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边的帘布一直在风中荡,一下又一下遮挡住她的视线。
教学楼下过道旁的棵棵迎杏树上浅黄色杂着焦枯的咖啡色一小片一小团,像是万千枯叶蝶停飞围在树枝间,落在了草坪上的,则是失去了生命的蝶,为了追逐那失去了夏天。
她爱夏天,缘由是在夏天的爬山虎下她向他献吻,被翩然接受了。
她仍然记得他主动来握住他的手时,她惊讶地欢喜地抬起头,眼睛亮闪闪地看他,发现他两只耳朵羞红,彷如春天到来山上开满开得热烈的红杜鹃。他的眼睛里那时候像包裹住了整个宇宙般吸引她不住地痴迷。
她拥上他,发觉他竟然那般窄小,较之家里的水坛还要轻,且皮肤滑腻冰冷,像是瓷坛的外体。
指尖少年的骨骼鲜明,皮肉里有着青涩地叶子的那种清苦清新的香味,她慢慢咬下一口,咬的鲜血淋漓。是在梦里。
她伸出双手,阳光落到手里。她好像抓住了他的双手,在梦里痴迷。
她想用一切美好的语句去形容他,让他的名字镌刻在心脏最深的深处。
在她不知道他的真面目之前。
“怪物因为尝到了失去的绝望与痛苦,所以选择用最脏的想法和语句去诋毁他,把月亮变成长蛇,于是即使失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谎言就是谎言,诋毁成不了真实,她好痛苦。”迷迷糊糊地似乎耳边传来这样的话语,蝴蝶翅膀轻颤,柔软的细毛上浸出了油一般鲜红的血脂。
(我至爱你,可是失去,真的好痛苦。于是选择诋毁,把你变成最肮脏的黑暗,这样,是不是就不会再想你?)
猫是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之外在她心里最可爱的生物。父母死去的第一年,她和奶奶去上坟的路上遇见了一只黑猫。猫攀伏在墓碑顶部边沿。那是一个冬天里有雪的日子,晶莹的雪花飘飘洒落,落到人的身上,积了那么薄薄的一层,像是一双手在天上不断抖洒着食盐,人间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即将被腌制的腊肉,有的偏瘦,盐就洒的少,有的肉肉的很多脂肪,便洒落很多白色盐晶。万事万物都变成了纯白埋葬下的□□。
她流下眼泪,纯黑色雨伞遮不住斜飞的细雪,睫毛上飘满了雪花,形成了一个狭长的白边。雪边被泪水融化缺了一个缺,显出透明的玻璃状来。一点雪乱飞,飞到了她的脖颈上,冰冷的雪与人体的温度相碰,融化的是雪。可是她的心好像被雪冻掉了,要掉在地上碎了。
那只猫看见了人也不跑,寒风里抖抖皮毛。一时向她呲着牙,一时却又亲亲热热地蹭过来,雪地里煤球一样滚滚,白色与黑色相撞,黑色是那么鲜明。她被逗笑了,眼睛落泪,嘴巴却笑开了。
她讨厌死亡,却希望自己可以离死亡很近很近。
上完香拜完,奶奶问她,有没有什么话想和他们单独说说,她摇摇头垂下,眼泪像雨一般下,眼睫上的雪边不见了。她们打着伞慢慢走回家,猫跟了一小路,不知何时,就不见了。
学校里有很多野猫,黑的白的狸花的杂色的都有。她从来没有摸过它们,但这不一点也影响她觉得它们是那么可爱。她看见过很多很多可爱的东西,微微一笑便过去,在记忆里留着那么可爱一角存着她这些漂亮美好的可爱。
当然,最大的可爱是薛启。那温柔的眉目,睡眼朦胧的惺忪,一个轻轻用手遮挡住的小哈欠,因为得了高分一时得意但又很快恢复平静的笑,还有被讲话声音吵到而微微皱起的眉头等等等等,都很可爱。
夏天猫叫声绵绵,一只只小饼干被太阳烤熟了,东一块西一块的睡梦里糊涂。教室里的同学们也都午睡正香,她睡不着静悄悄地出来。因怕被午睡时间检查的老师抓到扣分,在太阳下很快伸了下懒腰,跑到了她的秘密基地,教学楼附近走过靠墙的草丛里一条极窄的小路,走深点,绕过教学楼,可以走到一片工地前边的草地上,草地四周大树环绕还有很高的青嫩嫩的野草。
