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在窥探自己?
自进入掖幽庭,自己被监视过,被羞辱过,甚至被打骂过,却从没有这种被窥视的感觉。谁需要窥视自己?
她先以为是哪位浪荡子,又或许是哪位达官贵人,但怎么会到皇城中这么肮脏的角落来呢?这里可实在没有什么让人寻花问柳的环境和条件,况且,怎么能通过禁军的封锁而进来呢……
这里,碰到外人的机会,实在太少了,这个人,未来可不可以利用?
所以,她用流波一瞥告诉他,自己注意到他了,如有意思,可以聊聊……
谁知他却闪了,没用的东西!
但这个人,却着实引起了璇玑的兴趣,闲着也是闲着,她利用自己过目不忘的本事,和木士师提供的信息,很快,比照分析出,这个人,竟然是这两年横空出世的梁国新贵,堂堂悬镜司首尊——夏江!
是了,如是他,则可以说得通了,他有这个职责、这个条件,可以自如进出除后妃寝宫外的任何地方……可是他的话,自己却没有把握了!
他几乎是梁帝私臣,紧紧依附皇室,忠于狗皇帝,要想让他反皇,肯定做不到;
但他出于江湖,不是梁国世家勋贵,应该没有受过根深蒂固的“家国天下“的死忠思想的多少熏陶,如果利用得好,达成某些肢解梁国势力的行动,还是有可能的,尤其如果这个举措也对他有大利的话……但这点,也得走着瞧;
如果可以达成,这正可做成大大的“灯下黑“,会很好地保护到己方,保护红袖势力可以顺利发展;
哪怕不用他参与己方势力,只要有他这顶“遮风挡雨”的保护伞,就行;
前提是,他要“上钩”……这是难点,也由不得自己!
如今谁都知道,夏首尊是个执行力极强的人,他要做的事情,竭尽全力、哪怕不择手段,都要达成。
对这名女子的好奇和执念,令夏江经过一番曲折,终查得了这名掖幽庭宫女的底细,竟然是曾经赫赫有名的滑族二公主“璇玑公主”!
自己如今身在政界,但对璇玑公主的认知,最初却是源出江湖,自己初出茅庐在外行走时,就听说有这么一位身怀异香、颇有艳名的外族公主,美丽、神秘,时虽年尚幼,但其“江湖传说”却并不多少逊色于其那位掌政王太女姊姊玲珑公主。
后来这姐妹俩国破被抓获,再往后就失去了影踪,没想到竟然是隐在这大梁的皇宫最深辟处。
这颗混迹于鱼目中的绝品珍珠,恐怕只有自己才能找出来吧?
尽管她看起来如此落魄,但浑身的独特魅力光芒万丈,如何遮得住自己鹰隼一般的锐眼呢?
以前的自己只是江湖小卒,如今的自己大权在握,而她却是从天上的传说跌入了尘埃,和自己掉了个个儿,那么,自己,可以,平视她吗?甚至想多一点吗……
且徐徐图之。
于是夏江开始了默默的观察、偷偷的运作。
梁帝对于掖幽庭从来不闻不问,也是,对于高高在上的帝王来说,这是一个多么卑贱无用的地方!又都是女子,到了这里,已掀不出任何浪花了。
宫女花名册上,根本就没有“璇玑”这个名字,她泯然于一众宫人之中,且是最底层那种。病了、死了,谁会在乎?
这个名为“林萍儿“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宫女,只能查到其于开文六年以杂役身份进宫,宫外的一切都了无痕迹。
也就是说,自从多年前滑族国灭后,两位公主就失踪了,任谁也联想不到和这位“林萍儿”的关系。
他在多个场合、用多种手段,试探过多个人,得到的信息都是,“滑族国灭后,王族死绝”,这正是自己最想要的结果。
期间他又去过那个地方几次,终和她结识,和她交谈,由浅入深。
如今的她,高贵中透着平易,清纯中闪着智慧;靠近她,似乎确实有股极淡、幽幽的暗香袭他口鼻。
她轮廓绝美,但皮肤暗沉,如今她的容颜一点也不先声夺人,是以要不是自己的慧眼,确实没人会发现这里有颗明珠蒙尘。
交谈中,她淡然而敏锐,睿智又□□,也偶然露出小鹿般的惊惶;但对自己,却有种天生的信任感和亲近感,她的这种自然、诚挚、信任和依赖,竟然让自己产生了一种使命感,愿意呵护她,为她去付出、奉上自己的所有!
