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臣 第18章 坦白

先帝驾崩，小皇帝即位，几位藩王，各地州官，陆续奉上悼词、贺表。

昔日的祁月国君，如今的祁月王，不远千里，亲自前来相贺。

随身带来的，还有为儿子池肃请封世子的奏折。

望着殿中恭敬施礼的祁月王，小皇帝并腿坐正，六神无主，回眸望向珠帘后。

“母后？朕该允吗？”小皇帝声音很小，怯怯的。

殿内文武百官听不清他说什么，打量他坐姿，猜也能猜到。

他们不满意地蹙起眉，又暗暗宽慰自己，将目光落到珠帘后头戴宝冠的女子身上。

按理说，藩王请封世子的事，比照惯例便可，小皇帝不必询问池羽或是苏缙的意思。

可他记得刘太妃私底下叮嘱的话，在有能力掌权之前，他越是表现得唯唯诺诺，越能活得长久。

那日，他是借着在御花园玩的机会，偷偷见的刘太妃。

刘太妃眼圈泛红，垂着泪，紧紧将他搂在怀里。

毕竟是他的生母，小皇帝就知道，父皇去世后，宫里真心爱护他，最不会害他的人，便是李嬷嬷和刘太妃。

本来还有个张太傅，可自从苏缙搬入紫宸宫，萧桐便再没能单独见过张太傅。

“太妃。”萧桐害怕，声音也带着哭腔，还不敢直白地问，“父皇真是被雷意外击死的吗？”

他话刚出口，刘太妃眼泪像夏日骤雨，哭得更伤心。

“桐儿，你一定要保重自己，好好听他们的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刘太妃一遍一遍叮嘱，“一定要想办法活下去，活着才能为你父皇报仇。”

此刻，怯怯望着珠帘后的池羽，小皇帝脑中蓦地回响起刘太妃的话。

他记得很清楚，刘太妃说的是“他们”，而不是“他”。

果然如他猜测的那样，太后和苏将军是一伙的，难怪父皇死后，他们二人会为了批奏折的事翻脸。

小皇帝攥紧衣料，竭力控制住情绪，不敢表露出一丝恨意，眼神里的害怕却控制不住。

捕捉到他眼中害怕的情绪，池羽有些无奈。

好歹是先帝唯一的儿子，胆子却小的很，上朝多日，仍然会为一点小事害怕。

若换做平日，池羽已然蹙眉，只因这样的小皇帝，让人很难指望他成长为能与苏缙对抗的模样。

然此刻，池羽却松一口气。

按例，小皇帝该顺势应允，给祁月王这个恩典，以收拢人心。

可池羽一定不会同意。

为了以后长远考虑，池羽也希望与小皇帝“母慈子孝”，她不想在百官面前驳皇帝的颜面。

眼下小皇帝的做派，正合她心意。

隔着珠帘，池羽盯着殿中的父王，眼睛泛酸，语气不悲不喜：“此乃小事，容后再议。”

没有直言拒绝，可殿中个个是人精，谁能听不出池羽婉拒之意？

祁月王退回原处时，脸色不太好看。

群臣默默看在眼中，各有揣测。

接下来，各部朝臣上奏关系朝政、民生之时，议论声此起彼伏，谁还有空关心太后不允祁月王请封世子的事？

散朝后，池羽坐在珠帘后，没着急走。

苏缙带着小皇帝先行离开，殿内只剩祁月王一人。

没有多余的阻隔，风卷着寒意吹进珠帘，池羽双眼微微酸疼。

“燕燕，你不愧是父王的骄傲。”祁月王站在殿中，稍稍抬首仰望珠帘后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眼神精亮，与有荣焉。

进京后，他不是不想见女儿，是苏将军阻拦，他见不到。

否则，也不至于发生方才那样不光彩的事，为池肃请封是天经地义之事，却被池羽当着文武百官拒绝，祁月王连上火辣辣的，只觉老脸都没处搁。

可他明白，女儿对过去的事，一定有所怀疑，心里有怨气。

池羽确实有怨。

原本之事淡淡的，毕竟父王装病的事，她未能亲眼证实，也可能是齐王后为了刺伤她，故意骗她的人。

可短短时日，父王便亲身赴魏，好端端站在她面前。

池羽见到日日惦念的至亲，心中喜悦并不浓烈，愁绪如麻。

听到父王夸赞，她也无法像昔日那般欢喜。

他这样，是想当做方才的一切，向大魏投降、献美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吗？

转念一想，也对。

祁月成为大魏的一部分，却仍归父王掌管，除了每年献上丰富的矿产，对父王他们似乎影响确实很小。

唯独池羽的人生，天翻地覆。

她愿不愿意，过得好不好，无人在意。

就连她以为爱她的父王，也只看到她身上浮于表面的荣华，丝毫看不见她在宫里的艰难与伤痛。

望着眼前面色如常，只无意间流露出一丝心虚的父王，池羽的心被风吹得冰凉。

“父王心里，最该名正言顺继承王位的，一直都是池肃，对吗？”池羽竭力控制着，可她还是伤心，眼睛泛红，指指自己，“为什么我不可以？”

