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行听到何千舟在门外喊人一股疾风似的钻进写字桌下面,她怕何千舟看到自己衣襟染血的狼狈,便撑开伞挡住桌下蜷成一团的身体。阿行好想在何千舟面前像变魔术一样身体渐渐缩小,缩小到何千舟找不到她躲藏的缝隙。
“你明天就满十七岁了,难道还像以前那样难过就躲在桌子底下偷偷抹眼泪吗?”何千舟的脚步声在阿行耳畔越来越清晰。
“阿行,你受伤了吗,为什么镜子前有刀片,为什么地板上有血?”何千舟凛冽的嗓音中夹杂着冬日里的严寒。
阿行听到房间里安静下来,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门边,她确定卧室里没有任何响动这才安心地放下遮挡在身侧的雨伞。阿行抬头张望时蓦地撞上何千舟尖刀般锐利的目光,她恍然觉得正在被一只凶猛的鹰啄食眼球。
“谁允许你不经我同意伤害自己,敢做不敢当是吗,你先前分明答应过我以后不会故意弄伤身体,现在为什么食言?我需要马上得到你的解释和道歉!”何千舟俯身从地板上捡起阿行的雨伞扔到窗外。
“阿行,直视我,你来白家三年了,难道还没有学会在道歉的时候诚恳的看我的眼睛?”何千舟将阿行从桌子下方硬生生拖到床边,双手按住肩头查看她耳朵上的伤口。
阿行目光游移着不敢与何千舟对视,每当犯错时,她都没有勇气看何千舟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你在躲避……你之所以不敢与我对视,大抵是因为你错得太离谱。”何千舟捏住阿行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四目对视。
何千舟意识到定是自己今早反应太过激烈才致使阿行作出自残行为,她突然之间不知道该拿面前这孩子怎么办,如果过于严厉一定会触碰到阿行旧日里的伤疤,如果温柔相待,那孩子恐怕会在不应有的感情里更加泥足深陷。
“阿行,姐姐知道想要控制一个人的生理反应很难,我以后不会再因为这种事苛责你,你也要答应我别再为这种事而伤害自己。姐姐不是不爱你了,只是不能给你期望中的爱,我对你的关心一直都在。"何千舟言语间叹了口气松开阿行的下巴,她从医药箱里取出药水和棉签在伤口四周反复涂抹擦拭。
阿行察觉曾因为何千舟短暂恢复的痛感如今又再次消失,阿行能感觉到伤口里有温热的血液在缓缓渗出,亦能感觉到棉签的摩擦,药水的凉意,却感觉不到疼痛。
何千舟为阿行涂过药后收回下意识想要安抚对方的手掌,她必须在阿行面前控制自己不能给对方更多错觉,两人之间这种忍耐对于何千舟来说其实是一种双向惩罚,她亦需要时间去适应偌大房间里一个人的双人床。
“阿行,你能对我作出承诺吗?”何千舟耐着性子再次问一直不做回应的阿行。
“我无法对你作出承诺,我要惩罚自己的贪心,我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即便何千舟打算原谅阿行,阿行也不准备放过自己。
“你打算怎么做?”何千舟语气骤然变严厉。
“我要一点点放光自己身体里全部的血,那样我的皮肤就不会在你面前泛红。”阿行像个赌气的孩子似的对何千舟说出心中的打算。
“荒唐 ,你的想法简直比八岁的孩子还幼稚,你现在是和我在赌气吗?如果你试图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挽回我们之间的关系,那样只能把我越推越远。”何千舟一脸失望地看着面前执拗的阿行。
“我不管……”阿行态度十分坚决。
“你现在长大了学会威胁姐姐了是吗?”何千舟蹙眉质问。
阿行低着头不做回答。
“今天我不带你出去了,你自己留在房间里好好想想吧,你好好想想这样做到底对不对?”何千舟转身掩上阿行卧室的房门,她本来今天想带阿行和雨浓一起去看话剧,现在已经彻底没了观看演出的心情。