这种需要和被需要的感觉,非常奇妙而深刻,强烈程度远胜于和师妹的刚定情的时候,不,这是种不同的情绪……这就是缘吧!
他下定了决心,并做全了准备。
次年开春,寒霜带着新生的孩子回来了,夏江将他们安排在了新的院子里。
院子离办公事的悬镜司挺近,虽然并不大,是个三进院,但他把隔壁的郎中的小院买下来了,建了个隐秘的偏院,位于本宅的西北侧。
江湖儿女,一向不矫情,寒霜平素并不习惯被外人照顾,这次为了儿子,才把她母亲安排的奶妈带了过来。
虽然已有一名奶母,夏江仍以乳母、幼儿缺人照顾为由,从掖幽庭要了一个名为“林萍儿”的下等宫女过来。
这是符合规矩的,京城里的达官贵人,可以从宫里的歌舞坊、掖幽庭等,要去他们看中的低等宫女,只要办好手续即可。
更何况时天子近臣悬镜司夏首尊,要调用一名低等宫女使役呢。负责手续的官员甚至连姓名和真人都不用进行核对,就直接挥手让宫女跟着走吧。
一般宫女,等得年满二十五周岁,就可以申请出宫,回老家父母兄弟处或者可以申请独立女户,当然如舍不得主子,也可以申请继续留在宫中服役;
但掖幽庭出身的人,即使年满二十五,也出不了宫。
所以夏江只有采用这个方法,才能让璇玑出宫,至于出来后,病了?死了?就容易安排了。
成平三年春,悬镜司首尊夏江的宅院里,一反往常的清冷孤寂,多了好几口人。
除了已跟随夏江多年、帮他做洒扫的哑伯夫妇外,主院里有主母、幼儿、奶母,和新买的一个十岁的小丫头;
偏院里则住进了一个体弱多病的年近三十的女子,和一个十六、七岁照应她的丫鬟。
宅院里人气旺起来,但却并没有寻常人家那种喧闹和热烈,要不是时有小婴儿的哭声,还让人发现不了这里住了那么多口人呢。
寒霜在未回京城前,一直思念着夫君,毕竟一年多未见了,他身居要职,忙得连她生产,都没能回去山门陪她,只是来信叮嘱她保重身子,待出了月子,就会派人来接她。
这次回来后,却发现他与往日不同了:官威愈盛,差事更多,整日难以见到他的人影。即使回屋了,也只是看看儿子,问几句自己娘儿俩的起居,就又急急忙忙地走了。
如果留宿了,竟然睡在外间隔间里,说是怕濯儿吵他;又说自己打鼾,不愿打扰你们母子俩的睡眠。
自己子嗣不易,这次不是头胎,前面一个在五个多月时胎死腹中,死去活来才流下死胎来,就伤了根本,后来就一直怀不上;
幸亏言公子夫人覃氏介绍了这京城的妇科妙手,吃了多少药,调理了几年后,好不容易怀上了濯儿,为了得到更好的照顾,也为了不影响他公事,自己才回去娘家山门待产。
偏偏生这个孩子时还是难产,真是历尽千辛万苦,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次回京前,母亲还千叮万嘱,回去后一定要注意同房次数不可多,要注意避孕,不将养个三五年不要再怀上,身体将养好才是根本云云——
如今看来母亲实在是多虑了。
偏院那个女人,在自己回京后不过一旬,就搬了进来。
她是什么身份?为什么住在自己家,却从来没有来拜见过自己这个主母一面?
