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豆 第3章 第 3 章

上午刚下完一场暴雨，碧空如洗，阳光顺着打开的车窗照进车里。有点热，还有点潮湿，眉豆又把窗户摇上，打开了冷气。

阳光这么好，她却要去她最不想去的柏梓会。

眉豆宁可每一顿饭都在吴山饭店吃也不想去那里，但是那些处长、局长最喜欢去的就是柏梓会，特别漂亮的一个会所，装潢古色古香，所有灯泡都用灯笼或者烛火来伪装，整个会所萦绕着淡淡檀香，这么雅致的地方，每个房间的屏风上却刺绣着艳诗。

她每次过去都紧张，生怕被人动手动脚。

眉豆坐在圆桌的西南边，侧头就看见屏风上刺绣的内容，是张衡的《同声歌》。

要见的是刘科长。本来今天不该眉豆来，但是韩行临时去香港出差，她只好硬着头皮顶上。

沈候也在，宋密秋把他塞进了不少饭局。

除了真的来商量事情的，桌上还坐着半圈会所的美女。眉豆从来没有瞧不起那些女孩子，她其实觉得在饭桌上她和她们没区别，都得变着法儿地讨好大老板，她有时候甚至觉得这些会所美女比她厉害多了，她们才是真正人情练达，察颜观色一流。

“眉经理，宋总和韩总撺的局，两个人怎么都不来啊？”刘科长使了个眼色，他旁边的助手立刻转动圆桌上的玻璃转盘，一杯白酒正正地停在眉豆面前。

“他们特别想来，”眉豆拿起酒，一口闷下，解释道，“下午在香港刚开完会就让我给订机票，结果香港天气不好，航班取消，实在来不了，我替我师父和宋总赔罪。”

沈候用一种很陌生的眼神看了她一下。

眉豆知道她什么意思，他一定瞧不起自己这副狗腿的样子。他们以前是一样的人，仗着家里给的底气，做人不用低头也不必弯腰，心气那么高。自从跟着韩行做事之后，她才算走进了另一个世界，权力和财富奠定一切，尊严最不值钱。

“刘科长，”眉豆站起来，笑眯眯地举起酒杯，“这一杯我干了，以后有好的项目要想着我们公司呀。”

对面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浅浅点头，抿了一口酒后看向眉豆手边的沈候，“听说最近宋总的好朋友要创业？”

沈候尴尬地笑了一下，介绍自己：“刘科长你好，我是沈候，在准备做半导体产品。”

那天请九沙糖业的王总吃饭，本以为是他有投资半导体产业的想法，聊了才知道是他和刘科长吃饭的时候对方聊起来的话题，所以刘科长一定能就这个内容提点两句的，沈候以为自己已经抛出了话头，对方应该会接着聊下去，可是刘科长只是很简单地说：“半导体啊，这么高精尖的技术。”

“要说高精尖技术，刘科长大学时候做的项目才叫厉害呢。”

沈候说话不咸不淡，有的是人嘴上抹蜜，抓紧机会讨好起来，他马上被淹没在热切的恭维里。

眉豆低头假装吃东西，小声对沈候说：“你求人家办事好歹说两句好听的吧？”

“难道要学你？”他轻轻挑眉，小声模仿她夹着嗓子叫“刘科长”。

“放不下身段你做什么生意？”他瞧不上眉豆，眉豆也瞧不上他，“别搞独立运动了，去给你爸爸打工算了。”

“你太放得下身段了，”沈候翻了翻眼睛，又学眉豆的口吻，“刘科长……”

眉豆不再理他，起身去洗手间。

柏梓会的老板手笔真大，洗手间装修得金碧辉煌，喷厕所的香水和眉豆平时用的是一个牌子，她每次来都要感慨一回。

还有一个女孩子在洗手台前补妆，眉豆朝她笑了一下，好几次来这里都碰见她。

“姐，您来这儿的频率都快赶上我了。”她往脸上扑着粉，和眉豆搭话。

“我比你惨，”眉豆拿出睫毛膏，“你只用来这里，我得各个会所到处跑。”

她笑了笑，虎牙尖尖的：“姐，今天来的是什么人物？”

“大人物。”

“能来柏梓会的哪有小人物？姐，你高低也是个管事儿的吧？”

眉豆把睫毛膏放回包里，看着她摇头：“我是替我老板来的。”

“给，”她从包里拿出一颗解酒糖，“我们经理说你们包厢叫了不少酒。”

