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还没亮透,江南的烟雨飘摇里,城市最东边的农贸市场已经吵吵嚷嚷地热闹了起来,摆小摊的人什么年纪都有,但是在摊子上挑三拣四非选出最新鲜的不可的,没有例外的全是老人。偶尔有一辆摩托车停下来,匆匆买两只肉包子,甚至来不及吃一口就又急驰而去。
空旷的停车场里一辆黑车不合时宜地开了进来。
韩行右手撑起一把黑色的雨伞下车,左手拎一只黑色的塑料袋,他戴了一顶深色的帽子,帽檐压得低,伞也压得很低。他一路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市场最西边角落的一间商铺,破旧的招牌上是“电子产品维修”六个大字。
店面很小,墙上挂着一些电子配件的样品,中间一张塑料大桌子上摆着各种零件,左边是收银台,朝着客人的那面高高竖起,另一面放着一台电脑和收银机,角落里散落着螺丝刀之类的一些工具。
韩行走进去,风铃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几秒后一个男孩从收银台后面的房间走出来,他看上去不到二十岁,非常瘦,穿一件灰色的背心,锁骨连到肩膀的位置骨骼显著地凸出。他抬头看了韩行一眼,眼神里有一种非常的冷静,甚至是冷漠,那是一种不属于少年的眼神。
“怎么样?”韩行问。
那少年声音里充满质疑:“你还找了别的人?”
“什么?”他不解,“我没有,我只找了你。”
“那就是还有别人在做和你一样的事。”
“什么意思?”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倒在地上了,和你要求的一样,左臂轻微伤,右臂骨折,是别人干的。”
韩行眸色一深,把手上的黑色塑胶袋放到店面中间的桌子上:“帮我查出来是谁。”
太阳升起来了,照得窗户上的水珠晶莹剔透,因为早晨下了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潮的湿意,呼吸都厚重起来。
闹钟还没响,沈候已经醒来,眉豆背对着他还在熟睡。他没有起来,也没有出声,静静侧躺着,手肘抵着枕头,拿手撑着脑袋,看着眉豆的长发一半铺在枕头上,一半挂下来,搭在她光裸的后背。
他伸出手,把她挂在后背的长发拨到枕头上,手指在凌乱的发丝间穿梭,耐心地把铺在枕头上的头发一点一点理顺。
她颈后的那颗小痣就彻彻底底露了出来,这颗痣的位置长得巧妙,不偏不倚就在脊椎骨和肩膀构成的十字的中心。
沈候脸上不知不觉浮出淡淡的喜色,多久没看见过这颗小痣了?他往她那边挪了挪,抬手将她抱进怀里,低头埋在她的发间深深地呼吸。
从眉豆家开到公司二十分钟,眉豆便让沈候在上班前三十分钟把她送回家,她用十分钟飞快地换好衣服,化妆是来不及了,昨天睡得又晚,难免脸色憔悴,但是没人的注意力在她脸上,一大群同事围着她,眼睛盯牢了她左手中指上的钻戒。
“真的要结婚了?”
“天呐,眉豆,戒指太漂亮了。”
“什么时候谈的恋爱啊?保密工作做得太好了。”
“新婚快乐!”
眉豆一脸笑盈盈,还大方地把戒指取下来给同事试戴,对方对着灯光赞叹地摇头:“太美了,不还你了行吗?”
“行啊,买个更大的给我就好了。”
大家一阵嬉笑后回到了各自的位置。
午饭前韩行给眉豆发短信说他要去买麦当劳回来吃,问她要帮忙带吗,眉豆欣然应允,午休的时候走进韩行的办公室,他还没回来,她就坐在窗口的沙发上等待。
那颗枯黄的文竹就在她脑袋边上,眉豆捏了捏它的枝叶,那一角很快就化做齑粉,洋洋洒洒落在了泥土上。
韩行推开办公室的门就看见眉豆又在和那盆文竹过不去,他没多说:“来吃吧,没有无糖可乐,给你买了普通的。”
“噢,谢谢。”
眉豆俯身把茶几上的纸袋打开来,拿出一只汉堡包看了眼,递给韩行:“你的。”
他低头就看见那只拿着汉堡包的手上有一颗闪亮的戒指,饶是没看到,他也已经听了一上午这戒指的传闻,他不自觉地吸了吸脸颊,语气轻松地问道:“不说说吗?我已经听别人讲了一上午你的鸽子蛋了。”
眉豆笑:“这哪能叫鸽子蛋呀,连鹌鹑蛋都算不上。”
韩行坐在她旁边,帮她把可乐插上吸管:“沈候吗?”
“嗯,我们要结婚了。”她咬下一大口汉堡包。
“什么时候谈的恋爱?我都不知道。”
她摇摇头:“没谈恋爱,我们直接结婚。”
“啊?”他打开包装纸的动作停了停,“直接结婚?”
眉豆有点不好意思,所以笑起来:“对呀,不谈恋爱了,和他谈了很多次恋爱了,再谈也就是那样子,索性直接结婚吧。”
“你妈怎么说?”
