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月隐第一次见到江克柔如此长久的哭泣,她仿佛要用一天哭尽一生的眼泪。月隐记得江克柔从前每一次哭的时候都会一边自嘲地笑,一边抬起手背擦干眼泪,月隐每一次见到她那压抑而隐忍的模样都会十分心疼,那个女孩似乎总是觉得尽情哭泣等同于犯下一种不可饶恕的错误。
河笙见姐姐流泪便在饭碗里夹了些菜悄无声息地回到房间,河笙无力应对姐姐的哭泣,她自己的生活也是一团乱麻。河笙不想给江克柔一些空泛的安慰,譬如未来会好起来的,譬如痛苦只是暂时的……她知道这个破烂之家根本不会好起来,痛苦也会随着生命的延续一直继续。
魏如愿吃过饭后双眼空洞的盯着天花板,江克柔的哭泣对她来说和路由器的哭声一样都只是一种噪音,那些噪音在魏如愿眼里和苍蝇蚊子的嗡嗡声响无异。空调运行的时候会一边运转轴风扇一边从排水管流出冷凝水,人生也是这样,仅此而已。
魏如愿打心里认为穷人的眼泪最不值钱,所以她从来对自己正在哭泣的孩子都不会进行任何安抚,她深知生在这种家庭的孩子未来的人生中还会哭泣千百次,孩子们终有一天会慢慢习惯,她们会学会无声的哭泣,她们会学会把眼泪咽进肚子里。
“哭吧,克柔,尽情哭出来。”月隐明白江克柔那些发自内心的质问已经在心中郁积多年,那不止是她对方小幸的责怪,更是她对家人的呐喊。
月隐清楚地知道江克柔只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平凡女孩,她怎么可能一直默默付出没有怨言,这或许是江克柔漫长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家人宣泄自己心中的委屈,只可惜她最亲近的人都选择在这个当口躲回房间捂起耳朵。家人们平日里都毫无感激地接受她的照顾,但没有一个愿意聆听她的苦楚,只有与江克柔没有血缘关系的月隐愿意在这个时候伸搂手住她的肩膀。
“克柔,我今后陪你分担家里的一切好吗?”
“不可以。”
“为什么?”
“你刚从一个火坑里跳出来,难道现在又要主动跳进另一个火坑里?”
“我愿意。”
“我不允许……我的家不是家,是墓穴。”
江克柔绝对不允许月隐陪自己为这个看不到未来的家庭殉葬,她宁愿余生自己一个人与生活对抗,她宁愿就此彻底失去月隐的陪伴,也不愿意利用心爱的人来稀释自己的苦难。
“小柔,我可以进来吗?”江克柔这才留意到玄关竟然站着一个三十五六岁的陌生女性,她暗自思忖今天这是什么特殊日子,家里竟然不速之客接二连三。
“我叫热柯,我是你妈妈的高中同学。”那名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的女人手上提着大包小包的各种营养品,她身上流露出一股浓郁的书卷气,魏如愿显然与她属于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您请进,我妈妈这会儿人不太舒服,您去卧室里去看她好吗?”江克柔起身擦干眼泪以最快的速度回到生活正轨。
“好的,小柔。”热柯神情略微不自在地用手指向上推了一下镜框。
“又是谁来了?”魏如愿干涩的声音从卧室传到江克柔耳畔。
“你的老同学。”江克柔将那女人从客厅引到魏如愿卧房门前。
“阿愿。”热柯见到躺在床上的魏如愿一副手脚不知放哪里的样子。
“你……你这张脸看起来好熟悉。”魏如愿从床上坐起身歪着头细细地打量热柯的五官,随后张大嘴巴惊叫,“我认出你来了,你就是高中时候总端着个相机缠在我身后的那个变态!”