陆雨棠听说何千舟取消了看话剧的计划约她去练习骑射,何千舟想出去散散心便叮嘱琴姨把饭按时送到阿行房间,何千舟知道阿行与自己皆是一颗极不稳定的定时炸弹,她们俩此时此刻最需要的就是各自冷静。
“千舟,你今天怎么总是走神?”陆雨棠趁休息的时候来到何千舟身旁。
“阿行,她今早被我发现存在自虐行为,我现在简直对那孩子束手无策。”何千舟心不在焉地将心事透露给陆雨棠。
“自残无非是小孩子在求关注罢了,她想被你在乎,被你看见,你决对不可以放任阿行继续这么做,她如果因伤害自己心愿达成就会一辈子延续这种不良方式。”陆雨棠为何千舟推演出阿行自残可能会导致的最差可能。
“我从前管束阿行,她大部分的时候都很听话,现在阿行已经学会和我对着干了,我的话对她几乎起不到什么作用。”何千舟一时间又想起阿行今早如何反驳自己。
“如果是这种情况那就有必要拿出惩罚措施,我们在长女教育中不是学习过如何管理家族后辈吗,我已经不记得具体的字句,只大概记得做错事后惩罚的要义是先要你懂,再要你疼,然后再让你记住。你照搬去用就好了,阿行充其量不过一个小孩子,她能有多难管教?”陆雨棠认为搞定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根本不会有多困难。
“第一,阿行的身体对疼痛没有感觉,第二,她小的时候经受过暴力对待,你说的方法不适用于阿行,我只剩下一条路,那就是给她讲道理,问题在于她现在完全听不进去我的任何劝告。”何千舟同陆雨棠描述她与阿行目前沟通的困境。
“我等下跟你一起回去亲自找阿行谈谈,旁观者永远比当局者视线更清晰,我劝说起来或许比你更加容易。”陆雨棠决定花费一点时间帮何千舟解决掉这个棘手的麻烦。
何千舟如果继续在阿行身上投入过份精力与关注,段忌怜极有可能因此对何千舟引发严重不满,从而影响到她长女家族大家长接班人的身份。历任长女家族大家长现实生活中都绝不可有软肋,阿行的存在只能令何千舟未来处理繁杂事物时分心,她太负面,太阴暗,太贫乏,太饥渴,太贪恋、如同深渊。
“阿行,雨棠来看你了。”何千舟把阿行从桌子底下拖到床边,阿行还在赌气低着头站在那里不肯看陆雨棠一眼,
“你别认真生气。”陆雨棠见何千舟动气开口劝慰。
“我这三年白教你了吗,谁允许你这么没礼貌?”何千舟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甩了阿行后背一巴掌。
“千舟,算了,你先出去,我和阿行单独谈谈、”陆雨棠不由分说地将何千舟推出去反锁上房门。
“大小姐,阿行到现在还没有吃一口饭。”琴姨见何千舟回来赶忙汇报。
“她不吃就饿着吧。”何千舟挥手让家佣撤掉送来的饭菜,她把自己关进走廊尽头处存放有许多黑白棋子的房间。
陆雨棠把椅子拉到床边注视着衣服上沾染血液的阿行,她已经从雨浓那里得知阿行对何千舟的爱慕,陆雨棠觉得何千舟这几年简直在家里养了一头狼,那头狼羽翼姨丰满便开始贪心地打起了主人的主意,它在不知不觉间早已经忘记宠物的身份,恬不知耻地真把自己当做了人类。
“阿行,我知道你很喜欢何千舟,你对何千舟的喜欢不是姐妹之间的喜欢,而是想把她当做女朋友一样亲昵和占有的喜欢,对吗?”陆雨棠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打好这场谈话的腹稿。
“我连张口叫千舟的全名都觉得僭越,又怎么对她的爱奢望半分呢?我从没想过与千舟亲昵,我也从没想过占有千舟,……我只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对千舟表露出喜欢,我痛恨我自己不听话的身体,我现在恨不得杀死自己。”阿行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打出几行字递送到陆雨棠眼前。
