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萤沉默地点点头,双手垂在并拢的膝盖上安静听他讲。
她穿着洗得干净的白大褂,里面套了柔软的针织酒红毛衣,空气中微微有清冷的漂白剂气息。女孩浅亚麻的发丝扎了半丸子绑在脑后,几缕刘海微垂脸侧,低着头。
楼外哗哗下着雨,不知道是不是在发烧时碰巧梦到他的缘故,她此刻莫名觉得身边的男人有些熟悉的安心感。
莫名其妙,她瑟缩了一下想。自己莫不是被逼出来斯德哥尔摩了?
淳于桓仍旧拿兜帽遮着脸,他精神不佳靠在她身边的椅子上。
空荡荡的废弃宿舍大厅里只有他们两个并肩坐着,头顶狭小的通风口亮着一个小灯泡,几点微光落在她穿着小巧靴子的脚边。
“可以讲讲吗?”她蹭了蹭鞋尖柔声看着对方,“现在是就诊时间。”
“我很小的时候,就被检查出了精神问题。”
淳于桓沉默片刻说。
他的声音清冷平静,拿指尖隔着兜帽指了指自己的额头一侧,淡淡地开口,“这里…脑子有病。只要受到刺激,就会浑身发抖惨叫,睡眠的时候也不例外。
所以,在最开始收养我的地方,没几个正常人愿意接触我。”
苏萤抿了抿唇,试图以一个医生的角度小声辩解,“可你的主要病症是严重的PTSD,如果当时能够得到合理的宣泄沟通治疗,至少不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住的地方,是国外一个在院里收养了很多孩子的老人,我只是被硬塞过去暂住。那边对于暂时收养者的收留时长是,两个月。”
他垂了垂眸,手从额头上放下了,兜帽把脸色遮得很低。
“聘请专业心理治疗师,长期治疗的费用对于一个连日常开销都很拮据困难的私立机构来说,是很大的一笔支出。况且只要等到两个月过去,他们就可以把我推给下一家。
在那边,半夜惊醒惨叫被人投诉就换到独立房间,跟别人沟通困难就不要再和其他人交流,况且以我那时的精神状态,也很难和他人开口说话。
不过他们还是为了方便管理,擅自给我买了药,这对当时无暇顾及我的院子来说,已经是尽了最大努力了。”
通风管中极碎的光斑倒映在苏萤浅色的眸里,她把所有情绪都藏在低头看向地面的眼中,光照在地面上满是灰尘,一片狼藉死寂。
也许是外面太吵了,她脑子里乱哄哄的,只能听见他说。
“我那个时候不知道暂住的事情,听说他们要让我离开,又因为吃药的缘故,一直觉得是自己有病,所以他们才赶我走的。
听起来很可笑,但当时我真的那么做了…我为了能够压抑病情留在那里,浑浑噩噩地拼命服用那些根本不能长期吃的药物。哪怕是为了攒钱买药饿到虚脱。”
“怎么会这样…所以你的赖药性才会…”
——
苏萤被气得头晕。
作为他的主治医生,她希望他能够把之前的事宣泄讲述出来,这对于他的症状有缓解作用。可是当听见淳于桓语气冷淡地述说起来时,她反而莫名愤怒了。
她被那家院子的操作窒息到,又胸闷又难受,“那个地方,怎么可以允许小孩子在没有医嘱的情况下擅自服用处方药,会出事的。”
“嗯,不过就算我那么做了,最后也没有用。两个月一到,他们还是让我走了。
几番转手后,我就被送去了白城。”
饶是她之前在学校已经见过不少因为各种创伤过来诊治的患者,她还是听得艰难。
淳于桓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侧过肩,看到她绷着嘴角,眸子死盯着地下的样子,忍不住挑起嘴角笑着劝慰,“苏医师别这样,我说这些事不是为了给你添堵。”
“我…”
她突然明白自己把情绪暴露在脸上了,顿时捂住脸低着头。
被患者反过来安慰的困窘让她有点难堪,苏萤声音闷闷地,扯了扯嘴角笑,“对不起啊,本来应该是我照顾你情绪的,怎么反过来让你安慰我了。”
“不需要自责,你已经对我很好了。”
他偏过头斟酌了一下用词,“苏萤,你作为医生很负责。”
苏萤深吸了一口气,把情绪压下去继续轻声说,“可是我梦到你伤成那样,又是怎么回事?”
