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儿在叫。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
花开花落,秋去冬来,转眼时光已流转到了贞观十四年十一月,我十七岁了,这年,李治十三岁,明年开春十四岁的他就要转入弘文馆就读。随着他小学毕业,我这“才人”终于可以“告老还乡”,我长舒一口气,准备自请出家为尼。
虽然“出家”一词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看破红尘”,但别误会,那时的我并没有遭受什么重大人生挫折。那时的我,最大的烦恼就是手里缺钱、碗中缺肉、功课太多、晨起太早、考试垫底、夫子嫌弃、同窗不喜……这么一想,发现我的烦恼还挺多的,但烦恼再多,对于有着强大内心世界的我来说,却不致走到“四大皆空”的境地。
我之所以出家,原因很简单,皇家离婚太麻烦,要是寻常百姓家,我们直接和离就行。但李唐皇室自称陇西李氏,以士族自居,虽然人家陇西不认,但不妨碍太宗他们一家积极向组织靠拢,具体表现就是向士族看齐,以士族子弟的规范来要求自己,把自己包装成士族,让自己看起来就像个士族。而士族的奉行的是儒家规范,要求女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从一而终。和离另嫁?还是皇帝的女人?想都不要想!那是大逆不道!所以我们只好用这个迂回的方式来“离婚”。
为什么说“出家”是“离婚”的一种迂回方式?那是因为按照佛家理论和当时的观念,出家即斩断俗缘,前尘往事皆随风飘散。出家之后,我不再是我,我丈夫自然也就不是我丈夫了。以后,我再找个时机静悄悄地还俗,不过,回到俗世中的我,是新生,可以重新嫁人。有点像现在说的“洗白”。多年以后,我孙子唐玄宗李隆基那小子,看上了他自己儿子寿王李瑁的妃子杨玉环,就以为玄宗母亲窦太后祈福的名义,敕书杨氏出家为女道士——套路是一样的,不过,我是自请出家,小杨是被出家。
“出家”的用处甚多,“离婚”之余还能“避婚”。比如后来吐蕃派使者前来求婚,点名要娶走太平公主,当时我们不想让她嫁那么远,但又不能直接拒绝吐蕃,就让她出家来避免和亲,当然,这并没有耽搁她后来招驸马。我母亲年轻时也曾用出家这招来拒婚,不过与太平公主不同,当时是我外公想她嫁,而她自己不想嫁。
其实,唐代的女子对于婚姻并没有后世想像中的那么自由,毕竟我们那时仍然是一个十分讲究门阀与礼法的社会,看太宗那么执着于“陇西李氏”的名份,看小薛同志那么念念不忘“娶五姓女”,再看家谱学大行其道就可见一二。只不过,那时的我们,利用了礼法上的漏洞,借助于宗教,为自己争取到了更多的腾挪空间。
我一直觉得,明清时代的女子比较惨。但我觉得不是她们不够聪明,而是她们被误导,将聪明才智用在了如何让自己成为“贞洁烈妇”上,成了自己悲惨境地的帮凶,结果越聪明就越悲催。其实这种思维惯性在现今仍能看出端倪。比如,有些家庭如果想要男孩,却偏偏生了女孩,脸色最难看的往往是这个小女婴的奶奶——女人何苦为难女人!不过,这不是她们的错,我觉得是女子教育出了问题。
有人说,女子教育以宋朝为分界线,宋朝以前教育女子如何生存下来,而宋朝以后则教育女子如何死。以《列女传》内容的变迁,最能看出这种转变。
《列女传》由西汉刘向撰写,刘向编撰《列女传》,初衷不是为了作史,而是要劝讽宫闱,感悟天子,那里面有很多自由创作的成份。但后来,《后汉书》设《列女传》,算是在史书开设了记载女子活动的专栏,后史因之,成为定则。此后,《晋书》、《魏书》、《北史》、《隋书》、《旧唐书》、《新唐书》、《宋史》、《辽史》、《金史》、《元史》、《明史》以及《新元史》、《清史稿》等,都设有《列女传》。
宋朝之前的《列女传》“既重贞节孝义,又重才学文辩”,宋明理学盛行之后,变成只重贞节孝义,至明代“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大行其道。自此,史书大肆提倡节烈贞女,“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列女传”也就成了“烈女传”。
宋之前,女子读了书,能让自己活得更精彩;宋之后,读书却让女子去想如何让自己死得轰轰烈烈——“信书成自误,经事渐知非。”
其实递交出家申请这事在我入宫第二年就被提上日程。那年我十五岁,及茾之年,在这个秋天,我得罪过的那位李家宗亲牵连进了谋反案,一家子的下场可想而知。所以,我无需再龟缩在宫里,于是草拟表章,理由都想好了,为长孙皇后祈福。至于长孙皇后过世已经四年,那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理由符合儒家传统礼教。不过,我的表章还没写完,就被李治给拦了下来。他不同意我走,我好说歹说,杨姐姐、崔姐姐、徐妺妺帮忙劝解,最后小晋阳都出来帮忙说话,他才退一步,跟我达成协议,等他读完小学我再离开。
李治为什么不同意我走?是他那时候情窦初开,对我情根深种?想太多了,他那时候确实是舍不得我,是对我有感情,但此情非男女之情,而是同学之情,是班里的千年倒数第二名对千年倒数第一名的感激之情。如果你不曾垫底,你不会懂得他伤悲。
李唐皇家在对子孙的教育上,也回归儒家经典路线,皇家学堂上很多夫子都是当代大儒。由于儒家传统历来对于女性过于苛责和贬低,虽然我们在太宗和长官的力挺之下得以入学,但对“女人”的歧视早已刻在他们的心底,这种偏见不是一两句命令可以改变的。就像魔童哪吒那部动画片里申公豹的台词说那样:“人心中的成见像一座大山,任你怎么努力都休想搬动。”因此,不难想像,他们时常会找理由刁难于我们。后来,公主以可爱,徐妺妺凭学识,让她们的处境得以改善。只有我,字丑、文笔烂、基础差、牙尖嘴利、不敬师长、不尊圣贤……总之,在他们眼里,他们觉得说我“顽劣”都是对“顽劣”一词的污蔑。
可想而知,那时的我基本承包了课前课后夫子们所有的斥责,在我就读之前,这些待遇大部分属于小李治,粗略估算一下,其中李治“转包”给我的份额约占总数的六成以上。李治这棵小树苗躲在我这棵“大树”下过了数月遮风避雨的生活,忽然间,我要走了,他又要回到之前那凄风苦雨的日子里去,他当然受不了啦!换成我是他,我也会百般阻挠,但我作为被阻挠的那个人,心情就不怎么愉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