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那年夏天
那年夏天,元煦在十八生日宴结束后连夜打飞的,偷跑到一座南方海岛小镇,找带他长大的保姆阿姨。
也不算离家出走。
元煦一身正装礼服都没换下,行李也没带,完全是临时起意。
手机所有的支付功能都还绑定在爸妈那里,随便花点钱都能被知道行踪。更何况他还随身携带三张爸妈给的副卡,一下飞机就去在机场内的ATM取走一笔数额不小的现金。
他一落地,先在朋友圈里发了一条动态———[离家出走勿扰]
等了等,无人理会。
随后把手机调成勿扰模式,现金塞得西装口袋鼓鼓的,他也不管,大摇大摆地站在路边拦车。
彼时天光才亮,小城的机场外出租车不多,元煦寻着拉客声上了辆私家车,并立刻表明不拼车。
奔波了一夜,实在是累,报了酒店名就闭眼休息。
来之前搜过地图,从机场到他要去的镇上还得将近三小时路程,所以迷迷糊糊感觉到车停了的时候,元煦下意识看一眼手机时间。
才过一半路程,司机却把车停在路边。
“怎么?”元煦睡意正好,重新闭回眼睛,漫不经心地讲,“我上了黑车?接下来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一公里五十块钱,本次路程一百八十八公里总共需要付你九千四,不然就要把我扔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
元煦心想,怎么第一次脱离家里的司机独自出门就会这种新闻常见老套路,够倒霉。
嘴上无关紧要,还有点教人做事的范儿,说:“超过三千金额报警可以立案的,下次别这么大胃口。”
驾驶座的司机半句话未说,元煦已经从口袋里摸出一半现金,伸长了手说:“碰到我算你运气好,拿去吧,数数够不够,多了不用退,我只想尽快到酒店睡觉,不会为难你的,快点开车。”
可手伸了半响,压根没人接。元煦还听到一阵开车门的声音,睁眼一瞧,只见司机下车绕到后备箱。
不一会儿,又见司机拿了个什么东西过来,直接打开了元煦坐着的后座车门。
元煦终于升起一点防范意识,随着司机探身进来的动作,不断后退。
一时慌张手机还从手里滑掉,即没有找到手机,也没有摸到开车门的把手,慌乱之余,脱口而出:“我有钱,你要多少我都有!”
语速很快,根本来不及收回。
因此司机只是扔过来一个抱枕的举动,让元煦要多尴尬就有多尴尬。
司机没出声,扔完抱枕再探身过去,有些粗暴地扯开安全带替元煦扣系上,然后退出后座回到驾驶位。
元煦一上车蒙头就睡,不愿搭理人。那司机至少提醒了他五遍后座也要系安全带。
睡过去后脑袋撞了好几下车窗,迷迷糊糊地骂着话。
司机只是好心要多关照,结果车一停,元煦直接当黑车,事后也懒得缓和一两句,当无事发生,靠着抱枕继续睡。
而那一沓钱自然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元煦向来在钱的事情上毫不吝啬,到了目的地,他再次伸长手把钱递过去。
这会儿不困,眼神好了不少,仔细看着面前的司机,忍不住端详起人家的长相。
长得挺有意思的。
就是性格没什么意思。
元煦瞧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在面对金钱时,从鼻息里发出一声轻视般的:“哼。”
然后从中抽出三张作为路费。
他在“哼”个什么劲儿?
元煦拧紧了眉毛,也跟着从鼻息发出:“哼。”
下车时,随手把剩余的钱放在座位上,故意放慢了脚步走进酒店,也不见司机追出了还钱啊。
装什么清高。
哼。
元煦来这一趟并没提前联系他的保姆阿姨,甚至都没有想好下一步。
阿姨辞职回来是为了照顾坐月子的女儿,最近打电话都聊不上几句,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时间来陪自己,元煦有些后悔来这里。
订的酒店据说是本市最好,可住进来哪哪都让他感到不适。
吃的差;
沐浴用品一股廉价的味道;
浴袍手感不舒服;
窗外没有高楼灯火,只是一片看起来很萧条的城镇模样;
而且小破地方真的很小,白天补好觉,到傍晚下楼想找个吃的,拐个弯就见到那个“哼”人的司机在小货车旁卸东西。
元煦进餐馆前,特地放慢脚步,分毫不差地在那个司机从面前走过时,发出一声:“哼。”
司机身前抬着三箱货,个子虽高,但视线难免受阻,走过两步才注意到元煦的存在。
他回头看元煦,目光是不客气的审视。
态度淡漠,审视完了扭头进餐馆。
元煦怒火更旺,进餐馆找了个位置坐下,眼底那点审视比刚刚接收到的更甚。
也不知哪来的胜负欲。
被“哼”一声,不“哼”回去几百次不能罢休。
被审视一眼,更要反弹回去!
