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岭风云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梦圆

林羡推开院门。

院门原本被从内里闩住了，但他想进去，岂能难住他，头上一根簪子就能搞定。

院里如他所猜想的，跟院外的破败不一样，里面郁郁葱葱，干净整洁。

石板路虽然有的有断裂，但也是干干净净，路中间连杂草都很少。

他回首关好院门，在门口视线略作逡巡，然后快速靠近主屋。

主屋的窗户虚掩着，门也虚掩着，他右手袖里拢着短匕，左手正欲抬手推门，门却从里面“嘭”一声被推上了，接着窗户边有个声音道：

“林帅，别来无恙！“

熟悉的低柔嗓音，既是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令他一时答不上话来。

只是如今这嗓音，不似记忆中的清亮、娇美了，而是带着一丝颤抖和忐忑、携着几多沧桑感慨。

此时正是夏初，宅院的一角植有一棵高大的槐树，槐树一向是生命力旺盛的象征，此时的槐树枝繁叶茂，也已经开了花，浅黄绿、黄白色的花，层层叠叠、清淡柔美，本应是无香的，但此时，空气中却似弥散着一种馨香……

这幽幽的馨香，一下子把自己拉回到二十多年前，第一次被她用绳索捆住时，那时她作一付男子打扮，自己本可立刻反抗，却被她近身时的幽香乱了心神；

在那个月光下的树林里，听她诉说自己的成长，教她独创的“林氏间语“；

在梅岭山腰的帐篷一角，抓着她的胳膊，紧张地盯着楼之敬越走越近……

……

最后感受到那抹幽香的，好像在“三月弯刀“的雪地里，一抹馨香环绕着自己，给自己渡水、渡药，将自己从死神处拉回，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用最亲密的方式……醒来却发现是自己烧糊了做的一场乱梦！

再五年后见到她，是在灭滑的最后一役中，她身上、脸上带着血污和伤痕，为了她们剩下的族人的性命，和她的姐姐傲然就擒。

在回京的路上，自己尽量给到她们姐妹体面，照顾好她们，尽量让她们不要感受到身为亡国之囚徒的屈辱感……但也没有和她单独再见面。

而一到金陵，还未进城，皇上已经派人来接管了她们……接着就安排给自己和将士们的犒赏，并对自己说，这次灭滑，开疆拓土，自己居功甚伟，是文帝朝的首捷！剩下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朕会安排妥当……

此后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记忆的闪回让林羡不禁产生眩晕了，这一晃，竟然是十几二十多年了吗？

“景运二十七年，‘三月弯刀’，我被困在北境雪地……那时，你在哪里？“

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问的这个，这个疑惑有这么困扰自己吗？

对面没有应答。

林羡自己也觉出荒唐来，除了自己，谁还会记得那么久远的事情？自己问得可笑。

更何况，那时自己已和晋阳议婚，却在生死之际还做了这么一个荒唐的梦，真是不该啊。

转了话题，

“璇玑……公主，你怎么在这里？这些年，你们在哪里？“

“在草原……“

“啊？“

“那一年，冰天雪地，你们四国大战，我留在草原，并未随王姐到梅岭、淄水一带。“

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自己和他的那一段，何必再成为他的负担。

他是自己最后的白月光，心中的神明，最隐秘的信仰！

自己救他，是完成自己的救赎！

他应该过得清风朗月，不受和自己纠葛的困扰，这是自己最后的善良、最后能为他做的事。

“唔。“他似松了口气。

终于确认了这个答案，自己心中最后的困扰放下了。

自己磊落半生，唯那个梦让自己时有不安。

但心中，还是有些许空落之处。

回到眼前的情势上来——

“公主如何在这里？“但愿不是如心中所猜测那样。

这时平静下来，“聚神术“撒出去，发现屋中除她外，还另有两个呼吸声。一个如她一样，基本没有功夫，另一个却是有功夫的，但是应该也不高，远远不是自己对手。

而院中空无一人。

他把袖中匕首收起。

“这个，不干林帅的事。“

“璇玑，我不知你这些年在哪里、做什么，但我劝告你们，保命为上，你们的行踪，已经被人发现。“

“难不成林帅这么快已经告了密……”

“不是我！”他飞快回答。

当年的灭滑，是奉君命而为，不能理解的是，滑国既然已经归附，为何又复叛？甚至不惜和北燕勾结……

他把自己的这个疑问抛了出来。

“呵呵……哈哈哈……”璇玑在那头居然笑起来，笑道咳出眼泪，咳出血丝来，心也开始绞痛。

“这就要问你们的好皇上了！萧选，这个天下至为卑鄙无耻之徒！我们何曾归附过？他是囚禁了我们，然后矫借了我们的名义，欺骗了天下！”

原来如此，这就说得通了！

林羡心内喟叹。

“林帅方才说，我们的行踪已被发现？何时？何人？”里面的两个呼吸粗重起来，显见紧张无比。

“又是如何被发现的？”璇玑虽尽量稳着，但还是急切问道。

对面的男人是敌国的，可是自己还是相信他。

“你们的联络暗号。”

“暗号？林帅能看懂，我并不意外，难道还有别人能看懂？是谁？”

自己殚精竭虑设计的联络文字、暗号等，有些借鉴了他当时教自己的原理，他能认出，自己并不很意外，而且自己知道他是多么惊才绝艳的一个人。

“这并不重要！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总之，你们不要再做无谓的行动！当年联合北燕一起进攻梁国，是以卵击石，今若还想有所举动，结局还是会一样。”

“当年的我们已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如今、我们只是求生而已……

“但是林帅，我也奉劝你，你们的皇帝是个忘恩负义、人面兽心、狗彘不食的小人，死有余辜之徒，林帅你自己，还是小心些吧。”