“是在去白城的一路上被几个讨厌我的人打的,本来我的目的地是小镇上的一家快要倒闭的福利机构,白瓷镇只是路过。
但是白瓷镇孤儿院的负责人他们偶然看到我之后,彻底被我的样子吓到了。你很难想象我那个时候的状态,饿得皮包骨头,又沉默恐慌,几乎不会开口说话。”
苏萤立刻想到曾经看到的那张照片上,下雪天坐在车里瘦骨嶙峋沉默的少年,一下子放下了手。
淳于桓正蹲在她面前,他抬手掀开兜帽,露出那张眉眼矜贵挺立的脸,深邃的眉眼里盛满了冷淡与认真。
苏萤看得直发愣,他偏头想了想又继续讲。
“负责人立刻就把我的档案从当时要去的福利机构拦了下来,放在自己的孤儿院下。
你在家里看到的我,比起之前已经恢复得很好了。”
苏萤绷紧了嘴角,没有回应。
“算了,如今说这些也没有意思。”
他见对方这样忽然笑了笑,起身从她身前走过回房,背对她随意摆了摆手,“看预报说今天外面雨还是很大,你记得路上小心点。
苏医师,我现在很好。所以把我刚才说的话,还有你之前记起来的东西都忘了吧。”
“等等,淳于桓!”
苏萤想起什么,忽然站起来朝他大声说。男人像是没有听见,身影在无光的走廊上愈走愈远。
“如果,我只是说假设。我七岁那年让你留下来…”
身后女孩的回音在走廊上一声接着一声回荡,淳于桓穆然停住了,屏住呼吸。
“那么,我的父母还会死吗?”她执着地问。
“苏萤医生,这个世上没有如果。”
她看到男人在黑暗中冷冷地扭过头,晦暗的眸子里一瞬间闪过了很多她看不懂的情绪,复杂,温柔,缱绻…最后只剩下一片冷漠。
她听见了轰隆的雨声,淳于桓的声音掩藏在雨里失了真,就如同她一直看不透他的心一样。
“小姐,如果你非要向我寻求一个答案,我只能说我不知道。”
淳于桓的金丝眼镜反射着冷光,他推了推眼镜,看着失魂落魄站在大厅里,穿着红毛衣的女医生,忽然掩唇低低笑起来。
“不过,我们也许会…成为兄妹吧?”
——
二十分钟后,苏萤接到了来自沈雷的通话。
她在精神院认真工作久了之后,发现这里的工作确实很乏味。
每天不是和一群精神病聊天,就是喝喝茶做做报告,活得格外养生。
也难怪她现在看淳于桓都顺眼了起来。苏萤站在休息室窗边伸了个懒腰,旁边虚拟屏幕上是正在专案组办公室里略显憔悴的沈雷警官。
江易厌走后,他们换班了。
“苏医生,千崎川刑事科通过精神院官方,向我们发出了联合调查邀请。”
沈雷的风格一如既往地开门见山,他的脸色略显严肃,“就在不久前,成江国道东部附近抓获的几名感染抢劫犯有了最新消息。
经过与杨德富的血液比对,研究人员在抢劫犯的体内,发现了同一病毒的残留。经鉴定,确认为精神院前医师金查德的C型试剂。”
“金查德的药剂泄露了?”苏萤停止了伸懒腰的动作,回过头看着屏幕问。
“嗯。”
沈雷冷峻点头,“事实上,硐山区派出所的警方在调取了金查德的所有个人信息,和药剂厂事件资料后,将调查目标对准了你。
苏医生,他们发出协助的目的不仅是让国道肇事专案组配合调查,更是要调查你。”
“调查我?”
苏萤没想到他们会把矛头对准自己,愣了半天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其中关系,“我不就是去配合抓了个人,有什么可调查的?”
“我相信你没有问题。其实除了你,他们发来的调查名单中还包括淳于桓。”
他皱了皱眉,神情明显不悦,“但是他的嫌疑比你要低。”
苏萤更困惑了,她见沈雷在文件中翻找片刻,将一个申请报告发了过来,眼神居然有点尴尬,“这个东西我也是第一次看到。
苏萤医生…你其实,还是一个出名的恐怖漫画家?”
当苏萤看到自己那个玫瑰园封面图时,顿时差点没把头埋进地下。
她见自己的漫画就这样光明正大的放在一众专业的研究调查文件里,捂着脸完全没眼看。
她顿时想起药剂厂事件结束后,她无意在漫画中看到的那些相似场景,心底也有些发虚,挣扎了一番开口,“只是业余爱好而已,在学校画着玩的。”
沈雷的眉头瞬间拧紧,“但金查德的那封邮件是怎么回事?我听安晴说了,金查德的邮箱里,曾收到过一封‘杀人预告’,其中文字和包含的照片,与你的漫画情节很是相似。”
“啊,你说那个。”
她沉默了一会儿,确实不清楚那东西怎么回事,有点犹豫地尴尬笑着,“应该…只是恶作剧?”
“只要可以留下痕迹的地方,就不可能是恶作剧。”
沈雷看了她一会儿,确认过她是真的不清楚之后,才再度轻声开口,“抱歉苏医生,其实我在刚才没有通话之前,是有怀疑过你的。
千崎川刑事科已经查明清楚了,金查德收到的那封邮件是白相原发出的,里面的那张图片不是你的封面。
那是一张真的照片,和你漫画封面一模一样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