他说是一个远房表叔的女儿,命途坎坷,几年前全家被抄家没籍,她被投进了掖幽庭,虽然她家跟夏家也不亲,十多年不往来了,但现在自己既然知道了,总不能不管不问的,这才跟掖幽庭总管招呼过带回她来,一切都是过了明路的……
他说她身体不好,极弱,个性有些乖张,就不宣她过来这里问候自己了,怕过了病气给自己和孩子,待身体康复了以后再说。
自己从来不是个多么精细的女子,习武之人嘛,那么敏感、斤斤计较干嘛,但就算再大条,自己也觉察出不正常……
他们根本不似表兄妹般亲近,倒也不似豢养的外室般有私情……他对她小心翼翼,她对他斯文有礼……他们的相处透着一种奇异的疏离感。
自己让小慧丫头去悄悄瞧过,她看起来确实身体很差,在院子里晒太阳时,歪着身子,捂着胸口,很不适的样子不似作伪;
倒是身边的那个丫头,很是机敏,瞄到小慧,还追了出来……
自己的家里,自己的人,却被如此防着!
小慧说,那两个女人,都很瘦,轮廓和普通人长得不一样,但都很好看。
一下子多出两个很好看的女人,他的脾性,转得真快,口味也真重!
看来他已经完全忘记以前对我的承诺,什么“一生只得你一人”、什么“永不负心”云云……如果不是他那时那么会说,那么真诚,我为什么会在众师兄弟中非他不嫁?
现在想来,真是可笑之极。
但师哥现在位高权重,不是一个纯粹的江湖人了,若学着那些贵人老爷的,要搞三妻四妾,自己能奈何?争吵不休吗?
这可能就是夫婿入仕做官的代价。
自己也没有那么牛角尖,其实在我们一起入京的时候,自己也有过这种隐忧……不过都几年了,他一直很“素淡”,他这个人,对仕途看得比什么都重吧……
直到这回的奇奇怪怪。
其实我们在江湖上,也会有一些所谓的美谈、笑谈、八卦,比如哪位帮主、宗主、舵主……一方面和夫人恩爱有加,一方面有个什么红颜知己,大家也都是一笑而过……
如果他也是这样……
濯儿这么小,自己也不想离开他,那就只能和平共处;
这个“表妹”对他很重要,又真的那么弱,那么自己也就帮着照应她。人心都是肉长的,大家都能彼此理解、明白的吧!
夏宅偏院。
璇玑躺在窗前贵妃榻上,望着圆月从东方缓缓升起,掠过树梢,再慢慢西去。
“师傅,夜深了,去睡吧。”
虽这样说着,四儿还是取过一条毯子来,轻轻盖在师傅身上。师傅不会听她的,但自己还是要说,师傅身体太弱了,她不能有事,她是他们所有人的希望所在、信仰所在。
“四儿,你们来到这里,三年多了吧?”
“是的,要四年了,多亏师傅让木士师把我们带过来,抚养我们,教导我们,我们才能为族里做事,将来为族人报仇。”
“嗯~~”璇玑眯起眼睛,感受着夜晚的秋风带来的凉意。这凉意让自己的头脑愈发清醒。
自出了宫墙来到这里,自己还没有出去过。
在掖幽庭时,自己还需要出出工的,在这里,自己什么也不需要做,歇着就好。
可是更忙碌了。
通过四儿,一道道指令很轻易地就发了出去;外面的消息也很容易就传了进来。
颜壹他们几个,深夜也能来相见,有时候有急事,甚至白天,也能以“医病大夫”的名义来见自己。
这半年来,“红袖招“得到了极速的发展。自己和木士师拉起来的这张“网”,更密实了,这筛子的孔变小了。
一切均往预想的方向发展,极好,可是自己的身体,却是愈发不济。
夏江对自己很好,几次叫了医师进来,隔着帘子为自己诊病开药。医者的话如出一辙:亏损太大,体弱,需要进补,需要将养,不可多耗心神,否则心痹会要命。
这是个富贵病,可是自己不再是富贵人!自己不可懈怠,甚至只争朝夕!