“谢啦。”眉豆稍作迟疑，还是拆开包装，当着她的面吃掉。

“姐，我给你个我的电话呗，以后过来有需要的话就找我。”

“好啊。”眉豆打开手机让她输号码。

“我叫蒋洁。”

推开洗手间的门，眉豆迎面撞上微醺的刘科长，她本来不想多说什么，但最后还是等在洗手间门口，在他出来的时候替沈候说起好话：“刘科长，想和您说说沈总。”

“沈总？”

“宋总介绍来的那个。”

“噢。”他若有所思地点头。

“您估计也看见了，我和他边吃边说话呢，一直在夸您，说他自从知道那个政策是您提出来的之后就特别崇拜您，但是他笨嘴拙舌，人一多就不敢说话了，您别见怪。”

“诶呦，眉经理，你还和他有交情呢？”

“沈总背后有人的，哪轮得到我呀。他是我们宋总的朋友嘛，刚开始做生意不懂，叫我多帮衬。”眉豆讨好地笑了笑。

“我知道了。”他拍了拍眉豆的肩膀，回到了包厢。

包厢门缓缓关上，眉豆靠着走廊的墙壁，长吁一口气。

而在走廊的另一侧，沈候藏在门后，听到了全部。

饭局结束的时候眉豆都有点喝茫了，强撑着送走刘科长，她一坐进车里就瘫倒，眼冒金星，胃里翻江倒海，连拿手机叫代驾的力气都没有。

“眉豆……”

隐约间好像听到什么声音，可是她睁不开眼睛。

第二天眉豆醒来是在床上，看到白得刺眼的床单，她一下子坐起来，环绕四周后发现自己在酒店。

身上的衣服没少，她又去翻了翻包，里面的东西也都还在。她又东看看西看看想拼凑起回忆，手机居然还被人贴心地充上了电，按亮屏幕，眉豆吓得一声尖叫，已经下午两点。

她一边等电梯一边查看手机，除了很多工作消息，还有分别来自沈候和韩行的几通未接电话。

“师父。”眉豆给韩行拨通电话，同时把房卡递给前台。

“都快要下班了，你人呢？”

“昨天刘科长真的把我灌懵了。”

“你现在在哪呢？”

“来公司的路上了，”眉豆向他求情，“师父，这能不能算工伤，别扣我全勤奖金？”

韩行笑了，“现在又叫我师父了？”

挂了电话，眉豆问前台小姐能不能查看这间房登记在谁的名下。

“沈候。”

她轻咬住下唇，“谢谢。”

晚上洗完澡躺在沙发上，眉豆才给沈候回过去电话。

“醒了？”他声音哑哑的，好像在笑。

“复活了。”她是笑了。

两人都没再说话，他好像在吹头发，眉豆就静静地在电话这头听着那边吹风机的轰鸣。

月光柔柔地照进家里，那边安静下来，她抬头看看月亮，又低头看看手机上正在通话的那个名字，“吹好了？”

“吹好了。”

“你昨天晚上干嘛了？”

“趁你无法反抗的时候尽情占你便宜呗。”

“噢，”眉豆拖长了声音，“我说怎么腰酸背痛呢。”

沈候轻笑：“想不想出来？”

“好累，明天吧，我请你吃饭。”

“别明天了，我现在来找你。”

“你说个地方，我直接过去。”

“家里有人啊？”他已经在挑衣服的手停了一下。

“外星人。”

“我来接你，没搬家吧？”

“没，你来吧。”

沈候到的时候刚好眉豆的妈妈也过来了，她听眉豆说昨天喝酒喝到胃痛，煮了鸡汤拿过来。

“阿姨。”沈候尴尬地下车，有点局促地拍了拍裤子。

“诶，沈候啊？沈候，是不是？我没认错吧？”

“是我。阿姨，好久不见。”

“眉豆说你留在北方，回来了？”

“嗯，刚回来。”

“来找眉豆？”眉豆妈妈眼睛都亮了一下。

他抓了抓头发：“嗯，昨天饭店里碰到她，我们就说今天见一下。”

“诶，今天可千万别喝酒了，”眉豆妈妈把手里的焖烧杯放到沈候手里，“昨天眉豆说喝得胃都痛了，我给煮了汤，你们一块儿喝。”

“谢谢阿姨。”

“你要进去吗？我给你刷卡。”

