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里韦瑟手记 第1章 第 1 章

“莱特·布朗！”

这已经是第十天了。

莱特站在二楼的阳台上向下看去，不出意料看到了楼下身披大红色披风、头戴宝石王冠的年轻人。

“你天天来挑衅我，不累吗？”身前的空气有一瞬间扭曲，莱昂纳德·德·维尔猛然发现敌人已近至眼前，连忙拔剑抵挡。

可对方根本无意纠缠，只是抱着手臂，用一种无法理解的眼神看着面前像是发怒小兽般的王子殿下。

莱昂纳多举起长剑，剑尖直指莱特的面门：“邪恶的亡灵大魔法师莱特·布朗，我要向你发起决斗！”

莱特叹气，伸手在口袋里摸了摸，半晌摸出个巴掌大的针管状物体，在莱昂纳多挥剑劈砍来时——

“啪”。

骄傲的王子殿下在这一天失去了他的骄傲。

高浓度麻醉剂在这个距离下百分百能够打中，这种能够药倒一头巨怪的麻醉剂用在人类身上的话，不说三天，让人睡上一整天是没多少问题的。

药效彻底发作前，莱昂纳特趴在地上，艰难地抬起头，从喉咙里吐出不甚清楚的话语：“莱……！你好……卑鄙！”

话音刚落，莱昂纳特英俊的脸蛋就这么直直的砸进了泥里，扬起了一小片沙尘，头顶的王冠最终还是滚落到了地上。

也不知道这孩子的鼻子撞断了没有，莱特想。

他半蹲在莱昂纳特的身前，拿手指戳了戳那颗红彤彤的脑袋：“拜托，现在谁还用冷兵器近战啊。”

科技在进步，这孩子不知道吗？还学几百年前那些所谓的勇者那一套呢？时代变了，小子！

也不知道是哪个边隅小国出来的王子，也不知道带把枪在身上，简直比自己这个老古董还老古董。

直接搁老远打个子弹出来，自己说不定还真会来不及躲闪。

虽然就算被打到了也不会对自己造成多大伤害罢了。

手腕一翻，巴掌大的镜子出现在了手心里，莱特曲起手指在镜面上敲了敲，不多时上面便浮现出一张苍老的女性面孔。

“塞勒涅，你认识这小子吗？”莱特轻轻晃了晃镜子，塞勒涅的镜子上便从莱特的脸变成了一个火焰般的大红脑袋。

塞勒涅放下手中的红茶杯，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端详了片刻：“嗯……应该是认识的，这孩子怎么在你那。”

于是莱特将莱昂纳特纠缠他整整十天，结果被巨怪专用麻醉剂药倒的事儿说了。

“哦，这可真是……”塞勒涅一时失语，许是也没想到现在还有人想要靠讨伐亡灵大魔法师来取得功绩。

但也不能把莱昂纳特就这么丢在莱特的屋子外头，塞勒涅翻了翻手边的名册：“稍等，我让索菲亚去你那儿把他带回来。”

得到答复后的莱特便不再管这个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的家伙了，直起了身子往屋里走。

没等他关掉镜子，塞勒涅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开口道：“莱特，你还不打算来外面看看吗？”

小骷髅将紧闭的房门打开，迎接它们的主人。

“有什么必要吗？”莱特耸了耸肩，“说实话，我现在这样挺好的，反正老朋友们会送东西来。”

那个装了巨怪麻醉剂的发射器就是某个老朋友在几年前送来的，他用这个小玩意轻轻松松地药倒了好几头巨怪呢。

屋外传来阵翅膀拍打的声音。

隔着窗子，莱特可以看见一头高大的四翼独角兽正叼着莱昂纳特的衣领，脑袋一甩将他丢到了自己背上。

夜色下，那两对巨大的翅膀正散发着莹莹的微光。

“索菲亚来得真快，”他说，“应该很快就能到你那。”

塞勒涅欣慰地点点头：“索菲亚刚成年不久，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

“不对，我在问你什么时候出门。”险些又被这个老家伙带偏话题，塞勒涅连忙问道，“我说啊，你在那儿也住了快一百年了吧，真的不考虑出来一下吗？”

“波罗联邦不去瞧瞧吗？还有阿卡利亚？”老妇人放下镜子，“你把自己关起来太久了，就连身上的诅咒都不打算解开了吗？”

