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句话后,步念生下意识看了眼傅尘寰的中指,那里应该有枚戒指——求婚戒指。当时他选的日子不年不节的,顾为覃还觉得奇怪,在一起八年怎么突然定在今年跨年夜求婚?
步念生没告诉他,是因为最初玩游戏时傅尘寰说想在三十岁前结婚,所以步念生一直在等,等傅尘寰说他想结婚了,等他告诉自己家里人同意了,等他问阿生,你想不想同我结婚。
到那一天,他会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戒指,可他什么都没等到。
不过他仍然决定在傅尘寰的二十九岁求婚,他只是给出一枚戒指,选择权在傅尘寰手里。那天傅尘寰很开心,至少看上去很开心,他并没提起十年前的那场对话。
步念生当时就想说,看吧,你的记性也没有那么好嘛。
而现在那根手指上干干净净,因为只戴了六个月,所以一点印痕都没留下。
度日如年、时光飞逝原来都是真的,八年短得像一瞬,这一刻却又长如一生。
步念生将戴着戒指的手藏到身后,换了只手帮人把粘在额头上的发丝拨开:“好,找到人了?”
面前的人轻轻摇头:“他们定吧。”
“现在回家吗?”
傅尘寰望着他,然后慢慢靠近,瞳孔中映出的脸越来越清晰,步念生一动不动,放任对方贴近。双唇即将相碰的刹那,傅尘寰偏了偏头,柔软的嘴唇擦过脸颊,他把脸埋进步念生的肩窝里。
微凉的水珠渗入衬衫中,烫得步念生心都颤了颤,他轻拍着怀里人的后背一言不发。过了好久,傅尘寰才抬起头,面色平静,除了眼底有些发红。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似在确认:“我们回家?”
傅尘寰依旧只是摇头,什么都没说,步念生却什么都听懂了。
面前的人唰地落下泪来,他下意识抬手去擦,每次扒衣服都毫不犹豫的手,此刻却停在空中:“知道了。”
他们回不去了。
傅尘寰的婚礼定在周四,陈萱婷高兴地包下了万宁酒店一层的房间,仪式则安排在沙滩上举行。她起初还怕宋沁怡不乐意,毕竟两人十几年没见过面了,刚交往两周就要结婚属实有些快。不过宋沁怡非常配合,她说九月便去美国读研了,早点办了心里踏实,于是陈萱婷也踏实了。
傅尘寰站在人群里环顾四周,喧嚣热闹,大家几杯酒下肚就开始推心置腹,指着他们夸道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今日这些亲朋好友的祝福怕是这场婚礼上仅有的真心了,傅尘寰正想着手臂忽地一沉,宋沁怡挽着他轻声问:“那个是你男朋友吗?”
心头一紧,傅尘寰匆忙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过去,而后浑身一松:“不是,朋友。”他看着缓步走来的顾为覃,他没有那样好的运气。
手臂上的重量逐渐加大,他抬眼望向不远处的宾客,侧头问:“姑姑在那边,去坐着打个招呼?”
宋沁怡正悄悄转着酸痛的脚腕,闻言动作一顿,随即露出个笑:“你真的……会是一个很好的爱人。”
可惜了。
说话间男人来到两人面前,她冲人礼貌一笑,后者回了个笑:“新婚快乐。”
“谢谢。”宋沁怡松开傅尘寰,往旁边走,“你们聊。”
顾为覃递来一封红包,他愣了愣才抬手接过:“谢谢。”他咧开嘴角笑了下,顾为覃第一次觉得傅尘寰的笑容真难看。
他捏住红包觉出不对,手指一错竟是两封,下面那封比上面的要厚得多,耳畔响起顾为覃的声音:“下面那封是他的,他说祝你幸福。”
名为祝愿,于傅尘寰而言却宛如诅咒。
他想那一刻自己应该没有控制好表情,因为顾为覃盯着他有点紧张地说:“傅尘寰,好好生活。”
要好好活,不要为了爱情寻死觅活。
顾为覃多虑了,如果他是这样爱恨坦荡的人,那么这场婚礼的主角应该是步念生与傅尘寰。可惜他是个懦夫,既放不下父母家人,也放不下心尖的爱人,所以找人演了今日这出戏。
“留下吃点儿?”虽然清楚以顾为覃的性格,来这趟已是那人恳求的结果,但客气话还是要说。
“不了,有人在等我。”果然,被拒绝了。
佛教中讲“诸法因缘生”,他们此生缘尽,但这世上总有人得以圆满。若不是自己,傅尘寰希望可以是:“顾律,祝你幸福。”
顾为覃有些惊讶地挑了下眉,两人相对而立,沉默几秒他微微颔首:“走了。”
婚礼结束已近傍晚,傅尘寰回到婚房时宋沁怡刚挂了电话,她从沙发上站起身:“我今晚去朋友家住,不用等我了。”
“好,注意安全。”
父母安排的结婚对象是宋沁怡,是傅尘寰不幸中的万幸。相亲那天他想了好多话术,然而没等他开口,宋沁怡先表明她只是借这张证换得去美国读书的机会,不可能同傅尘寰履行夫妻义务。
近期听到的唯一的好消息,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傅尘寰放弃了之前所有的准备:“正好,我是同性恋,不会给你造成困扰。”
