片叶子,轻声喃道。
黑衣人之中有个领头的,顶着满头的落叶,十分不屑地抬眼,“摘什么花,杀穆王,其余人一起解决了。”
“你当刺客能不能专业一点?你看清楚,那边的不是穆王。”扶明嘴贫了一句。
郑子潇微微抬眼,望着漫天飞叶,身形微滞。
黑衣人冷哼一声,“紫红车帘金玉马,你说不是就不是了?”
“你姥姥的,她真不是。”
扶明深吸一口气拔剑就劈,被黑衣人歪身躲了过去。
两个人你来我往互相躲闪,愣是谁都没伤着,僵持在那有些尴尬。
孟湘湘抿了抿嘴,“那个……我现在真的想走了,来得及吗?”
骨节分明的手指夹起车帘子,轻轻盖上,遮住了车厢里最后一缕光。只能听到车外落叶萧索,脚步混杂,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清冷的男声穿过这些躁乱,送入车厢,“小姐不必害怕,我会送你们出去。”
“不怕不怕,别、别耽搁你们就好。”
孟湘湘看着昏暗的车厢,轻轻咬住手指,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呼吸间好像有浓烈的血气。
阿沉趴在她身上抖个不停,半天才哆嗦出一句,“小姐,我们会不会死啊……”
说完,她脸上就滑下一行泪水,砸到孟湘湘手背上。
孟湘湘掏出帕子,将她脸上的泪水擦干净了,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跟着叹了口气。
直到现在,孟湘湘才恍惚意识到,这是古代,不是和谐美好的二十一世纪,她是随时都会丧命的。
她感觉到车轮似乎在艰难转动,带着身子都震得发麻,连忙扶紧了,冲窗外问道:“要不,我跑吧,万一马车炸开了……”
“不会的,小姐放心,千万别开帘子。”
仍是清冷的男声,四平八稳,莫名的令人安心。
外面响起刀剑声,先是第一声,之后接连不断,飒飒尖鸣,震人心魄。
孟湘湘心脏狂跳,像是要撞碎她的胸腔,她捂着胸口不敢乱动,只能任马车一点点蹭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缓缓停了下来,周遭重归安宁,只剩下风雪呼啸,还有阿沉的呜咽声。
“小姐,安全了。”
他的声音清润好听,有些低醇又让人心悸。
孟湘湘提心吊胆地问了声,“你……没事吧?”
“已经没事了。”
她等郑子潇掀开帘子,等了许久对方也没有动作,干脆自己一把拨开。
落叶满地,墙头还歪斜着开了朵小木兰,在风雪中战栗不止,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幽香。
郑子潇眉眼带笑,轻轻作揖,“无意惊吓小姐。”
“没有没有。”
“今日的事情,还得劳烦小姐保密。”
她看郑子潇目光清澈,并无恶意,也没有凶相,不该问的事情最好不要多问,孟湘湘咬了一下下唇,犹豫半天,最后还是晦涩点头。
她转眼看到脸色惨白的家丁和马夫,早已经倚在马车车驾上,浑身瘫软。从他们的神情可以看出,方才境况之凶险,可她坐在马车里却浑然不觉。
郑子潇向她躬身拱手,轻声说:“那在下先告辞了,小姐路上小心。”
“等等!”
孟湘湘再次感叹,自己的脸皮比一般女孩子是要厚一些的。
温柔是一张万能的通行证,如果不够,还可以算上美色。车里的孟湘湘瞧了他一遍,伸手摸索到那把小红伞,起身钻下车。
她微微颔首撑伞,踮起脚掩在郑子潇头上:“风雪太大,郑公子拿着伞走吧,毛领子都湿了。”
毛领子上挂了许多细碎剔透的小雪屑,融了以后全是阵阵湿凉。
伞递过去的时候,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一起,她脸上忽然又觉得热腾腾的,十分不好意思。这样的羞涩不合时宜,也不符合爱情悍匪孟湘湘一贯的作风,她只能盯着墙角的木兰,仿佛无意的触碰都是没知觉的。
偏偏冷风里似有似无的木兰香气,惹人躁动心烦。
《白蛇传》是白漾漾小时候最喜欢看的电视剧。
白娘子递了许仙一把伞,两人修成了缘分,白漾漾2001年出生,属蛇,四舍五入也是白娘子了,那这把伞就是一个缘分。
为了掩盖羞怯,孟湘湘大大方方微笑起来,行了个很丑的礼,爬上马车扬起帘子对小厮说:“走吧,回正法寺。”
马蹄声在地上发出钝响,一点点淹没在风雪中。
郑子潇不自觉望向马车离去的方向,车里的姑娘方才一身赤红,映着白雪夺目耀眼。他握着伞柄的手微微用力,掐的指节一片泛白。
直到马车的影子消在风雪中,他才松出一口气,整个人笼在伞影下朝着姹紫嫣红楼缓步走去。
街上横七竖八躺着尸体,血污混杂着脏雪,一片混乱令人作呕。
扶明把剑从尸体胸膛中拔出,“都收拾了,哥,按你说的留了两个活口。”
郑子潇垂下眼帘,收好伞抛给站在一旁的手下,不再看满地的血,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为什么要两个啊?”