这位世界知名的大占卜师很少这样好声好气地说话。

但唯一能有这种优待的人明显不想接受。

莱特只是随意地应了一声，就坐在他的鱼缸边上往里头丢血淋淋的肉块了。

凶猛的食人鱼横冲直撞地将肉块吞入腹中。

“没兴趣，”他将镊子放回盘中，语气平淡道，“那些地方几百年前就去过了，难不成还能有多大的变化？”

“那变化可大了！”塞勒涅笑道，“你这个天天窝在房子里的家伙哪能知道外面的变化？”

“而且我昨天给你占卜了一下。”

塞勒涅故意卖了个关子，只等莱特耐不住主动来问。

可等来等去，等到索菲亚带着昏睡不醒的莱昂纳特落在院子里，等到仆人将这位小国的王子殿下丢进城内的酒店，她都没等到莱特说出自己想听的话。

她凑近镜子看了眼，上面黑漆漆的，哪还有通讯中的样子？

莱特直接把镜子关了。

“哈！”塞勒涅气笑了。

她的祖先和莱特的家族有些亲缘关系，算下来莱特也能算是她的老祖宗了，本着这种想法，塞勒涅才想方设法让这位亡灵大魔法师融入人类社会。

结果这家伙根本不在意。

“算了，反正肯定会出来的。”她轻哼一声，想到昨日的占卜结果，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边的莱特在把镜子关掉后就钻进了自己的实验室里。

只是他百年前定下的研究课题早就都被攻破了。

这下只能坐在躺椅上无所事事等着发霉了。

总不能真的出门吧？莱特想，前脚刚和塞勒涅说不出门，后脚就跑出这片林子……

感觉会被老太婆嘲笑好多天。

这么拖了两天，最后他还是妥协了。

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他需要熬制的一种药剂的材料不够了。

在家里翻箱倒柜找了整整一天发现确实没有一点存货后，莱特才意识到自己这下真的不得不去城里了。

这种材料产自一种动物身上。

但是这种动物娇气的很，在野外几乎活不成，只能人工养殖，不然莱特完全可以自己去外面抓几头回来做材料了。

他把自己的魔法戒指里装满了可能用到的东西，临行前一夜收到了来自塞勒涅的信。

印着百合花样的纸张上只写了一句话：日行一善。

莱特：什么？

塞勒涅怕不是老糊涂了，什么叫日行一善？

他这种人怎么可能天天做好事，写信来让他不要在外面闯祸倒是正常，但让他做好事……

抱歉，心情好了再说，心情不好的话就让别人听天由命吧。

第二天晚上时，房门被打开，门缝后的小骷髅探了个脑袋进来。

“阿克夏？”注意到小骷髅的莱特回过头去看，对着它招了招手，“过来。”

阿克夏走得近了，才突然发现房间里空空荡荡的，简直就像是被小偷洗劫过一样。

[要出门吗？]它问。

莱特点头，俯身把这个没他腿长的小骷髅夹在了胳膊底下，不顾它的挣扎心情颇好地从衣柜里翻出很久没用的出门专用黑披风。

很大的披风，是曾经属于他父亲的。

背后有一个兜帽，戴上后完全可以遮住他的大半张脸。

带着阿克夏的莱特离开了这栋屋子。

*

男孩从小村庄离开的时候正是深夜。

在看到了“失乐园”的海报时，他的心里就有一个声音在说：去那里！

于是他偷偷溜了出来。

反正家里只剩自己一个人了。

这么想着，男孩踏上了前往东方的路。

可男孩在镇子里接受庇护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久到他根本不知道外界的变化。

直到他失足踩入了泥沼中无法脱身时，心下才溢上阵迟来的害怕。

他挣扎着想要把左脚拔出来，可随着动作幅度变大，左脚下陷的速度反而更快了，这短短的一小会里，他的小腿就这么消失在了泥沼上方。

这片沼泽像是什么沉眠中的兽类，平日里一声不吭，可就等着猎物掉以轻心自己投入那伪装好的大口中，再一点、一点地，让他们看着自己被啃食。

男孩急得快哭出来了，可他也不傻，当下就停止了挣扎的动作，哽咽了两声便伸出手死死抓住离他最近的灌木枝，希冀着可以减缓被吞没的速度。

这种深林里天知道会有什么玩意，他连哭都不敢哭，就怕哭声引来些食人的野兽，到时候是真的想跑也跑不了了。

这难得的冷静在大半个身子都栽进沼泽里时彻底消失了。

男孩发誓，这是他出生十年以来最有活力的时刻了，那双长日里显得恹恹的蓝眼睛瞪大了一圈，又小又瘦的手死死拽着地上的草根：“有没有人呀！”

