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雾霾并没有新闻里写的那么严重,这是方协文对北京的第一印象,至少他踏出车厢那一刻,看到的就是一方蓝得不能再蓝的天,空气质量也不错,仔细一闻似乎还带着花草香。
玫瑰笑说他那纯粹是心情作祟,她就没闻到什么花草香,只闻到了烤鸭香。
方协文勾起唇,“那这两天我陪你去吃。”
“是我陪你去吃才对吧!这里是我的地盘,我要尽地主之谊的。”玫瑰的神情骄傲又明媚,“我回头带你去吃一家只有本地人才去的小馆子,味道绝对比你知道的那几家好。”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方协文觉得回到北京的玫瑰性格都变得活泼了很多,和那个陪他在出租屋里度过漫长岁月的女孩气质都不一样了。
两人拉着箱子走到闸口,玫瑰的哥哥黄振华正倚在栏杆上打电话。
他穿了身宽松剪裁的蓝色西装,看着很休闲,人倒是没什么变化,和两年前方协文在复旦礼堂见到的差不多。
看见他们出来,他立刻挂了电话迎了上来。
先抱了一下玫瑰,然后又细细打量了两眼,才说:“是不是比春节的时候瘦了?怎么,最近过得不顺吗?”
方协文的眼皮立刻一跳,空气中的花草香,神奇地消失了。
“前一段忙活论文累的嘛!”玫瑰亲热地挽住方协文的胳膊,假装根本不知道他们两个之前见过面,介绍道:“哥,这就是小方。”
黄振华这才像刚发现方协文这个人似的,转过来煞有介事地握了握他的手:“哦,小方是吧,欢迎你来北京。”
方协文笑着回握了握他的手,努力忘掉他两年前说黄亦玫在清华园里有很多人追,劝他放弃的时样子:“大哥,辛苦了。”
该有的寒暄做完,两人立刻默契地撤开了手。
黄振华转向玫瑰:“那就走吧,我车在马路对面停着呢。”
玫瑰笑她哥:“就算停在地下车库也花不了你几块钱吧,真是小气。”
黄振华瞪了他妹一眼:“几块钱不是钱啊,我跟你说回头这油费你都得给我报了。你这带男朋友见家长,倒把我这顿折腾。”
玫瑰也回瞪过去,嘴上功夫一点都不饶人:“你想得美。”
方协文拉着行李箱跟在两兄妹后面看着他们斗嘴,竟然觉得有点新鲜。他是家中独子,小时候性格又安静孤僻,都是一个人玩的时候比较多。
表兄弟倒是有几个,不过凑在一块他们就变着法地欺负他,久而久之,他就躲着他们走了。
所以,他有时候还挺羡慕他们这种感情好的兄弟姐妹的。
黄振华的车是一辆白色的大众,那个年代拥有私家车在一定程度上还算是个人能力的一种佐证,方协文于是又不自觉看了那个表面上有点懒散不靠谱的大舅哥一眼。
玫瑰自然而然打开后排的车门跟他坐在了一起。
黄振华立刻抗议:“嘿!你们俩把我当司机了啊!”
玫瑰吐吐舌头,有点撒娇:“哎呀,我坐后面就是想给小方介绍一下街景嘛,就辛苦你一下了黄先生。”
黄振华果然不说话了。
方协文又新奇地转过头去看了玫瑰一眼。他之前从没有想象过她在别的男人面前撒娇的样子。
虽然,她在他面前也只有在很偶尔的情况下才露出这种小儿女的神态,大多数时候她都是温婉而大方的。
他将她每个样子都私藏在了心底,每次工作上累极了的时候,就翻出来看一看,用以保持奋斗的动力。
因为他心里很清楚,像她这样出身好,又漂亮聪明的女孩子,本来是可以不选择他的。所以,他必须要比所有人做得都好才行。
玫瑰果然给他介绍起北京的街景来。
一会儿说:“从这儿往东不远就是工体,好多明星来北京都跟那儿开演唱会。”
一会儿又说:“方协文你快看右手边,那就是地坛!我上中学的时候还和同学去寻找过史铁生的足迹呢。”
亦或是:“哎呀,前面不远就快到什刹海了,我以前一到冬天就跟我哥去那滑冰。”又抬头看向黄振华:“是吧,哥?”
