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山大学在上海星。
在地图上看是长了绿毛的星球,但许多人视若珍宝,郁郁苍苍,漫山遍野开满了桂花,花姿摇曳,林云罄看到这番景象,不禁屏息,咔嚓咔嚓拍了许多照。
她是佘山大学的新生,住在博望星,正好逢开学过来。她下山的时候,军事无人机在天上呼啸而过。
此刻是联邦二十一年,居民习以为常。
林云罄回宿舍收拾床铺,第二天开学,校长讲话,旁边坐着一排军官,他们穿绿油油的军服,许多士兵围着操场,一层又一层,就像冷峻的森林。
军训来了,俏皮而过。
林云罄的身上没有留下痕迹,她依旧每天拍照,逛佘大的校园,她拍照的时候,总会看到天空擦过无人机,呼呼的。
有时林云罄想,怎么有些像割草的声音。
不过与她无关,日子平淡而过,等到下一个秋天,林云罄恋爱了,对象是在考古课找的,叫白俞明,一个叫人眼熟的名字。
初次见到白俞明是在新生名单上,林云罄觉得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就像她从电梯走出来,抬头一看,明明这地方从未来过,却很熟悉,其实只对天空的一角相熟而已。
后来再听这名字,是在考古课上,古教授想知道全班的预习情况,随手翻了花名册,说白俞明,他站起来,这一刻她对这名字有了直面的观感,他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站在那儿就像一棵挺拔的松树,一切都刚刚好,说不出哪儿不好。
下课后林云罄主动找他,两人交换了联系方式,之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在园子里踢石子,到湖边看鱼,在山里玩沙土。
坦白来说白同学很照顾她,两人站在山上的时候,他问她冷不冷,然后把仅有的外套披在她身上,平时作为考古课的课代表,偶尔会漏题给她。
一天上完课,他跟她说:
“我告诉你,下节课考什么,书的第一章……”说完,他顿了顿,似乎要说什么。
她等了几分钟,也没见他开口。
笑道:“你算哪门子漏题哪!”
日子就像松了线的风筝,在天上飞。很快林云罄与白同学一道回家,说来也巧,白同学家也在博望星,只是几年没回去了,他说要回家拜年,这次必须回去。
他们在路上下飞船,要转乘,回家的路太长。期间白同学给林云罄买了柠檬鸭脖,因为她的网名叫这个,他以为她喜欢这个。
林云罄憋着笑,说实话在这之前,她并不知道这菜。她想放声笑他,转念一想,未免伤了自尊心,辜负了人家的一番好意。
浅尝了下,柠檬加了蜜糖,酸酸涩涩带些甜,是初恋的味道。
回家后不久,林云罄把十来个“有些意思”的好友删了。她觉得白俞明值得认真对待。
春天来了,小河融冰,叮叮咚咚。林云罄戴着遮阳帽去踏青,白俞明跟她一块,杨柳青青,风有些大,把她头发吹扬了,她忙用手拦,他偏过身,替她挡风。
风有些暖,令人微醺。她望向天空,飞过一架军绿无人机,声音急而短促,听了却挡不住欢悦。
这一年与往年不同,老师发下宣传册,说政府要征兵,林云罄看了宣传册,油绿绿的封面,粗大的橙色字体写着“做国家英雄”,下方有着联系电话,她翻了翻,放入桌洞。
日子就像翻开的册子,一页又一页,生活仍在继续。
大三那年,政府修改法律,规定大学生有参军的义务,毕业后必须入伍,消息传来时,他们正在湖上泛舟,她微笑看着他,说到时候我们一起入伍,怎么样?他看着她,过了一会说好。
第二日,白俞明抱来一大堆资料,堆在桌上一摞一摞的,他对林云罄解释道,昨晚他看了政府的官网,又打电话问律师,律师告诉他,并不是大学生就要参军,可以容许特殊情况,比如生了大病,当了老师……
白俞明又说学校每年都有支教名额,只要品学兼优,综测成绩符合要求,再通过笔试和面试,就可以到中小学当老师,我们可以争取一下。
于是他们挑灯夜读,从叶子浅绿到枫红,深秋来了,叶子纷纷落下,踩在脚下嘎吱作响,林云罄和白俞明到梧桐树下读书,那里人很多,朗诵之声不绝。
今年备考的人多了,从图书馆到梧桐树,到处都是人头,白俞明愈发焦急,又搜集了几沓考题,林云罄怀疑他们怎么刷也不完。与此同时,他变忙了,有时林云罄找他也找不到。
某一天打电话却是一阵忙音。
林云罄问他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他摇头说没有,过了几天恢复正常了。
十月份他们参加考试,林云罄很高兴,有种终于解脱了的感觉,她围着他转来转去,他笑着说:“这么高兴吗?”