有服务员招呼点菜,元煦眼睛不离那头正使苦力的人,抬了抬下巴,问道:“他叫什么名儿?”
“阿晖。”服务员递了菜单过来,脾气倒好,笑脸相迎地回,“店里帮厨。”
“全名?”元煦转回头看服务员,得到一个微笑又不失礼貌但拒绝回复的表情。
元煦把菜单推回去,大声地讲:“让他过来给我点单。”
那边的‘阿晖’明显是听到了,转头瞥一眼,神态冷淡。
服务员来回地看,似乎看出元煦的不友好,所以没给面子:“现在饭点时间,店里忙,他没空。点菜是我的工作,你想吃什么跟我讲就行。”
元煦将不友好的目光转向服务员,当着人前,缓缓地换起面具。
他收起满脸的不耐烦,那双长得多情的桃花眼慢慢咪成月牙状,勾起无害笑意,无奈说道:“那好吧,姐姐,你帮我推荐几道招牌菜吧。”
服务员连连眨眼,可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吞吐地推荐了几道菜,顺利点完单之后赶紧跑去后厨。
“阿晖……”
“阿晖呢?”
“裴文晖!”服务员小爱在后厨转了一圈,才找到在蒸笼前忙碌的身影。
“外头那人……”小爱放低音量,“是不是来找你麻烦的,讨钱的吗?”
裴文晖手里活儿忙,蒸笼要出锅,一开盖热蒸气就呼呼的冒。
蒸气挡在两人之间,裴文晖简单回应一句“不认识”。
小爱同学不太相信,从传菜口往外探了好几次,若有所思地嘀咕着:“真不认识吗?我看他很眼熟啊,好像在哪见过呢?”
真不认识。
却有可能是来讨钱的。
裴文晖今天凌晨开店里的车送老板去机场,回来顺路拉了个搭车的,想着也能赚两三百块钱,结果翻好几倍。
一万多的现金还放在他更衣室的储物柜里。
一开始,他压根没想要那些钱,谁知道是不是什么赃款,但最后钱都到手里了,自然没理由退回去的道理。
在裴文晖眼底,他当元煦是傻冒,没打正眼瞧。
不过自己心里也明白,或多或少是有点仇富心理。
裴文晖晚上八点下班,走的时候瞥了眼传菜口,傻冒还在。
元煦无疑成了餐馆今晚的谈资。一个人点了一大桌菜,只吃几口就打饱嗝,要求撤菜。
然后咬着可乐吸管干坐一个多小时后等来了个外卖跑腿。
小地方没有大型商场,他是从邻市叫的代购。什么洗漱用品衣物鞋袜,一躺又一躺,满满当当摆满桌子椅子,全是叫得上名的奢侈品牌。
后厨都在议论,城里来的土大款。
准确地说,不止这家餐馆,连楼上酒店也议论纷纷。
元煦只身回酒店,给了小费叫门童过来拿东西。
小费金额不低,而元煦的年纪从门童嘴里传出,让众人惊讶不已,土大款换成温室小开。
与之相比,裴文晖的生活条件实在寒碜到不能再寒碜。
他下班后借用老板住处的卫生间洗澡,洗净一身油烟汗味,然后刁着一根皱皱巴巴的烟在后巷里洗衣服。
烟没有打火。
倒不是为了戒烟,而是裴文晖每天开销有限,没有多余的钱花买烟上。
叼着烟过过嘴瘾。
洗完衣服,烟重新包回纸巾里,收进口袋。离开时,手里拎着一袋剩菜,是员工餐剩的,干净的。
因为从餐馆下班后,并未结束一天的工作,他在老板的同意下,时常打包走剩菜当宵夜。
裴文晖没有住处,夜里是在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值班度过时间。
便利店很近,就在餐馆对面。上班前裴文晖绕了一段路,先去自助ATM机,把那一万多的不义之财存进卡里。
好不巧,遇上来取钱的元煦。
元煦又取了不少现金,也不做任何掩饰,直接拿在手上。
裴文晖一进门就与他视线相撞。
一个是不知道哪来的胜负欲。
一个是莫名升起的‘仇富’心理。
两眼相望,谁都没躲开目光,较劲似的,擦肩而过后同时扯嘴一笑,发出一声“哼”。
元煦被挑衅到了。
从来都是他拿鼻孔看人,头一次被人“哼”,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所以三步一回头,一直盯着裴文晖走出自助银行,走进一家便利店。
“裴,文,晖。”
元煦站在便利店收银台前,看了眼裴文晖衣服上的工牌,抬起下巴,盛气凌人地问:“这么到处打工,你很缺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