黄振华从后视镜瞪了她一眼,“你快安静点吧,耳朵都快被你吵聋了。人家小方好歹也在上海待了那么多年,什么没见过,你这样倒把人家当成土包子了。”
土包子三个字让方协文心头蓦地一刺,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他的老家。那是一个他跟很多人提起来人家都不知道在哪的地方。
最后他只好解释:“我们那属于延边州,朝鲜族比较多。”
托韩流入侵的福,对方果然瞪大了眼:“是嘛!我想起来了,最近有部韩剧女主的设定就是来自你们延边,所以你们那的人真像他们拍的那样犯罪率高,爱喝酒闹事吗?”
在他解释了一通说那只不是韩剧对于国人的恶意后,对方才又想起另外一码事来,“所以,你会说韩语?”
他蹙了蹙眉:“我们说的是朝语,和韩语有点像,方言不太一样。”
但对方显然也不在乎,只说:“那你能说一句XXX听听吗?”
他立刻感觉到了羞耻,仿佛眼前正有个什么人在往空中抛着骨头等他去接。从此以后如非必要,从不跟别人解释他是哪里人。
其实黄振华说他土包子也没错,因为他老家所在那个小镇,最大的景点就是街心公园里一座木质凉亭,一到傍晚就聚集一群老头老太太乘凉聊天那种,怎么和人家北京比。
玫瑰不理他哥,仍旧兴致勃勃地介绍着,等车子到了清华园附近,才不无遗憾地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从这再往西就是圆明园和颐和园了,我还想带你去逛逛呢,你就不能再多请两天假吗?”
方协文只好抱歉地说:“公司最近有个操作系统要进行最后一轮测试,我实在走不开。”
黄振华也说:“哎呀,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这一天两天呢,他们做程序员的就这工作性质,你以为像你们之前的艺术品行业呢,又自由,钱又多。你自己选的男朋友,回头还要怪人家太忙没时间陪你啊。”
方协文倒没想到黄振华还能替他说话,不禁有点感动。
玫瑰却好像不怎么开心,狠狠瞪了她哥一眼。
一下车,方协文就感受到了清华家属楼扑面而来的古朴气息,也不知是不是每块红砖后面都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不禁立刻起了敬畏心。
“这就我家。”玫瑰深吸了一口气,“哎呀,真是好久没回来了,还是这个熟悉的味道。”又贴近方协文笑道:“我们家这也是老破小,跟咱在上海住的差不多。”
方协文苦涩一笑,“又胡说。”
“我真不骗你!这一片最早好像是一九二几年建的,就连这照澜院三个字都是朱自清先生命名的呢,你算算得多少年了。你真不用紧张,我爸妈人特别好。”
方协文知道她是好意,但他真的很想说一句,他上次听到朱自清先生的名字,还是在中学时代的课本里呢,老房子和老房子哪里会一样,她实在不用照顾他的感受到这种程度啊。
三个人拎着行李上了楼,黄爸和黄妈正在厨房里忙着,见到女儿回来自然高兴得眉开眼笑,一家人亲热了一会儿,玫瑰才拉过他的手,给他们彼此正式做了介绍:“这我爸妈,这是小方。”
方协文赶紧问好。
“小方是吧,你好,来赶紧坐呀,别客气。”
两位老人的态度比他想象的要热情很多,方协文紧张的心情终于也有所缓解,他跟着玫瑰来到客厅坐到沙发上,这才发现黄家的房子外面看着老旧,内里却暗藏乾坤,不仅格局好,面积大,装修更是有格调,全屋都是温润质朴的实木家具,墙上的壁画也有讲究,处处都彰显着书香门第的风骨。
他感觉他当初和各个大厂的面试官见面都没这么紧张过,刚一坐下,手心就已经全是汗了,生怕自己一个表现不好,人家就不肯把女儿嫁给他了。
他出身寒门,母亲的见识也有限,从来没有教过他什么待人接物的礼仪,可以说,他整个人从里到外差不多都是由学校和社会塑造出来的,但家庭教育缺失的那一环,恐怕是这辈子都补不上来了。
黄爸爸人倒是很亲和,跟他印象里那些清高的知识分子不太一样。
从进了门,黄振华就从冰箱拿了瓶汽水站在了鱼缸前,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玫瑰看不下去,拉他回房间谈话去了。
她一走,方协文就更紧张了,简直不知道要找些什么话题跟未来的老丈人谈,只能他问一句他答一句,好在东北人天生就有不让话落在地上的天赋,他总算应付个差不多。
只是,他突然转念一想,人家又会不会觉得这样的他太过于迎合了呢?
