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岭风云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掖幽

开文八年冬，北境比往年更为寒冷，早早就开启了滴水成冰的模式。临近岁末，更是整日里北风怒号，寒风像匹脱缰的野马，卷着杂物在半空中肆虐。被风扫过的人脸，感受像被抽了鞭子一样疼。

在这样的寒冬里，林之校病了，先由一个小小的受寒引起，接着高烧不退，头痛恶心，便秘不出，腹部涨鼓，全身又起了皮疹，症状甚为可怖，后经多位医生合诊，定性为伤寒。

北方地区伤寒症易发且易传染，但一般像林之校这种练武多年的人，只要不出意外，还是能扛得住的。怎奈他征战多年，尤其是于十年前的“三月弯刀”之战中，除了外伤，内脏肺腑更受了重伤，当时没有得到彻底的疗愈，后又一直疲于军务，这次被伤寒症一勾，老症并发，竟很快陷入生命垂危状态！

消息秘密传入京中，林羡受梁帝所托，于除夕当日日晚时分启程，星夜赶路，在沿途过年的鞭炮声中，紧急驰往北境。

待见到叔父时，只见他已陷入半昏迷状态。

上次相见时，他还铮铮铁骨、英雄豪迈，大声谈笑、大口酒肉，仅年半未见，如今却是垂垂危矣……林羡心碎大恸！

忍着悲伤，只得一方面着手接过军务，好在下面副将还算得力，消息对外一直封锁，避免让一直虎视眈眈的北燕、大渝察觉；另一方面用了大半夜时间，细细修书一封，派人紧急送往京城。

不过月余，梁帝发诏，着令：

原北境军三军合并，赐名“赤焰军”；

驸马林羡赐大将军衔，金印紫绶，辖梁境全军，并亲领北境赤焰军。一应俸禄比肩亲王。

“赤光自土而出,若焰薪火”，薪火熊熊燃烧，不惧严寒，不畏强邻，是为“赤焰”！

林羡封诰和实权均已臻至武官中最高，封无可再封。

如此，于突然之间，就完成了北境守军将领的新老交替。

待那两位相邻的不善邻居反应过来时，他们的对手已经换上了令他们最感头疼的林羡。

从此，乖乖地不敢乱动，连日常骚扰也减少了。

京城掖幽庭。

这里居住着皇宫中最下等的宫女，同时关押着严重犯事、被籍没的犯罪官吏的妻女们，甚至，有一些犯了罪、已经完全没有起复可能的嫔妃，也被迁到这里。

在这里司管理之责的太监、宫女，都是在皇宫各处混得极差的，基本都是老实被欺负、没有办法、才在这里混口饭吃。本处是最没有油水、也很难获得升迁的所在。

宫女李小香却是稍微有所不同，她是主动要求从尚食局调来这里。

虽然她原来在尚食局不过只是个低等的切菜工，但尚食局是个好差事，好多人盯着想进呢，没想到她仅为了能多出一两银子的月俸，自愿来到掖幽庭当差，可见家里是穷疯了。

不过，她来到掖幽庭不久，倒是混得还可以，性子爽利，出手也不寒酸，不仅那些罪人都怕她，就是其他那些同级的宫女、太监，也服她，不久倒俨然成了个小头目。

李小香，就是木士师安排进掖幽庭来的宫女。

掖幽庭的人，日常的活计，就是负责各种杂役。

在这个地方，一般来说，没有任何技能的，就做一些打扫卫生、劈柴舂米之类的粗活。

有技能的则可以养蚕、抽丝、织布、缝制衣服等，缝制好的衣服供后宫诸部使用。“掖庭能织御衣人，福尺襟襕尽可身。”

假如能歌善舞，可能被选到梨园、教坊，在宫廷的宴会、祭祀上表演，则多了个可能被达官贵人选走做歌妓的机会。

像璇玑这种，因罪配没而来的女子，本身是掖幽庭最低等的，她又表现出毫无技能特长的样子，基本上就是做粗活的命。

幸亏有李小香暗中照顾，安排的都是偏僻地儿的活，她只要做做样子，跟她一起进来的另三个滑族女子就帮她把活儿都干了。

掖幽庭会按期给宫人发放衣物，春衣每年发一次，冬衣两年发一次。璇玑体寒，总是畏冷，木士师想办法送过来厚一些的棉衣，为了不引人注目，都是棉制的，看起来也粗糙，在舒适度上就差一些。

吃的也都是粗茶淡饭。这个就很难改善，总不至于搞出个小厨房来。

这个生活质量，跟璇玑在滑族做公主时天差地别，就是跟在碧瓮行宫时，也相距甚远。

本身身体单薄，这几年来又忧思过重、殚精竭虑，璇玑的身体状况变得不容乐观。

近来她总感觉心跳加速，心区有种被压榨着的疼痛，甚至放射到肩和背部，左臂有时也疼得举不起来。夜晚睡眠时时常常憋气，要垫很厚的衣物在头下才舒服些许。胸闷、心悸、气短，有时莫名就满头大汗。

掖幽庭里设有“患坊”，宫人生病了可以在这里看病。医者虽然技艺不高，但对璇玑这个症状，果断判断是属于一种“心痹”，是种极难根治的病，只能好好休养，不能劳累，不能多思……要放开心怀，最好要经常性静卧，再加好药慢慢温养……但这怎么可能呢？在条件这么差的掖幽庭，能活着就很不错了，医师也深知这一点，只能略微开点药，聊以安慰。