“燕燕，父王知错，是父王愧对于你。可祁月不能毁在父王手里，父王死不足惜，身上还肩负着祁月子民的安危。你知道的，夹在魏国和狄国之间，祁月素来如履薄冰，处境艰难。你阿弟是性情软弱，远不及你，可这对祁月来说是幸事。”祁月王重新拿出那道奏折，上前两步，站在御阶之下最近的位置，“燕燕，阿肃是最合适的。”

池肃性情软弱，难成大器，所以大魏能信他会安分守己承继王位，没能力蓄兵报复。

这道理，祁月王不必解释，池羽也能懂。

只是，她不甘心。

池羽没看奏折，目光定定盯着祁月王：“为什么不继续骗我？你大可告诉我，你确实得了风疾，有幸遇到神医才好起来。也可以告诉我，那一切都是齐王后的主意。”

父王有粉饰太平的选择，却偏偏把最丑陋的真相揭给她看。

她孝顺、懂事，能经住事，便该被伤害，该自己愈合吗？

祁月王面色顿时煞白，双手发颤，捏紧奏折，收回怀中。

哪是他想坦诚？！

但那人冷冷敲打过，不许他提那人在背后做的事。

祁月王不敢提苏缙，有苦难言，只好默然不语。

他微微垂首，一瞬间状似老了几分。

向池羽主动坦白，虽是祁月王迫于苏缙的威势，不得已而为之，但入宫的路上，他也想通了其中的好处。

池羽不好骗，瞒得了一时，瞒不住一世，眼下不坦白，等池羽自己发现被骗许久的时候，以她的性子，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女儿要强，祁月王时常有即将掌控不了她的恐慌感。

听说池羽当上太后，能在大魏临朝听政的那一刻，那恐慌感才化作后怕。

幸好当初他们合谋，把池羽送出了祁月，否则池羽对祁月志在必得，池肃绝不是对手。

祁月王默然垂首，落在池羽眼中，便是心虚愧疚。

这一刻，池羽心中所有侥幸幻灭。

她醒悟，父王从一开始便已打定主意投降大魏，初时做出抵抗，一是他身为国君该有的气节，二则是做给她看的。

为了将她骗离祁月几日，再将她献给大魏，彻底剥夺她与池肃争位的权利，父王真是煞费苦心。

“当初我去狄国求援，父王就不担心我回不来吗？”池羽轻问。

狄国人是怎样的豺狼猛虎，父王比她更清楚。

“我的燕燕是最忠于祁月的一个，你一定会设法笼络住狄国。父王知道狄国不会出兵相助，但你若做了狄国的王妃，定能拦住狄国，不让他们再进犯祁月。父王再将你献给大魏，狄国必不肯乖乖放人，祁月借大魏之手讨伐狄国，在苏大将军手里，狄国即便不被灭国，也必遭重创，祁月能安稳许多年。”

“所以，你去狄国求援，对祁月有百利而无一害。”

说到此处，祁月王不禁感慨：“父王没想到，你能从狄国全身而退，你比父王想象得更优秀。”

所以，在父王的设想里，她会被迫留在狄国，再被狄国和大魏争夺。

若她在那战争里死去，祁月也能左右逢源保全，甚至父王能多一个舍得亲生骨肉犯险的贤名，更受臣子和百姓敬重。

父王方方面面都考虑，唯独未曾考虑她这个做女儿的会不会受伤，能不能活到最后。

往昔一幕幕涌上脑海，做梦一般，池羽思维却无比清醒。

她心口承受着近似裂开的疼痛，面色如常：“若我身为男儿身，父王便会传位于我吗？”

祁月王怔怔，迟疑一瞬，神情略显急切应：“会。”

言不由衷，更像是为了安抚她，好让她顾念昔日亲情。

池羽不信。

她已不是昔日的池羽，能透过父王慈爱的面具，看到背后的冷漠无情。

父王不在意她的生死，不在意她的悲喜，他最心疼的实则是他时常贬低的池肃。

至于她，更像是父王给池肃培养的，一把趁手的刀。

女儿已贵为大魏太后，掌握着比小小祁月王大得多的权势，本该成为祁月最强的后盾，祁月王自然不想彼此生出隔阂。

池羽反应越是淡然，祁月王越心惊。

“燕燕，你可以责怪父王，可池肃毕竟是你阿弟。”祁月王声音哽咽，试图以情动人，“手心手背都是肉，父王不忍看你们姐弟因王位生龃龉。”

自己养大的孩子，祁月王自己知道，池羽坚强，心却很软。

祁月王塌下肩膀，略佝偻，望着池羽的眼神，有心疼，有期待。

他有八成把握，能拿捏住池羽。

“折子给我吧。”池羽起身，拨开珠帘，朝祁月王伸出手。

祁月王面露喜色：“父王就知道，你深明大义，定会理解父王的苦衷。”

池羽拿走奏折，没回应，转过身，留给祁月王一道落寞的背影。

祁月王并不在意，笑意未减。

有情绪很正常，但池羽会心软的。

池羽没去紫宸宫，而是乘銮轿回到慈安宫。

她打开奏折，随意阅过，便丢入火盆。

苏缙迈步进来时，正好瞧见烧得只剩一半的奏折，被火舌咬出一圈焦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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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