她坐到一块石头上,闲适地眯眯眼,像只猫一样舒展全身的皮毛。看野草看大树,看天空看太阳,感觉自己像掉落在地上的糖果一样被太阳晒化。
她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如同婴儿深夜里悲伤啼泣。她循着声音找过去,推开比人还要高的野草群,叶片锋利割伤了她的右手手面,片刻刺痛,一线血痕冒出来。她找到了声音的源头,她躲在草丛里,鸟儿般蹲伏,双手捂住口鼻。
少年手中鲜血淋漓,手中拿的刀片粘着猫毛和鲜红的血液,眼神狠厉,他兴奋地熟练地分割着刀下的野猫,直到猫再也发不出叫声,刀下的不再是一只猫,而是几块辨别不出来原有样貌的血肉。
泪水夺眶而出,眼前景象让她作呕,泪水啪嗒落下,她觉得痛苦。
昔时以为的神的面目开始崩毁,肃穆的神像玻璃般跌下破碎,清风明月成了污臭的黑雾和地下池里的污水。她痛恨他的虚伪,以前的满腔爱意全作了深入骨髓的恨。
等他收拾好走了,猫的尸体被放到了黑色塑料袋中带走。她从草丛里出来,眼泪打湿了肩颈和锁骨,她摔倒到地上,仿佛一只正被虐杀的猫,双眼哀凄,如同人一样流泪。
一只鸟恰好飞过,轻轻擦过天边,飞掠到一颗高大树木梢头。
她好生痛苦。她想,如果做人这般痛苦,连是人还是畜生都难以分清,那我们为什么要做人呢?
她想魂飞魄散,不做野鬼,不做妖精,不做逍遥仙,不做慈悲佛,不做至尊圣,只求让她魂飞魄散。毁灭世界的常常是文学作品里的反派和恶人,她不想做反派,她不想毁灭世界,她想毁灭自己。
刀光凛冽,黑暗的地下室里,少年的皮骨被割离,胸膛里的血肉剖了个干净。一只只黑红色蝴蝶飞了出来,少年的心脏孕育了这世界上可以称之为最美丽的蝴蝶,翅膀如云般飘渺,绒毛间闪着一种雍容的丝绒感的光芒。
她哼着歌,将手指抚上他冰冷的脸庞,手中的锋利的刀尖无意划伤了他的的脸侧,留下一线细而狭长的红痕,她的眼泪随之噼啪流下,一滴接着一滴。她用舌头细细舔去伤口处浸出的血液。
她躺到他的身边,闭上眼用他的双手环抱住自己,窝在他的怀里。周围的一切都在迷雾中剥离,像是破旧老照片般斑痕破碎。
再次清醒,她发现,被开膛破肚的是她,躺在病床上被切割的是她。而不是他。她的身边没有他。
她失去她拥有,失去和拥有的是什么?是虚假还是真实?真实存在的究竟是什么?
如果存在的生命体无比痛苦,造物主究竟为何要造出这样的它呢?消亡与不存在倒是解脱。世间如炼狱,而它难得出。万般痛苦中挣扎,且看看究竟会成个什么?
时间会给出答案。
薛启站在天台上,背后是湛蓝色天光,洁白云团如鱼如象。他转过头来,问:离雪,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明吗?
她摇摇头。她不信。
薛启笑了,声音轻轻几乎不可闻,他说,我倒希望有,这样我去祈求是不是可以活的更久一点,是不是真的可以实现。
“离雪,以后,如果...我去了其他地方,我们不在同一个地方了,你...可不可以不要忘记我?”
她俏皮的笑笑,“不管,要我不忘,你就要一直陪着我!我这个人记性最差了,三分钟前发生的事情可能转眼就忘记了。要我记得你,就要一直一直在我身边。薛启,我们永远不要分开。”
她走过去,双手漫不经心地攥着天台铁窗旁边的杆子,跳起来敲敲他的脑袋,“你要是敢离开我,我告诉你,我是一定会忘记你的!”
薛启的眼睛里藏了一弯月亮,他那样愉快地瞧着她,“我答应你。”
“我说到做到的。笨蛋薛启,你要是敢走,我一定要忘了你!”她轻轻往前,就撞进了他的怀里。他紧紧抱住了她。
“我答应你。”
“答应什么?”
“永远不离开你。”
她傻笑,藏到了他的怀里。
他撒了谎。
她撒了谎。
杨离雪讨厌薛启。因为他是个骗子。虽然她也是。
故事里人来人往,来来回回,最初的故事不断被新涌入的情节冲刷。是那么乱。到最后,到底是谁的故事?
最初的一切再也回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