这回震惊的人变成宋沁怡,她瞪大眼睛,将傅尘寰上下打量了一遍,接着笑了:“你不说,我也不会知道。”
“本来是想骗婚的,但你这么坦诚,我还藏着就太不是东西了。”他把玩着桌上的茶杯,弯起嘴角,笑意极淡,没等宋沁怡看清就散了。
话是这么说,可傅尘寰不是这样的人,宋沁怡觉得就算现在不说,结婚前他也必会找机会同自己讲明白。很好的结婚对象,宋沁怡好奇他的底线在哪儿:“那如果我跟别人……”
“随你。”傅尘寰心领神会地接上话,他抬眼看过来,面色平淡显得格外真诚,“只要不被我家里人知道,我可以给你我能给你的最大限度的自由。”
“成交。”宋沁怡举起茶杯,在空中朝他点了点,“合作愉快。”
放下杯子,宋沁怡忽然想到一个不安定因素,她需要确认清楚:“你突然闪婚,你对象不会来搞纠缠不休那套吧?”
直到此刻,她才发现傅尘寰之前妥帖的表情全是伪装,在提到那个人时,他脸上戴着的面具轰然粉碎。
“放心,我都跟他说明白了。”他瞥见宋沁怡复杂的神情,淡淡地笑了,“我不是什么聪明人,想不到两全其美的法子。”
步念生是个好人,他是很好的人,值得更好的爱。他不想让步念生自我怀疑、自我否定,那些负面情绪会将人困于过往,所以他和盘托出。
初见是那般美好,结束便也体面些吧。
步念生做事果决从不拖泥带水,也不给自己留后路,像当年向他表白,像毕业随他回港城,像那日利落干净地收拾行李。
“房租交到今年年底,你安心住着。”步念生将他早晨忘收的碗放进橱柜,顺手理了理旁边凌乱的餐具,“我把房东的联系方式发你了,有事找他。”
傅尘寰走过去,瞧见步念生的指尖停在其中一摞盘子上:“你喜欢这套盘子就带走吧,我用不了这么多。”
步念生收回手,关上橱柜门,站起来转身面向他,嘴角居然依旧习惯性地上扬:“人散了,它们就别拆了。”
明明只是在陈述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甚至是由自己一手促成的,傅尘寰却忽然红了眼眶。除了在床上,他几乎没哭过,前半生他过得顺风顺水,没什么需要通过哭泣才能得到的东西,但短短两周,他好像将半生的泪都流光了。他只是沉默地落泪,整张脸很快就湿了。
“你不再留留我?”傅尘寰哑着嗓子问。
“舍不得。”这次步念生放纵自己抚上傅尘寰的脸,他轻柔地擦去脸颊上的泪珠,而后指腹停在唇角,“你认识他们二十九年,认识我才十年,是该选他们。”
原本刻意压抑的啜泣声瞬间大了起来,傅尘寰泣不成声,他想说不是这么算的,但他说不出口,因为他就是这样做的选择:“对不起。”
“你不需要道歉。”步念生从餐桌上抽了几张纸巾,擦了擦流到嘴边的泪,可他也说不出你做得对,没错的事情就一定是对的吗?
无论拖多久,东西总有收拾好的时候,他看着步念生拉着行李箱走到玄关,忍不住叫道:“哥!”
步念生只比傅尘寰大一天,之前在床上使尽手段才能听他叫声哥,门口的人停住脚步,又等了几秒步念生才缓缓转身。
他好像听到一声叹息,然后耳边响起步念生压低的嗓音:“夏天不要坐在空调下直吹,泡澡时定个闹铃别泡太久,工作半天要站起来活动活动,睡前躺床上玩手机记得开灯……”想说得太多,兜里的手机却响了起来,他叫的车已经到楼下了,整个世界都在催他们离别。
于是,满心不舍化为短短几字:“好好的,我走了。”
傅尘寰坐在新房的沙发上,新房装修他全随家人定,唯独沙发他坚持要自己选。他总在奇怪的地方有种莫名的坚持,就像非要在工作日结婚,就像什么都不管却独独要定沙发,无足轻重,父母便由他去了。
挑沙发时他会躺上试试,这个不够软、那个不够长,父母甚至以为他在找借口拖延婚期,不过几天后他就选好了。当时导购员还好心提醒道这张沙发对他的身量来说有些长了,推荐他选小一号,然后她看到面前的男人露出个笑,藏不住的温柔衬得整个人都漂亮了不少,他说:“他比我高,这个长度他躺着正好。”
那一刻,她莫名有些羡慕男人口中的“她”,于是导购员也笑了:“好的先生,那祝您新婚快乐。”
傅尘寰慢慢打开那封厚实的红包,礼金上放着一张万年红的洒金宣纸,上面的毛笔字金线描边:“永结同心。”不知道步念生练了多少遍,这字写得真好看啊。
傅尘寰喜欢写字,就像他大学上课时老师讲的,只要纸张不腐,载于其上的文字便可万古流传。他和步念生在一起的这些年给彼此写过无数封情书,每年的节日和纪念日也会写信,两人同居后过年的春联都是步念生写的。
有一年他窝在爱人的怀里,捧着刚写好的春联,兴致勃勃地说:“以后我们结婚的请柬也由你来写吧。”
“好啊,就写‘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他撅起嘴,一副不满意的样子:“只要百年啊……如果我们活到一百零一岁呢?”