“年纪不大，却是这么差的底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说不定就突然去了！”医师背着患者摇摇头，叹了口气。

宫中的普通宫女，每年有一次机会能和亲人相见，见面的地点就在最外侧的兴庆宫大同殿。

有的宫女刚刚一到殿中就能见到自己的亲人，激动地抱在一起互诉衷肠；有的宫女则从早等到傍晚、呼名唤姓都不见亲人踪影，最后不得不哭着离开……这样的场景，年年都会上演。

而进入掖幽庭的罪人基本也没啥亲人，就算有点远亲或者故友，也不给见，反而被太监看得死死的，众人就都没有这类念想。

谁能想到，璇玑却常会在这一天，假冒李小香去见木士师。在不被人注意的殿角，两人一商量就是大半天。

就这样，在宫外木士师、宫内李小香等人的帮助下，璇玑不仅没有被身体上的病痛打垮，也没有被恶劣的生存环境磋磨死，反而发展出新的势力来。

她白天和大家一起出工，别人在劳作，她则在一旁散步、休憩；

夜晚，万籁俱静，疲惫的人们都呼呼入睡，她借着烛火，在纸上写写划划下、各种奇怪的符号和文字，或是埋头思索。

她这两年创出了一种独特的符号语言，语言脱胎于滑族的文字，又借鉴了多年前林羡教过她的“林氏间语”的思路，在两者基础上还进行了大量的改良和简化，就如何创造和应用好这些文字和符号方面，可谓是殚精竭虑，力争达到“隐秘、不显眼”，让“会者不难、难者不会“，试用中还不停进行修改和优化，如今俨然已经形成了一种新的“璇玑间语”。

随着在掖幽庭扎下根来，他们还想办法，让李小香转调进了正阳宫的小厨房做帮厨，这样几乎就能随时监视到五皇子的生活。

另又发展了两位宫女作为线人，分别布局在浣衣局和尚食署，虽然都是最低等宫女的职位，但璇玑的信息来源又多了一点。

而在宫外，势力发展相对就容易一些了。

按照璇玑部署，木士师去遴选了一批滑族女子进京，在璇玑的授意下，花重金砸开户部某官员的门槛，通过他的帮助，修改了这批人中某些人的身世，然后让他们分别进入各“牙行”、“歌舞坊”、甚至“花楼”……再利用各种机会，逐步进入京城各权贵、世家、重臣的前庭、后院……

萌芽初显，势力将成。

开文九年中，京城里不声不显地出了一个名为“红袖招”的青楼。

这里的姑娘与旁的“歌舞坊“或者“花楼”中的不同，不单以自己的身体为卖点，而是化作见多识广、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解语花”，擅长与人陪酒、陪聊，化解人心中的各种烦恼，再加上容颜自然也是美得各有特色，一时间弄得京城的男子们失了魂——但凡心中有不痛快，受上司磋磨了、被人欺辱又报不了仇了、被家中母老虎欺辱了等等——就揣上些银子去“红袖招”，与解语花们一番“切磋”，出得门来又是龙精虎猛，端的一条好汉！

红袖招的后院，最深处的屋宇里，木士师接收来自宫内璇玑公主的指令和安排，将其任务分解给各相关人等，再将分散在各处的间者所送来的消息，整理成册，翻成独有的文字和符号，再经过隐秘的通道，送入掖幽庭中。

经过如此艰难但有序地筹谋运作，“红袖招”由最初的几处“点”，连成了几根“线”，继而行成“网”，虽这“网“，目前还是稀疏的，刚刚成型，还很脆弱，漏洞很大，但它必然会被越织越密……

“网”中心的灵魂，隐在了众所瞩目的皇宫僻静处——掖幽庭，这正是所谓“灯下黑”。

低矮的住所外，随意地生长着几株桃树。这桃树结的果子又小又酸涩，外面覆的绒毛还密，令人难以入口，只是每到春天，粉色的桃花却开得纷彩之极，不由让人忆起草原上的桃林，自己在桃林中，和古丽、虎儿哈、阿莱他们，肆意地奔跑、戏耍，母亲在远处呼喊：归来吃饭罗……

日日年年，世间桃花依旧，她却恨意丛生，不复单纯。

这是个争逐无序的时代，我们女人，往往是作为男性的附属品，很难掌握自己的命运，只能在波云诡谲的男权斗争里，随波沉浮、坎坷一生。

也许自己也想过简单一生的吧，可是自己的身世，让自己活着，是有使命担当的，尤其在王姐走了后，这一切都得由自己担上了肩。

我，璇玑，不是为了顺天而活，而是要在这不公的天命里，搏出另一条活路，为自己，为王姐，为滑族的兄弟姐妹。

世人皆祷神明护佑，可是我的神明，我们滑族的神明，又在哪里？

我们的势力如此凋零，人丁稀薄，还分散在那么遥远的贫瘠的地方，自己手中可用的助力极少，仅存的他们，处境还很危险。神明，你能看到吗？你真的存在吗？

如果神明不可信，那我就做自己的神明！为自己、为王姐、为族人，讨回公道，挣出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