“对,是我。”热柯一脸窘迫地将手中大包小包的营养品放在地面。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魏如愿不明白一个断联多年的人为什么会在今天突然出现。
“我这么多年一直居住在你们这条巷子里,只不过我是昼伏夜出的动物,所以我们平日里根本不会有机会碰面。”热柯像在课堂上回答老师问题般一板一眼地向魏如愿解释。
“你搬到这条巷子里住该不会是为了像从前一样每天跟踪我,偷窥我,纠缠我吧,我记得你父母都是青城三医院的知名医生,你的心理疾病现在已经痊愈了吗?”魏如愿一脸复杂地看着面前相识多年的变态校友。
“我有什么心理疾病?”热柯诧异地望着面前一脸憔悴的魏如愿,她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患有任何心理疾病,反倒觉得魏如愿才是一个需要进行专业心理治疗的病人。
“你当年可是学校里有名的同性恋者,同性恋不就是一种心理疾病吗,你的同性恋到现在还没有被治好?”魏如愿用一种怜悯眼光看着面前坐姿僵硬怪异的热柯,她觉得像热柯这样取向违背大多数的少数群体既病态又可怜。
“那你的异性恋也被治好了吗?现在这么多年已经过去了,你还是没有男人就会死吗?”热柯如话家常一般满脸诚恳地反问魏如愿,她末尾那句唐突的问话仿佛只是基于事实的平淡探讨,完全不带有任何歧视意味。
“你这个人果然是……时隔二十年依旧不招人喜欢。”魏如愿双手抱在胸前一脸无奈地望着窗外感叹。
热柯高一那年在教室走廊里遇见了隔壁班级的魏如愿,那个仅比自己大一岁的女生身上不仅有小女孩的俏皮,同时拥有成熟女人身上的娇柔与妩媚。
魏如愿上学时心思从来都不在课堂,她一学起习脑子就像生锈的齿轮,她平时最爱看的就是那种租书店里巴掌般大小的言情小说,她每个星期都会租上一大摞,一半放在桌膛,上课时夹在课本里偷偷阅读,另一半放在寝室被窝,每天晚上打着手电熬夜也要将手上那本看完。
热柯几次三番将同性文学小说偷偷混在魏如愿租来的书本里,魏如愿每次都嫌弃地将那些同性文学小说扔进垃圾桶,那个女人总是把热柯放在她书桌上的牛奶、早餐、鲜花当成男生们的示好,热柯始终想不通魏如愿为什么要目光一直执着于异性。
热柯在这么多年里眼见魏如愿私奔、生女、离婚、结婚,她不懂这个女人为什么总是渴望从异性那里得到关怀与照顾,她的心空虚得像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她似乎从来不在生活中丰盈于自己的内心,她一辈子只专注于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异性附属品。
热柯当年用一只老式相机和许多胶卷儿成功吸引到阿行,五岁的阿行脑子里装满了五颜六色的问号,每次见面时至少都要问热柯几十个问题,只有摆弄相机时那孩子才会短暂地闭上嘴巴,那时便轮到热柯向阿行倾诉心中一直以来的困惑不解。
“阿行,为什么你爸爸晚上不在家的时候,你妈妈会和那么多不同的男人睡觉,我想不通,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难道你妈妈没有男人会死吗?”
“我也不知道,大概他们躲在被窝里玩游戏吧。”阿行一边摆弄手里的胶卷相机一边回复热柯。
“那就拜托你有机会帮我问问你妈妈吧,我都想得脑袋都要爆炸了还是得不到问题的答案。”热柯一本正经地拜托身旁马上就要过六岁生日的阿行。
“包在我身上。”阿行很讲义气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热柯下一次与阿行再见面时惊讶地发现那孩子已经成为了哑巴,那个脑袋里问号很多话也很密的孩子一夜之间变成了阴郁孩童。热柯每一次尝试再与阿行聊天那孩子都会毫无表情地远远躲到一边,如果被热柯纠缠得烦了那孩子便会弯腰从地上捡石子扔她,或是皱着眉头从口袋里掏出弹弓吓唬她。
魏如愿那个名叫江克柔的大女儿总是隔三差五地去药店买绷带、棉签和消毒水,药店老板说魏如愿那个疯婆子一旦感情不利就拿孩子撒气。阿行校服上总是像生了铁锈一般渗透出星星点点的干涸血迹,那孩子每隔三两天就走路一瘸一拐,河笙也时常顶着一头凌乱的头发光脚尖叫着逃出老宅院门。
热柯一如十几岁时那样对魏如愿的生活充满好奇,那是一个生活中充满许多戏剧色彩的奇异女人,热珂喜欢举起望远镜透过窗帘缝隙观察那女人的一举一动,她渐渐发现那个在十几岁时经常痛骂自己是变态的女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变态。
那女人在异性面前总是摆出一副匍匐在脚下的卑微姿态,她却能转身对女儿们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长辈架势。即便她的人生如此糟烂,即便她的品性如此卑劣,热柯依旧执着于做她混沌人生的旁观者,做她荒谬人生舞台的观众,她的许多重要人生画面都被热柯用相机隐秘记录,这便是单身三十八年的热柯长达二十年的单线头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