背后的人笑了,胸腔的震动顺着两人紧贴的身体传到傅尘寰心里,震得他心跳都乱了一拍,温热的嘴唇覆上他的耳朵:“那你想写什么?”
“只写‘永结同心’吧。”
“好,都听老婆的。”
故事的最后,傅尘寰如愿在新婚当晚收到了步念生写的祝福语,可惜不是婚礼请柬,也不是他们的新婚之夜。
没有主语、没有落款,孤零零的四个字躺在纸面上,傅尘寰捏着纸条呆坐良久,步念生不知道,他高中就意识到自己的性取向与身边男生不同。
家里信佛,信到痴迷,信到束缚他除了外貌之外的所有,言语、思想、为人处事,被抑制的阴暗面不会消散,只会被藏进心底深处。
那年他就是抱着谈恋爱的心思参加的活动,但又不想对方的目的性太强,于是他在“性取向”那栏选择了“异性恋”,在“欲匹配性别”那栏选择了“同性”。
那个单人床他会拼,这只是他试探步念生的借口,他想步念生应该也清楚。但为了一个拙劣的借口,这人还是冒雨过境,打车来到他的小区。十月的粤州依旧炎热,纵使开着空调忙活半天也难免出汗,拼完床他看着步念生被汗水粘在额前的发丝,那些话里有话、试探纠缠忽然说不出口了。
最后,他只是抽了几张纸塞到那人手里:“谢谢。”
“小事儿,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过会儿要赶上晚高峰了。”步念生爽朗地擦着汗,语气轻松。
他垂着眼率先走到门口:“我送你下去。”
步念生没有推拒,两人沉默着出了门、进电梯、下楼,傅尘寰住在第三期,步行五分钟走到大堂,然后出门左转才是地铁口。他埋头往前走,步念生跟上来话里带笑,打破寂静:“傅同学送这么远啊?”
他淡淡搭腔:“下雨了嘛,让你一个人走我心里怪不得劲儿的。”
傅尘寰听到身旁传来一声轻笑,盖住了雨滴落地的滴答声,却盖不住他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走到大堂的电梯口,身前忽然多出一只手臂,步念生扬着嘴角劝道:“真不用再送了,回去吧,一会儿雨下大了。”
傅尘寰点点头,看着人走向手扶梯,忽然叫住他:“步念生,下次见。”
五分钟的路,他想明白了,他想和这个人有下次。
楼道里响亮的关门声将傅尘寰飘远的神思唤回,他这才发现原本漆黑的天边泛起一抹白,天快亮了。
他动了动僵化的四肢,起身走去书房,打开抽屉拿出一个木盒,他本来买了很多这样的红木盒子,想全部装满,可搬家时都丢了。虽然当晚就后悔回去寻了,但没找到,大概被收废品的捡走了。
打开盒子,入目是各式各样的信纸和字条,上面无一例外都是步念生凌厉又温柔的字,凌厉的是起落的笔锋,温柔的是内容和下笔人的心意。
他小心翼翼地将盒里的纸都拿了出来,盒子底部的戒指闪着微弱的光,步念生离开那天没问戒指,不知是忘了还是不想提,总之傅尘寰得以有机会留下它。他悄悄将戒指压在盒底,连同他怯懦的、见不得光的爱,一起埋到深处。
他把今日收到的祝福放在戒指上,又将拿出来的信纸重新塞回去。
傅尘寰第一次看见步念生的毛笔字是在他二十一岁的生日,那天步念生送了他一束玫瑰花,贺卡是自备的洒金宣纸,带着一股很特别的墨香。
现在那张纸条就在盒子的最上方,他仿佛还能闻到纸条上残留的香气,当时傅尘寰被熏得脑袋昏昏沉沉时瞥见上面的字:“bb,同我拍拖好唔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