于是更紧张了。
他一紧张,就又疯狂地灌了自己大半瓶可乐,结果喝完就有点想上厕所,懊悔得他简直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终于聊无可聊,空气陷入了尴尬。
他看得出黄爸爸坐在那也挺难受的,于是主动谈起了他们家的藏书。
对方立刻会意,起身带他去了书房。
其实他一早就听玫瑰说了他们家书房很大,但他也从没有想过有这么大,而且里面的藏书极多,简直堪比一个小型的图书室,并且看上去每一本书都有翻过的痕迹,和他们邵总办公室那些装帧精美但从来都没有人见他看过的书一点都不一样。
而且说实在的,他曾不止一次怀疑邵总书柜里的那些书根本就是道具,里面很可能什么都没有。
黄爸热心地给他介绍了好几本有意思的书,两人之间尴尬的气氛也终于消散了许多,这给了方协文莫大的勇气,竟让他主动从书架上拿下了《全球通史》这本书。
原因无关其他,主要这本书他真看过,说起来的时候也不至于露怯。
可他没想到他刚发表完自己的读后感黄爸的脸色就变了,眼神里都是他看不懂的审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直到吃饭的时候,心里还想着这件事,哪怕饭桌上的气氛还算融洽,也没有赶走这一小片阴霾。
话题最终还是引到了玫瑰毕业去向的问题上,他看得出,她父母还是挺希望她能回京的。
想想也能理解,别人北漂沪漂那是因为自己的家乡发展的不好,不得已才要背井离乡去外地打拼。
可人家玫瑰本来就是北京姑娘,心理学专业在一线城市的发展空间都很大,她实在没必要非留在和父母那么远的地方。
而对他们计算机专业而言,北京和上海都算是最佳选择,所以,陪她回京,怎么都是这个问题的最优解。
其实这些想法早在一年前就在他脑子里记着了,所以前一段时间趁着玫瑰投简历的时候,他也在求职网站上挂了自己的简历,想不到后来还真有一家不错的国企找他。
虽说岗位和他的专业不太相符,但是国企嘛,综合实力还是不容小觑的,也不算亏着他。
而且,他早已看透自己的德行,这辈子恐怕也就非她黄亦玫不可了,没了她,他就算发展得再好又怎样,难道叫他以后躺在钱堆里夜夜想着她的脸哭吗?
这就是他的命了,他认了。
于是,在玫瑰开口之前,他赶紧主动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表达了出来。他说这些的初衷倒不是为了讨好谁,无非是想让她的父母心安罢了。
可没想到他们是真的被他为了爱情义无反顾的姿态给感动到了,倒把他搞得很不好意思。
明明他也没做什么。
早在交往之初他就深深感受到了玫瑰隐藏在看似精明的外表下实在难得一见的天真。
她好像对物质就从来没有过什么追求,和他在一起住的都是破房子,吃的都是家常菜,哪怕一条手工织的围巾也能哄她高兴很久,还总自己贴钱给他买东西。
之前,他根本就不懂她在想什么,因为她的所有行为,都是游离在他的思想框架之外的。
他有时候都想不通,一个人怎么会不爱钱呢,又怎么会在那么简陋的环境中也那么生机勃勃,爱得那么热烈呢?
可是今天见到她的父母,看到她从小所成长的环境,他好像才有点明白了。
她就是那种被爱包围着长大的女孩子,内心富足,所以才会有爱人的能力。
又因为一出生家庭就给她提供了优渥的物质条件,凡是好的,她都吃过见过感受过,自然很难对那些世俗之物产生执念。
不像他。
吃了饭,方协文主动跑到厨房刷碗,却被黄妈推了出来。
玫瑰也笑着打趣他:“怎么好第一次上门就让客人洗碗呢。等回头你真成了这家的姑爷,家里的碗都你承包了啊,到时候可不许抵赖。”
方协文没想到她在父母面前也这么口无遮拦,不禁嗔怪地看了她一眼,霎时红了脸。
“哎呀你就别瞎客气了,走我带你到我房间参观参观。”玫瑰不由分说就拉起了他的手。
他实在难为情,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啊,就不用了吧。”
“方师兄,你在假正经什么?”玫瑰突然贴到他耳边来,坏笑道。
方协文听了立刻别过头去,好在她爸妈都背着身在厨房忙着,并没有看到。
沙发上的黄振华倒是做了个牙疼的表情。
进了房间,玫瑰就促狭地勾住他的脖子在他唇上亲了一口,然后又歪过头打趣地看着他,瞳仁黑亮亮的,“喂,你平时不是脸皮很厚吗,今天怎么倒装起矜持来了。”
“你……别闹,我怕他们……”
“放心,我爸妈对我尊重得很,别说你在这,就算你不在,他们也不会不敲门随便闯进来的。”
玫瑰的心情看着很愉快,拉着他的手坐到她床边,又趁他不备一把将他推到,整个人覆了上来。
方协文没想到她这么大胆,整个身体忽地一下着了火,紧张得连吞了好几次口水。
“你在想什么,方协文?”
