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凌冽,周遭高大的树冠光秃秃的,细长枝丫张牙舞爪向苍白的天穹伸展。
苏缙坐在马背上,举起水囊饮一口尚温热的水,下意识朝斜后方池羽的马车瞥去,正好瞧见她身边的小丫鬟朝他走来。
苏缙不着痕迹收回视线,仿佛方才只是随意扫视周遭情形。
“苏将军,公主请您过去,说是有要事交待。”水莲学着魏国人的模样,躬身施礼。
丫鬟焦急的语气,听得苏缙心中莫名。
只几步远的距离,苏缙脚步略显沉重,他怕池羽当着将士们的面,再耍什么花样。
“公主有何吩咐?”苏缙身着甲胄,立在马车侧,略垂首,隔着厚厚的锦绣棉帘问。
车厢内,少女独特的嗓音传来,只是明显比平日虚弱:“苏将军,你进来说话。”
池羽学过如何治国,却没学过如何讨好男子,一路行来,偶然间听魏军闲聊起家中妻儿,大抵猜到,魏国男子偏爱娴静柔弱的女子。
昨夜她莽莽撞撞,反将他推远,今日趁生病,柔弱都不必刻意费心去演。
男子掀开棉帘,冷风灌入,光线骤然亮几分,池羽抬眸间,眼眸被冷风刺激,泛起薄薄水光。
她正发着热,无力地斜倚着,显出几分慵懒,面颊异样的绯红为她本就艳丽的容颜,更添三分艳色。
苏缙没进去,见她情况有些不太对劲,冷声问:“公主怎么了?”
唤他进来说话眼看着没戏,池羽心内暗咒一句,纤手扣在车窗边缘,勉强撑起身形,凝着他,红着眼圈,轻道:“昨夜苏将军猜得都对。可那时你我并不相识,又是仇敌,我虽犯下大错,也情有可原是不是?”
“将军若不肯原谅也无妨,我身子一向不好,这一病,不劳将军动手,只怕也难熬过去。”她嗓音低而虚弱,整个人缩在白狐裘里,似一抔随时会化的雪。
听到她亲口承认,苏缙很是意外,眸光为之波动。
下一瞬听她要死要活,又不禁轻拧眉心,神情越发清冷凝肃。
池羽看不透他在想什么,自顾自道:“只有一事想托付将军,还望将军念在我坦诚相待的份儿上,答应池羽。”
说到此处,她妍丽的美目间流露出恳求之色。
她这般巴望着人,任谁也无法拒绝。
苏缙则不同,这几年来,每每推拒婚事,这般恳求的眼神,他见得多了。
攥着棉帘的指骨略收紧,苏缙望着里头一日三变,看似聪慧,实则笨拙纠缠的少女,耐心告罄:“公主究竟想耍什么花样?”
“我没有。”池羽倦懒纤长的睫羽骤然睁开些,不可置信地凝望他,神情受伤,犹带一丝落寞,“我只是想拜托将军,若我不幸离世,还请将军替我找一位能治风疾的神医,送去祁月。”
与他说话时,池羽余光越过他身侧,望见靠近马车的水莲,水莲身后似乎还跟着太医。
登时,池羽福至心灵,想到个比讨好更轻松的法子请他帮忙。
为祁月国君寻找神医?这个请求虽在苏缙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但与他并无什么干系。
对于坦诚之人,苏缙自有几分宽容,且她说得不错,她吩咐将他丢去狼谷之时,他们是死敌,身为祁月公主,她并未做错什么。
即便能想通,他最大的让步也只是不取她性命。
他与她唯一会有的牵扯,便是将她平安送进皇宫,交给皇帝。
他对眼前心如蛇蝎,不知自爱的女子,并无多余的怜悯,更不会昏了头,为她寻什么治风疾的神医。
“既然病着,便少说话,本将去唤太医过来。”苏缙说完,动作利落一甩棉帘,隔断车内女子蛊惑人的视线。
棉帘垂下,池羽神情恢复如常。
水莲的声音传来:“劳烦江太医快替公主诊治。”
她话音刚落,池羽隔着棉帘道:“不必了,父王犹在病中,我不能在旁侍疾,怎能只顾自己医治?水莲,送江太医回去,再取一百两银子来,给苏将军。”
马车外的人齐齐愣住。
苏缙怔愣一瞬,便反应过来,她说的一百两银子,是赔他披风的钱。
可显然,她话里的意思,不止是赔银子,更不是要陪祁月国君一起生病,她是在逼他,逼他答应替她找神医,她才肯让太医诊病。
所谓的祁月至宝,便是这样一位胡搅蛮缠的女子?!