所幸,他非常尊重自己。自己也渐渐摸得了他的心思。
他是个很有仕途心之人,却仍保留着江湖人的肆意豪气,严守规矩的表象之下,又藏着放浪不羁的底性。
他喜爱自己,可是自尊自傲让他绝不会强迫自己。
他企图用自己的优越身份、自己的智慧儒雅、自己的细致深情,让自己心甘情愿地就范。
可是他怎能知道,自己的心,早已经枯萎,已经绝生!
初时,他把自己带来这里,以为让自己回到了富贵乡,以为自己会满足、会感恩。
他给了自己安全、舒适、甚至奢华的生活环境;他隔三差五来看望自己,给自己带来各类新鲜玩意儿;他给了自己最大的自由,甚至听自己的话从红袖招带来了四儿。
可是敏锐的他,当然很快就发现自己不是一个安于宅室的老实女子,草原上的雄鹰,怎么可能做谁的金丝雀呢?
我想,他应早已探查出我的身世底细,仍是义无反顾将自己从宫里带了出来,当然也就有为我遮风挡雨、让我随心所欲活着的心理准备;
我亦准备着他随时到来的责难,甚至很快把我重新送进掖幽庭的可能;
但就算这样,我也要趁着这段时日的便利,多做些事情。
即已做了决定,走上了自己想走的路,就不该丝毫犹豫,何况还带着那么多的族人。
世上之事想来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我选做之事本就是春冰虎尾,哪还能奢望安定平顺、称心如意?
可是他没有如自己担心的那样,他只是静静看着我这段时日的忙乎,撂下一句话:“注意身体、别太累着、注意安全,别太让我难做”,就走了;
此后他很长一段时间未来,可是给我们的吃穿用度丝毫未变。
后来他又来了,仿佛什么也没变过,他什么也不知道,对我和颜悦色、嘘寒问暖如旧。
我懂了,他默许了我的存在和动作。
他对我如此之宽容和爱重,我自是不能给他惹祸。
我放慢了组织发展的节奏,目前以蛰伏为主;并且命令但凡有所行动,都须远离这里,远离悬镜司。
至于他的妻小,这不是我要考虑的范畴。
可是那位寒氏,却是委实对我不错,虽然不是过来殷勤地嘘寒问暖,却也是周到地照拂好我的饮食起居,甚至有时比夏江还要想得周全。
其实我根本不在乎她对我如何,甚至一度,我让颜壹颜贰盯着她,以防她在外暴露我的事情,一旦有这种迹象,他们会毫不犹豫地下手。
但她也是个不好交际的人,京城里偶尔来往的,好似只有言阙和他的夫人,而他们都是淡然的人,都不喜在京城的名利圈内活跃。
也就放松了监视。
随着天气渐冷,自己的心区更是时常不适。
夜晚睡着时,翻来覆去,像仍醒着;而醒着时,恍恍惚惚,像是在做梦。
就像今晚,迷迷糊糊,就是睡不好,不如来窗口看月亮。
才过月中,月亮还是比较圆的。可是老是被阴云挡住,让自己找不到。
天上星子寥落,倒像少年时,草原上的夜空。
秋夜的风吹开层叠的往事,我的心底一片悲凉。
心深处,时光如故,而我人如初!
鲜花总会凋谢,也会再开
我一生所爱隐在白云外
山水阔 咫尺难分清与浊
少年郎把酒说歧路不为多
是非处终要道破
不欲刀剑刀剑不由我
一曲洞箫怎寄托
不欲遮眼 遮眼有因果
纵是爱恨天定夺
清风入夜 涤尽人间兴祸
抵不住世间百态无人言说
归去归去
…………
夜里听此声,闻者惊坐起。
夏江从梦中惊醒,明明是夜凉如水的秋夜,却满头满脑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