“你不高兴吗?”
“我当然高兴啊。”
考完试,两人吃火锅。秋天是吃火锅的季节,林妈说祛寒除湿,林云罄深以为然,拼命地往白俞明的碗里塞东西。
白俞明:“你这样子,我吃不下去。”
“怎么了?”
“你想啊,你不停地塞,哪有我献殷勤的空间?”
说完两人笑了,饭后他们走在街上,晚风将叶子吹得簌簌作响,这是难得寂静的夜晚,静默地走着,他送她到宿舍楼下,他正要转身离开,林云罄突然叫住了他,坚定地说:“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能接受。”
“白俞明,我们都在变好,不是吗?”
成绩在十月底揭晓,林云罄得了第一名,她很高兴,那时正在等电梯,她看见了白俞明,走过去跟他说,她实在太喜悦了,说个不停,以至于在电梯上仍在说。
他一直微笑地听着,她边说边想,大约他也有好消息吧?不然神色终究会有些失落。
“你呢?考得怎么样?”
他报了不高不低的成绩,比她预料的要低。学校只有十个名额,以他的成绩绝对考不上。
她有些诧异,问他怎么了,他神色黯然,垂头说不知道,或许有些紧张吧。
电梯开了,风涌进来,黯蓝的夜被风卷起,像一张纸被来回折叠。
少年终究要面对残酷的世界。
林云罄整晚都在打电话,她本想打给老师,问能不能申请复核,她难以置信白俞明考得这么低,但白俞明说他打过了,她打给别人,打听有没有别的出路,她不停地说,说到口舌发干,喝了一杯又一杯白开水。
白俞明心疼她,说很晚了,快睡吧。她不肯,还因为他而生气。白俞明劝来劝去,劝到最后只好说:“没用的,来不及了。”
她心头一颤,或许真的来不及了。体检要开始了,再过些时日就要上交名单,那时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到时候不去也得去,不去得坐牢。
明天军方来人了,给每人发了一份宣传册,依旧是油绿绿的封面。
白俞明主动找他们谈话,回来跟她说我想提前参军。他没有看她,继续说:“我跟他们聊过了,因为打仗死了不少人,而且很多人逃兵役,许多岗位空缺,一些重要的岗位也在缺人,如果我入伍,现在就能当军官,还能分配到上海星,不需要上战场,也不会跟你分开。”
末了他说:“不过我至少服兵役六年,你愿意等我吗?如果你不愿意,我们现在分手。”
她听了心里直打鼓,早在知道他成绩的那一刻,她就想分手,但是违背情义,把念头死死压着,今日他提出,她更加不好意思分手了。
林云罄只好一面帮他收拾行李,一面想法子。但时间是无情的,她还没想出新法子,他就要走了。
白俞明是下午走的,她提议他们上午到仙女湖上划船,仙女湖在佘山上,不知何故被当地人叫仙女湖,大三那年他们也在那片湖划船,只是心境不同以往。湖面上游着一群鸥鹭,他们在船上喂食。
湖面谧静,像是熠熠发光的蓝宝石。林云罄一边撒鸟食,一边走神,为什么叫仙女湖,是仙女的眼泪落成的么?她莫名想到高三做过的地理题,传说大西洋的暖湿气流被天山阻挡,最远只能抵达赛里木湖,因此赛里木湖被誉为“大西洋的最后一滴眼泪”。
临别前,她帮他拉背包的拉链,叮嘱记得看物品清单,物品放在哪儿也写好了,他连连点头,她越说越多,说到后面突然止住了。
他看着她,她也看他。
船靠岸了,他该走了。两人没有说话,谁也不想先说再见,鸟食掉进水面,惊起一滩鸥鹭。
他转身,背对着她,越走越远,夕阳留下剪影,在水面愈发斑驳。
她有些仓惶,大声喊道:“我等你回来。”
欧鹭飞得更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