“不，不，”他着急地摆手，“湖边有一个挺漂亮的地方，我和她去坐坐。”

“噢，”眉豆妈妈准备离开，“明天你也要上班的吧？”

他点点头：“坐会儿就回来，不会太晚的。”

眉豆走出小区就看见沈候手上的焖烧壶：“你碰到我妈了？”

“我都要魂飞魄散了。”

她扑哧一笑，左手拿过焖烧壶，右手了拉开车门：“我明天都不敢回家吃饭了。”

沈候把车开去了湖边，晚上人还是很多，根本开不进去，他们索性在路边停了车，步行到湖边的一个茶庄，穿过门厅，从后门出去沿着一条小径一直走到了湖上的一个木亭，亭顶的琉璃瓦色彩浓艳，晚上看也清晰。

“还有这种好地方？”眉豆往湖上望去，今晚月色皎洁，照得湖面上波光粼粼。

沈候得意地挑眉：“怎么样，还是得跟我混吧？”

她笑了，拧开焖烧壶的盖子，刚刚问服务员要的两副碗勺放在石桌上，她把鸡汤倒出来，正正好两碗。

“什么时候回来的？”眉豆看向他，月光下，她的眼睛特别亮。

沈候喝汤根本不用调羹，端起碗一饮而尽：“也就几个星期，宋密秋来接我的，他没和你说？”

眉豆摇头：“那天他带你来宴会，我才知道你回来了。”

想起吴山饭店，沈候就想起他们公司的市场总监，但他迂回地问：“你怎么去宋密秋那里上班了？”

“巧吧？我比他去那里还早呢，干了一年后空降一个副总——总公司大老板的亲儿子。”

“他头衔够长的。”沈候笑起来。

“一开始他估计也觉得蛮尴尬的，见到我都装哑巴，等到我业务做得很熟很熟了，他才正眼瞧我。”

“他说你工作做得特别好，一开始我还不信呢，没想到是真的。”

眉豆微笑，不说话，静静地喝汤。

“谢谢。”他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来。

“什么啊？”

“我其实看到了，你在包厢外面和刘科长说话。”

“噢……”眉豆拖长了声音，“幸好被你看到了，不然我就要在车里睡到落枕了。”

他勾起嘴角，眉眼弯弯的：“你大学写了四年毛笔字，到头来怎么去做市场营销了？”

“赚钱呀。”

“噢……”他学眉豆拖长声音，“怎么传说中，是你遇到了一个贵人？”

她噗嗤一笑：“你哪里听来的传说？”

“是我的一位线人告诉我的。”

“请问你的线人是不是姓宋名密秋啊？”

她话音刚落，两人齐刷刷笑得低下了头。

“听说叫韩行，有多行？”

眉豆大笑，说着韩行的谐音，“还行。”

有电话打进来，沈候走回那条小径上接，眉豆喝着鸡汤，开始玩消灭星星。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走回来了，绕到眉豆身后看了一眼：“我说夜空越来越暗淡，原来是你在消灭星星。”

她笑，眼睛还是长在了手机上，玩得很专心。

“这么多年了，玩不腻啊？”

“专一。”

“哟。”他耸耸肩膀。

“长情。”

“哟。”他索性翻了翻眼睛。

“再翻？”眉豆作威胁状。

他就耸肩膀。

“再耸？”她笑着拍了下他的肩膀。

他们从亭子走回茶庄，刚掀开珠帘就看见韩行在门厅，他正对着眉豆和沈候，而他的面前站着一个穿短裙的卷发女人。

“你的贵人？”沈候低头看着眉豆，右手插兜，拿手肘撞着眉豆的手臂。

“我的老板。”

韩行看见眉豆，扬起下巴示意面前的女人转身，眉豆才认出来，是销售部的文心。

她朝眉豆微笑了一下，又转身对韩行说：“我先走了，韩总。”

看着文心走远了，眉豆上前站到韩行旁边，调侃他，“市场部和销售部利益攸关，你们干嘛，联手造反啊？”

“她找我要一个大的优惠，”韩行看看她，“你倒是清闲，白天迟到，晚上约会？”

眉豆还没有说话，沈候走上来叫她：“走吧，你妈妈说早点回去。”

韩行看了一眼沈候，从口袋里拿出车钥匙给眉豆：“我喝了点酒。”

“沈候，”眉豆稍微有点为难地看了他一眼，“你先回去吧。”

他若无其事地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