他扯着嗓子嚷着：“救命呀！”

“有没有人救救我！”

这几嗓子下去，男孩敏锐地察觉到自己下沉的速度变快了不少，一下子叫得更大声了：“有没有人啊！救我呀！”

可这种地方哪来的人？

男孩感受着下巴上恶心的黏腻感，只能哭嚎着扑腾两下——虽然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只是让那泛着臭气的泥水漫到了鼻下。

他只好认命般闭上了眼睛，脑袋里想着的还是没能去成的失乐园。

好可惜，这才刚离开镇子呢，就要淹死在沼泽里了，男孩想。

窒息感蔓延开来，他的意识也逐渐消失。

直到一只白花花的手骨揪着那丛蓬乱的棕发，猛的往上一拽！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嗷”地叫了一声，从半昏迷状态彻底清醒了过来，又被痛晕了过去，浑身脏兮兮地被丢在了实地上。

通体发白的骷髅看着脚上被沾到的臭泥巴，森然的牙齿碰撞在一起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极为嫌弃地把那只足骨拆了下来，蹦着跳到几步外的高瘦人影前，捏着那截骨头比划着什么，燃着黑火的眼眶里仿佛带着满满的委屈意味。

从头遮到脚的长披风底下伸出只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手，安抚性地拍了拍头骨顶，随手对着那只足骨施了个小小的魔法，那骨头上的污迹便一下消失无踪了。

骷髅高兴地抬起大腿，重新把足骨安了回去。

青年凑近趴在地上不知死活的男孩，捡了根树枝戳了戳他的背：“死了？”

兜帽下露出一双细长的灰眼睛来，轻飘飘地瞥了眼捧着脚仔细观察的骷髅：“你把这小孩弄死了。”

听了这话，骷髅一下子又不高兴了。

它连捧在面前的脚都不管了，“咔吧”一声从大腿处折了个一百八十度，无声地叫着——明明是你走的太慢了！

它是个好骷髅，怎么可能把人类幼崽弄死！

明明是莱特的错！

最伟大的亡灵法师就是这种沾满了同类鲜血的坏东西，自己才不会和他一样呢。

青年笑了笑，对着地上的小孩施了个基础清洁魔法，那男孩便又变得干干净净的了。

他对着骷髅使眼色：“把他带上。”

骷髅仔细检查了一番，确定他身上不脏了才不情不愿地把和它差不多高的男孩夹在了胳肢窝下。

于是等男孩醒来时，浑身上下都硌得慌，一睁眼就是隔着骨头缝瞧见了身后的林子。

他有些不适地挣扎了一下，骷髅似乎是意识到这人类幼崽醒了，便将双手穿过他的腋下，把男孩举到面前，和他对视着。

甫一醒来就对上个花白的头骨，可给人吓坏了，他嘴一扁，挣扎的力度更大了：“哇啊啊啊！”

“什么东西啊！”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两条腿在半空中扑腾着想要从骷髅的桎梏里挣脱，“放开我！”

骷髅气坏了，它把瘦巴巴的手臂又举高了些，满意地听到从头顶传来的哭嚎声，一下松开手让男孩摔了个结实。

男孩一时间顾不上尾椎骨传来的剧烈疼痛，连滚带爬地往前跑了两步，又狠狠撞上了走在前面的人，“啪叽”一下重新摔回了地上。

莱特扭过身子自上而下看着坐在地上满脸眼泪的男孩，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嗯？”

自认为长得还不错的**师哪知道自己这惨败的脸色给一个十岁的孩子造成了多大的心理伤害。

男孩只有在躺在棺材里的死人脸上见过这种颜色。

再加上刚才近在咫尺的骷髅，他叫的更大声了：“你们……你们是什么东西！”

“我不好吃的！”他结结巴巴地说着，“我……我很瘦的，都是骨头！”

莱特伸出手将头上的兜帽摘下，手掌撑着膝盖半弯下腰：“怕什么？”