玫瑰停在他脸的上方,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行动,只是细细地端详着他,像是两个人第一次见面彼此还不熟悉似的。
“我在想……”方协文轻咳一声,左右看了看,“你的房间真大,快赶上我们在上海的那两个小房间加起来的面积了。”
“是吧?”玫瑰笑笑,“这可是我们家最棒的一个房间了,采光又好,还带个小露台,我平时就在那画画。”玫瑰指了指阳台方向,得意地挑了挑眉,“想当初我哥也想要这个房间来着,不过没抢过我。”
方协文被她的笑容所感染,像他也抢到了什么好东西似的,跟着笑了。
玫瑰又说:“这房间我自己设计的,厉害吧?”
方协文又认真环视了一圈,无比赞同地点点头:“厉害,特别有艺术气息。”
“懂欣赏,有眼光。”玫瑰戳了戳他的脸,又抱怨道:“我哥之前总说我房间里破烂成堆的,我这哪有破烂都是宝贝好不好!”
然后又指了指墙上一副小画,“那个是我高中时候去国外游学在一个艺术画廊买回来的,当时喜欢得不得了,说什么都要带回来。后来才知道,这玩意就是国内的工艺品出口商批量印刷销往国外的,你说坑不坑人?”
“那你还摆着?”
“嗐!”玫瑰洒脱一笑:“买都买回来了,还废了那么大劲远渡重洋的,扔了怪可惜的。我这人上下兼容能力强,百无禁忌。”
方协文听了她的话,不禁又凝眸看了那副画,只是凭他的水平,也看不出它和别的画有什么区别来。
玫瑰又跳下地从柜子里掏出一个装玩具的收纳筐来,眉飞色舞地跟他讲起了她和这些玩具之间的各种诙谐有趣的小故事来。
阳光从小露台的窗户洒进来,刚好让她的脸一半明一半暗,方协文枕着双手躺在她的床上,逐渐入了迷。
不是迷那些小故事,而是再次迷上了她。
此刻的她是那么的鲜活,灿烂,就是世界上最美的那朵玫瑰,外表是刺,内心却坚实又温暖。
而这么美的一朵玫瑰,却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这怎么能叫他不欣喜若狂,恨不能用生命去爱她,守护她?
讲了一会儿,方协文还是出言提醒道:“玫瑰,我们得出去了。”
玫瑰正讲到兴头上,不禁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方协文再次红了脸,“时间太长了,怕他们多想。”
“你还真是……”玫瑰送了他一个无语的眼神:“想太多了。”
方协文捏了捏她的脸:“第一次上门嘛,想给你爸妈留个好印象。”
玫瑰想了想,问:“这就是你坚持要去酒店睡的原因?”
“嗯,这样总归好一点,不然好像显得我太没有分寸了。”方协文承认,他有时候想得确实比较多,也不知道会不会让人觉得他心思太深。
“哦,这就叫好印象啊。那你以后再来记得都不要跟我睡哈。”
“那不行。”方协文倏地起了身,刚好亲在她的唇上,足足亲到她快窒息,才放开,然后一脸笃定地说:“你等着哦,三年后我买了大房子娶了你,就天天来你们家登堂入室。”
玫瑰脸都被憋红了,没好气地在他肩上锤了一下,纠正道:“哥哥,登堂入室不是这么用的!人家形容的是学问!”
方协文扬了扬下巴:“你管我呢。”
见了他这副无赖的模样,玫瑰立刻收回了刚进门时候对他的心疼。
这个家伙,明明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主好吧!
“走吧。”玫瑰拉起他的手,“我带你去颐和园转转,顺便去吃个烤鸭。”
方协文说:“刚吃完饭,又不饿。”
玫瑰冷笑道:“你可算了吧!你刚才明明就没吃饱,还瞒得过我?”
方协文抿抿唇:“我那是……紧张嘛。”
“紧张也得吃饱饭啊!亏得我爸妈还做了那么多菜给你吃!”
方协文垂眸:“下次不敢了。”
玫瑰瞪了他一眼没说话,直接带他出了门。
那是方协文第一次逛颐和园也是第一次吃烤鸭,北京的初夏阳光很好风很轻柔,一切的一切都带着梦幻的色彩。
梦幻到他甚至都不敢眨眼,生怕幸福趁他不备飞走,就再也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