“休得挑拨离间！”她竟如此仇恨萧选，也是，亡国之恨啊。

“何用挑拨离间？忠言逆耳，林帅保重吧！”

“……”其实何用你来说，我已经深有体会！

只是身为大梁人，自己所作所为，还得为黎民百姓着想，须为国之大局考虑，不得不忍耐。

身为一国之主，相信他还保留有做人做事底线，万事以国事民生为重，唯此所愿而已。

“阿鳅如何？成家了吗？”这小子，现在年纪不小啦。

“阿鳅，林楸，现在已是我赤焰军正五品偏将，已娶妻生子了。你放心……”

那就好！幸亏让他那时候跟随了你。想他幼时，身世悲凉，如若没有遇见我和你，早就小命没了……

而于自己，那时是多么美好的岁月啊！是一生中永不再来的、最好的时光！

初恋，在最美好的华年里遇见你，始于初心，终于内心，勿论身份，只有一次，仅此一回。

一个闪躲的眼神、一次无意的碰触，害羞的脸庞，心动的瞬间，都是人世间最美的风景，内心最落英缤纷的桃花源。

而我，这些年，除了复仇，我仅有的念想里尽皆是你，只是说不出口而已。

我常常梦见你，多希望梦境是真的。

当年江南柳树下，茫茫人海遇见他，一时羞落满地的桃花；

大漠孤烟风飞沙，雪海茫茫拥着他，从此心中再无他人装得下；

寒衣凭栏斜阳下，透过你血色的厮杀，犹记得月色阑珊多繁华……

可惜梦还是梦。

到如今，最想说的话，我还是说不出口，一如当时。

我知道你一定不会挂念我，不过，没关系，无碍我爱你。无论你记不记得我，都是我自己愿意。

……可是，真的还是想知道，你也有偶尔，想起过我吗？还记得那时的“阿颜”吗？

“我曾经以为我真的已经忘了，但翻开记忆的角落，其实还保留着好多痕迹。但是有些事只适合放下、收藏，不能说，也不能想。如果那时候你和我一样想法，现在，我想你也是一样吧。“

我曾经以为这辈子，再也不可能见到你；

但命运之手的安排，真是说也说不清楚！

难得来这老槐院，本是来为一日之后的族人集议作准备的，谁能想到你竟然循迹而来。当颜弎紧张地告诉自己，有人在撬院门时，说不清楚，我心里感觉那就是你。

或许，我今日前来，就是为等你！

你的脸上，也已难掩岁月的风霜，而我，更是憔悴不能看！

所以，我不想再让你看见我今日的容颜，让我们的记忆里，只留着那时鲜活的模样。

我们的人生，怎么走着走着，就面目全非了……到底是宿命？还是因为我不够坚定？

今日得见你，是意外之喜，突然圆了我十来年的梦！今生再无悔矣！

“‘阿颜’，容我在心里最后这样放肆地称呼一次你！

“往事早已烟消云散，仿佛黄粱大梦一场。如今，只愿你能平平安安，便是我对你最后最真心的期望！”

林羡不再多待，便即离去；

临行再次警告，不要再生事端，保命为上！

院外，林殊、蒙挚两人望得眼珠子都酸了，终于等到林羡出来；

林羡出来后，把小院门依旧关好，视线逡巡一周，才翩然离去。

他怎么也想不到他的聪明的好儿子，已经发现了他的行迹。

林羡一走，蒙挚就站起身来，意欲进院查看，却被林殊一把拉住，“哎，等一等！”

蒙挚只好局促不安地继续等待。

他的这位小朋友，虽然只有自己的一半年纪，可是机警得厉害，自己和他在一起，不由自主地就会信服他的安排，也许这就是天生将才的魅力吧。

两人按下急迫的心思，又等了刻把钟，院门再次打开，这回走出来三人：

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

另外一个，带着长长的幕篱，却是分辨不出性别和年龄，只是看出来极为瘦削，背脊挺得直直的。

那两个年轻人，左顾右盼，极为警惕，显见是中间这人的随从。

三人锁好院门离开后，林殊两人又等了半刻钟，见再无动静，才进上前去。

对于林殊动作熟练地拨开门锁，蒙挚已经不想再问了，他和他的父亲，都是奇人！

院子里，空无一人，唯有干净的石板路，昭示着曾有人的痕迹。

这似乎就是一个无人居住的小院，几间屋子，都只堆放着一些杂物，对外，只有一扇院门进出。

一无所获，两人的心都沉重着。

林殊有些后悔，昨天怎么就多事约了蒙挚一起？今日这事可不好说，正寻思着呢，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我相信林帅。”蒙挚自言自语，然后又对林殊道：“但我觉得这记号确有蹊跷，不管是江湖门派还是别的，我们要去告诉巡防营唐大人，让他查查清楚，你觉得呢？”

林殊心乱如麻，如今的江湖，自己虽年轻却也有所了解，普遍都很自信，为了壮大门派的声威，行事大胆张扬……

而他们的做派却如此隐秘，如今要说这仅是江湖门派的联络暗号，确实难以令人信服！甚至，就算是江湖门派，朝廷也可以一查。

他默默点头，随蒙挚去巡防营，只说他们偶然发现了暗号及院子，蒙挚果然丝毫未提林帅。

巡防营去查了院子，自然也无所获，但也开始派人监视这个地区，京都重地，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而同时，蒙挚也报告了禁军统领，统领却更为重视，这两年大梁看似国泰民安，但皇上却一直在为一股看不见摸不着但甚为恶心的势力在烦恼。

遂也暗中派人监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