“我还没说呢,”她又笑了,“明天周末嘛,我们就打算明天晚上叫他爸爸妈妈和我爸爸妈妈一起吃个饭,吃饭的时候告诉他们。”
韩行低着头,发出一声笑,“呵,玩闪婚啊,这么时髦?”
“因为是沈候嘛,熟得不能再熟了。”她吃东西狼吞虎咽,手上的汉堡包已经见底。
“挺好的,”他点了点头,“又是大学同学,又是一个地方的人,知根知底的。”
眉豆从头到尾都没看韩行,但她并不觉得自己心虚。以前她喜欢过韩行,可她一辈子喜欢过很多人,现在她喜欢沈候,百分之一百的喜欢他,愿意和他结婚。
“什么时候办婚礼?”他一点一点打开汉堡包的包装纸,觉得问得太笨,马上讪笑了一下,改口道,“还早还早,都还没见过父母。”
她面带微笑:“到时候你要来喔,师父。”
他玩笑道:“非要从我这儿赚份子钱呗。”
“你可算我的娘家人的。”
“诶哟……”
眉豆把手上的包装纸一折一折地叠成一个小方块,从沙发上站起来:“我吃好啦,谢谢韩总请客。”
“谁说请客了?”他还坐在沙发上,抬头看向眉豆,“汉堡包二十,跑腿五十。”
她笑道:“算你的份子钱了。”
眉豆离开办公室后,他才发现自己手上的汉堡包一下都还没动,包装纸开了半天只打开了一个角。韩行把手上的汉堡包放下,起身走到玻璃墙板边,翻下一格百叶帘往外看去,工作区一排一排的白色桌子,眉豆坐在靠墙的位置,他曾经做项目经理的时候就坐在那里,她低着头在翻动一些纸张,然后拿起刚才吃饭时没喝完的可乐喝了一口。
他收回手,还是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阳光直直地透过窗户射进他的办公室,空调的冷风吹起了刚刚被眉豆碾碎的一角文竹的齑粉,细碎的粉末在光线中金灿灿地漂浮,又缓缓地落地,在他的皮鞋上落下些微的痕迹。
他还是出神地站在那里,望着她的方向,堵在眼前的却是合起的百叶帘。
晚上韩行回到家已经接近凌晨,他手上提着一只白色塑胶袋,里面有一碗面条,是眉豆喜欢的片儿川。他摸黑换了鞋,走到客厅打开了餐桌顶上的灯,拉开椅子坐下来,在一片静默中悉悉嗦嗦地打开塑料袋提手处打的结。
面条有点冷了,一层油花浮在汤上,他越看越没胃口,转头却想起曾经和眉豆一块儿在他家,也是在这张大餐桌前,眉豆来给他送文件,顺手带了两碗片儿川上来,说那家店是她从小吃到大的,非让他尝尝不可。他打开盖子,那碗面汤上也浮着一层薄薄的油花,他犹豫着不想吃,眉豆却把筷子插进他的碗里搅了两圈,很不客气地说:“诶呀,你别矫情,很好吃的。”
想到这里,他闷声发笑,好像眉豆从来都对他不客气,但是这种不尊重却给人一种亲昵和熟稔,不仅不让人讨厌,还没来由得觉得舒坦,就怕她对自己客客气气。
他去橱柜里拿出一双筷子和一只勺子,插进面碗里搅了两下,夹起一筷子。这是他下了班特意绕远到眉豆家旁边买的,她说她从小吃到大的那间店。
稀里糊涂地吃了面,食而无味。
他把垃圾收拾了就去洗澡,换了睡衣躺在床上,隐隐有光透过窗帘照进来。韩行翻了个身,把被子团紧了些,还是睡不着,往床头柜探手拿过手机,摸黑点开了相册。
一两张集体合影,一两张父母的照片,很多产品的照片,很多风景照,还有很多和眉豆的照片。最后一张和眉豆的合影是他生日那天,她穿一件茄皮紫的小圆襟旗袍,长发轻轻柔柔挂在胸前,脑袋顶着他的下巴,眼皮上洒着淡紫色的闪粉,衬得眼波动人。
往前的照片更多,和眉豆在雷峰塔,在太子湾,在河坊街……她几乎带着他玩遍了她的家乡,哪里都热情地让他站好,她说:“这里很漂亮,我帮你拍照。”
拍完一张还不消停,随便拉过一个路人拜托对方给两人拍合影。
三月底太子湾公园满地的郁金香前,他穿一件黑色的毛衣,领口露出里面白衬衫的领子;眉豆穿一件灰色的一字肩毛衣,下身是一条白色的窄身短裙,执着地穿高跟鞋。
韩行勾起嘴角,那天眉豆最后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脚痛得不肯起来的画面仿佛还历历在目。
和她的点点滴滴都还记忆犹新。
认识眉豆这么多年,最开始是喝了酒,稀里糊涂间听到她凑过来回答他的提问,然后稀里糊涂就把她带到自己手下工作,最后在他也不清楚的某个瞬间,觉得她很好,变得想无时无刻不和她待在一起。
而他们是同事,他们是上下级,他们真的做到无时无刻不待在一起。
他从中获得了一种侥幸。
韩行从床上坐起来,头埋在膝盖间,手机亮着屏幕丢在一边。他就这样一动不动,直到手机黑了屏,直到窗外传来高低起伏的蝉鸣,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他的发间。
他拿过手机,编辑短信。
“眉豆,一起吃午饭吧。”
眉豆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睁开眼睛看到韩行的短信,打电话过去:“去哪里吃?”