“一个人怕是没命逃去都城,两个人可以相互照应,让他们传话。”
乌黑云纹的长靴停在两个黑衣人前,鞋底沾了血渍和泥点,郑子潇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子,顺手捻起一片硬质叶子。
细长的手指微微发力,手腕轻抖,木门传来一声闷响,树叶入木三分钉在门板上。
扶明把身子撑在剑上,冷笑着对黑衣人说:“真是找死啊,认出来了摘叶飞花还要上。”
郑子潇见那两个人低垂着头,也不求饶,便朗声说道:“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天下既定,王爷只想让长陵安稳,四海安宁,没有二心。”
有时候朝堂里的利害关系明了,不需要看他们的穿着也能猜出一二。
先帝驾崩的时候,备受爱戴的长子穆王爷正在福川游历,不受推崇的二儿子怡王爷正忙着跟王妃花前月下。先帝又只有三个儿子,剩下的全是嫁去和亲的公主,三儿子就这样勉强算是顺理成章地登基了。
庆和二年的时候,远在福川国的穆王才知道父亲驾崩,悲愤交加下,驾车千里迢迢赶回都城花浊,而延洲作为福川与长陵二国的交界,是必经之地。
穆王是群臣心之所向,那自然就是圣上的心头大患。
“滚吧滚吧,把这话一字不漏的传回去。”扶明嚷嚷着,对黑衣人扬了扬剑。
他只顾着嚣张,放下了警惕,被黑衣人钻了空子,抓起一边的弯镰甩了过去,眼见着要割了扶明的喉咙。
双剑绞碎了寒风,滚烫的血溅到手背上。
扶明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谢谢……谢谢哥。”
所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郑子潇动作快到不像是什么正经练家子的,倒像是飞檐走壁的梁上君子。虽然穿的金贵,但一般世家公子的花拳绣腿,讲究一个行云流水,观赏性强且虎虎生风,不会用短剑,也不会下手如此狠戾。
这一身功夫,就像是为了快速杀人准备的。
弯镰甩出去时候,郑子潇欺身挡上去,一手接住,在掌心割开一道惨烈的口子。
那双造型诡谲的短剑飞速转了个小剑花,郑子潇脚步十分滑,一个旋身,黑衣人被切了腰腹,躺在地上血如泉涌。
咽气前,视线停留在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指上,一双短剑和漂亮的指尖没那么天造地设,这样的手更适合吟诗作画,而不是沾染血污。
短剑上面分别刻着“嘲春”“嘀秋”二字。他隐约间想起来在花浊作威作福时听过的传闻,悔恨还没涌上来,便已经死透了。
双剑穿过风雪,挽了个骚包的剑花收回身侧。
他斜睨着剩余的那个人,“还要继续吗?”
一个时辰后,天上的雪稍稍停下,姹紫嫣红楼的掌柜哼着小曲晃着钥匙打算开会店,发现地上一片干净,好像谁特意将他门前的雪扫了。
掌柜转过头问隔壁面摊的人:“大爷,您扫的雪吗?”
面摊大爷也是刚开门,看见他门前整齐的模样,不解地摇摇头。
两个人还在大眼瞪小眼寻思着谁扫的雪时,一架挂着紫金车帘的马车经过,车驾看着大又华贵,应当是某位贵人。
“这是哪家的车架哇?好像没见过。”卖糖饼的宋婶婶走过来问道。
掌柜眯缝起眼,也琢磨不出来是哪家的。
延北就这么大,盘踞在这里的官员贵族或是富裕人家,来往的都要经过这边,他认了个遍,能坐这么大车驾的更是凤毛麟角。
店家刚摇了摇头,车驾就缓缓停下,一个看着气宇不凡的中年男子走了下来,身边还跟了个长相漂亮的狐狸眼公子。
穆王笑着对角楼店家道:“打扰您了,现在有中饭吗?”
“有有有。”
其实没有,但是生意人的直觉告诉店家,这是贵人,今年能不能压过翡翠楼就看今朝了。
他连忙引着贵人落座到角楼一楼,突然发现自己店里的窗子都是开的,心里有些古怪。
难道是店小二忘了关窗?
莫不是进了贼人?
店家招呼着客人,走到柜子旁拉开一看,银钱一分不少,账本也没丢,他载着满心疑惑走到了后厨,打算先把火开起来。
穆王拍散了郑子潇大氅上的水滴,都是刚才雪化了融的:“没受伤吧?”
郑子潇摇摇头,端起茶壶想给王爷添茶,愣是倒不出一滴。
穆王拍拍他的手,接过空壶放回原处,视线不自觉落在郑子潇身边那把伞上。伞面工整,柄上挂了个粉色的小穗子,像是姑娘家的,他板板正正放在身边,占了个人的座位。
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拿着这把红伞,也不遮雪,只是一直收好握手里。
“把兄弟们叫来一起吃吧,以后日子还难着呢,辛苦你们了。”
郑子潇摇摇头,安静地起身,走过的地方都是稀稀拉拉一片雪水。
这时候店家又钻了出来,看见这狼狈的一地,先是皱了皱眉,才堆笑道:“风雪太大了,我给您生火暖和暖和。”
“好,劳烦你。”穆王语气颇为温和,笑盈盈的看着人心里舒畅。他抬头不自觉看向远方,云还是闷声闷气的模样,好像在酝酿着一场新雪。
穆王长叹一声:“延北雪多啊,日子挺难吧。”
店长的声音从一边传来,有些悠长:“难哩,在哪里能不难哩?”
“是啊,在哪能不难呢?”穆王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