“江太医,替公主诊脉。”苏缙侧过身,对池羽的话恍若未闻。
江太医乃魏国人,又素来敬重苏缙,自然听从苏缙吩咐。
当即掀开棉帘,将医箱放到棉帘内,恭敬施礼:“有劳公主将左手搭在腕枕上。”
池羽不肯,轻轻摇头,眼睛没看太医,而是望向外头身姿笔直的苏缙。
两厢僵持,江太医又不敢妄动,只得回眸看苏缙脸色。
从未有人敢这般明晃晃威胁他。
苏缙攥攥指骨,霍然转身,倾身扣住池羽小臂,将她手腕压在柔软腕枕上。
小小腕枕被压出凹陷,耳畔是池羽虚弱的呵斥:“苏将军,你放肆!放开我!”
大庭广众之下,谁也知道苏缙不会做出什么逆乱之事。
可周遭歇息的将士们,仍忍不住纷纷望向马车,眼神惊疑不定,有的夹着茫然,有几位昨夜巡夜的将士眼中则闪动几分异样的兴奋。
女子面颊绯红,状似羞愤的模样,像极了梦中才有的画面。
纷纷扰扰的画面,顷刻间涌入脑海,苏缙掌间力道骤然收紧。
江太医见势不妙,忙劝:“将军这样,下官也无法诊脉,不如先劝劝公主?”
霎时,苏缙掌心似被烫着一般,松开手,转身大步离去。
江太医没能诊脉,观池羽脸色,已看出端倪,只是把不准剂量。
无法,只得先开一剂温和方子,把药抓好,交给水莲。
待兵马重新启程,池羽坐在车厢内,望着水莲,压低声音道:“丸药取来了?快给我。”
水莲自袖中取出一方丝帕,展开来,将帕子里小小一枚褐色丸药送至她面前:“公主何必同将军置气呢?要找神医,等进宫求皇帝也是一样。”
池羽拈起丸药,含在口中,就着水莲备好的温水服下。
即便要威胁苏缙,她也不会真的不顾惜自己的身子,只是不知苏将军的骨头能硬多久。
“你不懂,求他比求皇帝管用。”池羽含笑合上眼皮。
本想嫁给苏缙,便不必嫁老皇帝,现下看来,能不能勾动他还两说,但在入宫前,得他一句承诺也是极好的。
如此一来,若她进了宫,皇帝当真不管事,她也不至于对父王的病情干着急。
又行两个时辰,天色将暗,苏缙停下坐骑,召副将上前,吩咐几句,便调转马头。
池羽吃过药,睡得昏沉。
被水莲喊醒时,马车已停下,外边天色漆沉。
她额头仍烫着,由水莲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往驿馆里去。
盖着棉衾,倚靠床柱,用了几口素粥,池羽便摇摇头,再吃不下什么。
水莲替她擦净唇角,又是心疼又是无奈,轻叹一声,便端起剩下大半碗的粥出去。
江太医抓的那副药,在灶上煎了半个时辰,骋怀亲自盯着,也顾不上烫,一煎好便三步并作两步送上来。
水莲端着药碗,坐到床畔喂她吃药,池羽望望药碗上热腾腾的水汽,稍稍别开脸,声音不高不低,赌气似的道:“我说过,不吃药。若能替父王担一分病痛,也算我现下唯一能为父王尽的孝心。”
“公主,你不肯让太医诊治,又不肯吃药,身子哪里能好?”水莲不知她此番病得重不重,光吃她们自己带的丸药能不能好,担心地落泪。
闻言,池羽攥着帕子,替水莲拭了拭眼泪,瞥一眼门扇:“若好不了,你便去京城,告诉那魏国皇帝,就说苏将军怕我迷惑皇帝,故意不让太医为我诊治。”
水莲大惊失色,手中药碗险些抖落。
吱呀一声响,门扇被人推开。
池羽闻声望一眼,从容不迫收回视线,对他的出现没有丝毫意外。
苏缙接过水莲手中药碗,放到床边小几上,挥挥手,示意水莲等人退下。
待门扇合上,屋内只余他二人,苏缙立在窗畔,挡住大半烛光,冷冷开口:“公主在威胁我,用伤害自己的手段?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怜惜你?”
池羽倚靠床柱,珍珠额饰静静贴在如雪的眉间,她轻声开口,说出的话却无一丝乖顺:“我以为苏将军打算一直站在外头不进来。”
从他踏入房门的那一刻起,便在无声宣告,她的威胁是有用的,不是吗?
“吃药,或是让江太医进来诊脉,重新开药,公主任选。”苏缙长指随意搭在小几上,生生忍住端碗灌药的冲动。
“苏将军做什么总是凶巴巴的?”池羽抬眸望他一眼,视线又掠过他,落到光影明明暗暗的衾被。
“其实我亲生的母后是魏国人,可她生我时难产而亡,齐王后和王弟待我如何,正如苏将军亲眼所见。这些年,只有父王一人真心疼爱我。”一滴晶莹坠落,衾被顷刻被洇湿一点深痕。
池羽默然片刻,抬眸时,翦瞳如洗,却已寻不见泪花。
“苏将军若答应帮我,我便再不纠缠,再不给将军添乱,好不好?”少女的嗓音泄露出一丝情绪波动。
她看似坚强,实则狡猾,苏缙明知不该听她说话,不该上她的当,心弦却不受控被拨乱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