他视线扫过磨着牙的骷髅：“阿克夏，你又把人吓哭了。”

被称作阿克夏的骷髅气急败坏地跳了两下。

又一次！莱特·布朗这个坏家伙！每次都怪它！

阿克夏抓着男孩的衣领晃了两下，空洞的眼眶就这么死死的盯着男孩，似乎是想要他说出自己没有被骷髅吓到的话。

这可把男孩吓坏了，一时间哭得更惨了。

莱特无奈地捏住骷髅的脊柱，把它提到了一边：“别这样，阿克夏。”

他蹲下身，平视着男孩：“我是莱特，莱特·布朗，你刚才不是掉进沼泽了吗？”

说着，莱特伸出根指头指向阿克夏的方向：“是它把你拉出来的呢，阿克夏是个好骷髅，不会伤害你的。”

男孩哽了两声，视线落到了旁边那个骨头架子上，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脑袋顶有些痛。

无所事事的阿克夏注意到了他的视线，扭过脑袋恶狠狠地“瞪”了男孩两眼。

虽然不知道这具骷髅是怎么瞪人的，但男孩莫名就是觉得阿克夏在瞪自己。

他抬头快速扫了眼莱特精致但毫无生气的脸，又猛的低下头，盯着自己脏兮兮的手：“利奥……我叫利奥。”

利奥十指拧在一起，大着胆子开口道：“谢谢你们……”

本来还以为这人和那个骷髅不是好东西呢，自己还是以貌取人了，利奥带着歉意想到。

……可是这两个勉强可以称做人的家伙实在不像好人，虽然这样说自己的救命恩人略有些无礼。

莱特揉了揉男孩鸡窝似的脑袋，收手时将夹着几根头发的手快速收回到披风下，毫不心虚地说道：“你这种小孩子怎么会在梅拉斯无人区。”

见男孩脸上的莫名神色，莱特意识到自己问了个无用的问题，只好捏了捏胀痛的眉心：“好吧，你怎么不好好地待在家里？”

“一个人跑出来的话，爸爸妈妈要担心的。”

天哪，这是亡灵法师会说出来的话吗！

如果不是还有人在，莱特简直想要为自己进行一场授勋仪式了——

最善良的亡灵法师！

这值得亡灵之主亲自颁奖！

塞勒涅还每天都说自己是个恶毒的坏家伙。

明明是她没有眼光。

“我爸爸妈妈都死了。”利奥刚才叫得太大声，嗓音还有些沙哑。

“……”莱特眨了眨眼睛，假装无事发生地站起身，抖了抖蹲久了而有些发麻的腿，“我们走吧。”

利奥应了一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你们要去哪里？”

“不知道，走到哪算哪。”莱特重新戴上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

利奥“哦”了一声，壮着胆子问：“我……我想去失乐园，你知道怎么去吗？”

“失乐园”，还挺耳熟。

莱特笑了笑，长睫下的眼里含了些歉意：“抱歉，我也不知道呢。”

“毕竟我只是一个普通地不能再普通的旅者。”

本来也不觉得这个看起来就不靠谱的家伙会知道失乐园在哪里，利奥也不气馁，只是跟在阿克夏后面和一人一骷髅继续往东方走。

很快利奥就意识到这不是个好的选择。

莱特的体力实在是太差了！

走了没多久，莱特就气喘吁吁地要求休息。

明明连利奥这个十岁的孩子都还没有多少疲态，莱特已经坐在树桩上喝起了水。

“他一直是这样吗？”清楚单凭自己不可能离开这片地方的利奥对着骷髅阿克夏嘀嘀咕咕。

阿克夏点了点脑袋，上下牙“嘎嘣嘎嘣”碰在一起，虽然不知道它在说什么，但利奥偏偏就是觉得阿克夏在对自己说莱特的坏话。

他们明明是主仆？他想。

虽然没见过莱特·布朗这种亡灵法师，但是利奥在书上读到过。

操控灵魂的亡灵法师。

几乎是邪恶的代名词。

镇上也有魔法师，但都是普通的魔法师，没人会学这种会遭到世人批判的魔法，利奥也从没有见过亡灵魔法。

因此他不相信灵魂的存在。

可如今阿克夏就站在他面前，用指头指着树桩上的青年，手舞足蹈的比自己还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