“你这样想是对的,你应该想办法压制住你对何千舟的贪念,白家长女不是你这种小小白鹿镇民可以染指的人物,你万万不该对她生出这种不应有的奢望,否则你的贪心早晚有一天会害死你,你那薄弱的八字根本撑不起这个福分。”陆雨棠话语当中对阿行带有些许警告的意味。
“那么你有这个福分吗?”阿行看向陆雨棠的眼神之中显露出明晃晃的敌意。
“家族长女如果选择同性伴侣只能与同为长女的女性联姻,自古以来长女家族就有这条规矩,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这个福分,只能说身为陆家长女的我福分一定大于你。”陆雨棠不动声色地接收到阿行即将漫溢出眼底的敌意。
阿行听闻陆雨棠给出的解释沉默着不做回答,她一直以来都对陆雨棠这个人不报有任何好感,陆雨棠虽然人看起来很沉稳,眼神却远远没有妹妹雨浓清澈。
“你想知道为什么千舟对你小小的生理反应会如此敏感吗?”陆雨棠沉默半晌开口问一脸敌意的阿行。
“为什么?”阿行对她打手势。
“因为你在何千舟心中是她妹妹小世的替代品,何千舟心里喜欢的是妹妹小世并不是你,小世死于八岁,她在何千舟记忆之中永远是个小孩,所以你在何千舟面前也只能永远扮演一个八岁小孩,她根本无法接受你长成大人。
如果你有一天令何千舟意识到已经长大成人,失宠是必然,你相当于亲手打碎了她的美梦。何千舟看起来好像已经忘记了小世,实际上根本没有忘记,她的病并没有痊愈,只不过是在欺骗自己,彻底把小世当成了你。”陆雨棠决定揭开两者之间的真相给予阿行最后致命一击。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心甘情愿一辈子做小世的替代品,只要她愿意。”阿行并没有对陆雨棠口中的话表现出太过震惊,何千舟三年里的每一句梦话都在向阿行揭示这个残忍真相,陆雨棠这种人永远也不会懂得极致的爱会令人想为对方牺牲。
“你有这个自知之明就好,如果你但凡又生出什么邪念,记得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有多怪异,记得问问镜子里的怪物,白鹿镇那个连字都不会写的家伙是否能配得上高贵的何千舟?”
陆雨棠讲完这句起身离开了阿行房间,她对这场谈话很是失望,陆雨棠本想在这场谈话中扮演一个盛气凌人的批判角色,阿行却令她大失所望。那孩子分明只是在情窦初开的年纪里单纯地暗恋着何千舟,那份爱原本坦荡而干净。何千舟却因为小世的存在单方面妖魔化了阿行的爱慕,她偏颇地认定这份爱慕会令两个人之间的情感腐坏变质,她无法原谅一个亲手带大的孩子居然对自己产生了**。
何千舟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里分了一夜的黑白棋,她清早来到阿行房间为那孩子受伤的耳朵换药,何千舟俯身处理伤口的时候胸部不小心触碰到阿行身体,那孩子的面颊似晚霞一般在何千舟面前炽烈燃烧。何千舟停掉手上的动作静静看着少年心事呼之欲出的脸庞。
阿行一把推开何千舟抓起钥匙跑到镜子前猛地划破了自己的侧脸,何千舟的心在那个当口噼里啪啦生出一道横贯的裂纹,她像个疯子似的冲过去夺走少年手中滴血的凶器,她对破碎的少年高高地扬起手掌最后又无力地垂落。
“你果然是另外一个人……”何千舟一边向后退一边喃喃自语。
“难道你以为伤害自己我就会心疼你,怜悯你,顺从你吗,你为什么要用这么卑微的方式来换取爱,你这样做和摇尾乞怜的狗有什么区别?宋青行,我不要你了!我现在命令你带着脸上的伤马上从白家滚出去,我命令你马上收拾好行李滚回你的白鹿镇!”
何千舟彼时陡然意识到自己竟用三年时间培养出一个恶魔,阿行的心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暗泉眼,何千舟即便付出再多也永远无法将之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