一夜无眠,韩行刚刚闭上眼睛休息了一刻钟就被她的电话吵醒,声音哑哑地说:“我来接你。”
“这么客气?”她坐起来,“没事儿,我自己过去就行。”
“让我绅士一回。”
她笑:“噢,快到了和我说,我下来。”
他带她去吃海底捞。
眉豆坐下来,忍不住皱起眉头抱怨道:“早说来吃火锅,我就不洗头发了。”
他看她一眼:“你不记得了吗?我们第一次一起吃饭,来的就是这家海底捞。”
“胡说八道,”她白他一眼,“我们第一次吃的是捞王,猪肚鸡啊!”
“啊?”他愣了愣,有点儿想起来了,“好像是的。”
“就在隔壁。”
韩行有点狼狈地低头:“记错了。”
“第二次吃的是麦当劳,”眉豆笑笑的,并不恼,“你陪我去之前的公司办离职,然后中午我们去了麦当劳。”
他忽然发出一声笑:“陪你去办离职那天,我们下车之后,你的一个男同事看到你,他叫你‘宝马姐’,你记得你是怎么应对的吗?”
她不记得了,猜道:“我说了什么?地铁哥?”
韩行笑着摇头:“你当时打量他两眼,然后叫他‘走地鸡’。”
眉豆哈哈大笑:“我现在说不出这种狠话了。”
他们聊了很多以前的事,从第一次见面说到两人前后脚升职,一顿饭说的多吃的少。
她说起曾经的一个同事:“你记得毛豆吗?”
“当然,”韩行帮她倒满饮料,轻笑道,“我的哼哈二将,一个毛豆,一个眉豆。”
眉豆笑,然后眼睛睁大了说:“毛豆不是有一个交往了好多年的女朋友嘛。”
“应该有十多年了吧?他们上学的时候就在一起了。”
“他们要结婚了——”
他忍不住插嘴:“你们扎堆儿结婚啊?”
“毛豆和他女朋友去做婚前检查,结果查出来说他女朋友未来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会得一个什么癌症。”
“啊?”韩行眼底升起一股担忧。
“所以他现在很纠结嘛,他们几乎可以说是互相的真爱了,结果发生这种事。”
“纠结什么?都这样了还要结婚?”
眉豆扭起眉头:“可是他们是真爱诶。”
“等他结了婚,他老婆每天躺在医院里要他把屎把尿的时候,你看他还真不真爱。”
“你真是……”她扁了扁嘴。
韩行看着她问道:“如果你和沈候去做婚前检查,结果发现他未来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得癌症,你还会和他结婚吗?”
眉豆又是抬眉毛又是瞪眼睛,嘴巴张了又闭,答不上来:“我……”
“你不会的,眉豆,”他笃定道,“你不是有情饮水饱的那种人。”
她轻轻叹气:“你说得对,我不会,但是沈候肯定会的。”
韩行没应声,眉豆自顾自地说下去。
“他也不是有情饮水饱,只是他很冲动,他要是爱了,别说癌症,传染病他都愿意结婚,大不了等这劲儿过去了再离嘛。”
“你们呢?也是现在劲儿上来了就结,等着劲儿过去了再离?”
“也不会吧,”她有点心虚地捏了捏脖子,“以前谈恋爱的时候是的,分手又不是什么大事,说分就分也无所谓,可是离婚是大事,总不会挂在嘴上的。”
“你真的想好了要和他结婚吗?”
“结婚不能多想,想清楚了就不想结婚了。”
“那就不要结。”
眉豆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然后扁了扁嘴,无可奈何地笑了。
韩行看着她的小动作,心被缠了细线,绑得很紧很紧。他从来没有和眉豆有什么确定的超越同事、朋友的关系,两人之间却始终超越那些普通关系而紧紧相依。他另有追求,总觉得和她这样就够了,可是今天终于觉得,自己真的要失去她了。
细线把心割出一道伤口,痛得他被逼出了声音。他哑哑地开口:“如果我说我喜欢你呢?眉豆……”
餐厅在放很热闹的流行歌,眉豆却觉得耳边忽然变得很静,只有韩行最后说的那句话在耳边萦绕不去。
想起当时看《昼颜》时印象深刻的那句台词,“男人总是这么狡猾,明明敲了门,却不会自己把门推开,非要等女人打开门锁,温柔的招呼他进来,不然男人就会装作不知情的走过。”
韩行一向是只会敲门的男人,直到眉豆不想在这个房间里待了,打开门要走,他才姗姗来迟地挽留。
眉豆看着他,特别简单地笑了一下:“可是我要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