缁夜,江畔柳植夹侧,势如峡深,畔端数重渔火似雨浓,一江的飕风濯濯,霾雾一般的夜色如半卷疏帘,在更深的黑暗之下缓缓落至。
此时此刻,一艘官舫之间。
“哇,饕餮哥哥,你真把沙棘的友朋请来了吗?快让我见一见他!”
拾柒尚未真正进入舫内,却突闻一声少女俏丽软糯的呼唤,其话中的每一个每一句每一个调,如明铛铜铃般一坠一晃,铃舌与铃身相抵,发出了沁心暖脾之音。听音辨人识气,拾柒明显感知到,这位未曾谋面的少女带有一腔熟悉的开封口音,如此想来,她可是京城里来的人?
饕餮是蔡太师的鹰犬,他身边的交际圈一定均是绕着朝中显贵,那么,能让待在饕餮身旁的人,这位少女的身份绝对匪然。
她跟着夜猫徐徐入舫,先是暗暗打量了一下舫内的器物设置与内部布局,大体上此舫与其他画舫的内部构造无异,仅是此舫采用了官船的设计与修饰,筑有三楼之高,外铺以琅轩般的碧木,内覆以一层极薄极暖的毛毯,可供人却履赤足,软踏在上。
舫内的空间甚为敞阔与宽坦,具美器佳案,备长榻长屏,且持管弦丝竹之歌伎,无所不有,凡所应有,此处就似是一块儿琅嬛福地,那仙乐般的妙音,乘着舫壁盏盏明煌的灯而来,灌入了拾柒的耳。
她不住地抬目巡视,但觉此舫唯一的美中不足之处,便是人迹罕然,许是过度的注重门面之上的修饰,而内部致使缺乏了烟火人家的气息。虽有管线丝竹驱散了清冷,可空寂的气息仍盘旋不褪,萦之不灭。
这时,毛毯之上传了轻微的足音声响,声响虽不显明,拾柒却循声望了去,那位素未谋面的少女终于出现在了她的眼前——饕餮口中这一位需要她帮助的人。
小鸢珠原是半斜躺在一个铺了厚厚软绵的小榻之上,两条腿搭在榻沿之上,闲闲地一摇一晃,适时余光之中瞅到了饕鬄果真带了人来,顿觉得她思绪之下的寂冷减淡了不少,那因沙棘挑起的委屈与不悦转瞬抛至到了脑后。
搭在榻沿之上的两条腿转了一个方向,落在了地上,她的身体如鱼打挺似的挺了起来,脑后挽得发髻有些凌乱了,她抬手将它扶正理好,顺带理了理自己的衣襟。甫一理毕,遂跳脱的朝着饕餮小步奔了过去。
她这般行止若被她那在京城的番番撞见,极可能是要告诫她不注重女子的礼节与形象了。可目下没甚关系呀,他根本就看不见她在做什么。
见了小鸢珠朝着自己本来,饕餮微微佝下身体,让他的视线相迎上她的,在这种尊敬的平行视线之中,践行了他对她的一份承诺。
“看,”他斜侧过了身体,手肘半屈,扬手指了指拾柒的方向,柔声地道,“这一位小公子便是沙棘的友朋。”
在这个瞬间,拾柒的视线与小鸢珠好奇的目光相遇了。
在前者没有完全将她打量完,就听后者道:“我叫鸢珠,不过我的年龄较小,很多人惯常在我的名字前加一个“小”字,你也可以这么称呼我哦。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呀?”
拾柒反应过来,这个名曰小鸢珠的少女立在了自己面前三尺之外的地方,正兴致冲冲地等待着自己的回应。
拾柒遽用略带疑惑的目光,用略带疑惑的动作,扯了扯夜猫的袖袂,捏低嗓子征求意见道:“大人,她要问我的名字,你说我要不要回答?”
“对她,你不必有什么防备,以同龄人之礼数相待便可。”夜猫没有在意她扯他袖袂的举止,简淡地答。
不必有什么防备,看来夜猫是深晓小鸢珠的真实身份,确定其不会造成什么威胁。
于是乎,拾柒深吸一口气,卸下一些惕凛的动作与思绪,换上了一副微僵的笑意,朝着小鸢珠前进一尺,道:“我叫种拾柒,禾中种,拾柒就是十七的写体。”她一说毕,小鸢珠就问道:“你可是开封人?”
拾柒默然点首。
“难怪我觉得与你亲切!”小鸢珠说着,思及什么,雪颊上染了几分晕霞,道:“我有些事情想问你哦,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拾柒从这话里听出了一些不太寻常的苗头,没等她回应,饕餮就道:“如此,小鸢珠呀,这位种公子就先待在这里,你好生招待他,我和夜兄上顶楼叙一叙旧,你看如何?”
一句话就是一条暗藏杀机的指令。
潜伏在周遭的黑衣人,他们悬于腰际的悍刀在隐隐作祟。
饕餮面具之上的漆眸,眸间深海似的釉色粼光,捻破了一室的谐氛。
夜猫看着他的面具,挑唇勾起了一抹轻笑之弧度,身旁的拾柒却是与之相反的面目肃穆、身姿凝紧。
“好呀!”只听小鸢珠俏声答应道。
她一句话就活生生将某种相峙之局面推向了失衡的境地。
夜猫临走之前,拾柒捏紧他的袖袂:“大人,你要小心,饕餮此人素来狡黠得很,脾性又变态无比,你要当心啊,别一不小心就被他拐去做了‘红烧猫肉’。”他闻毕,不禁失笑,她依旧是改不掉她那张乌鸦嘴。
“这一点我比你清楚。另外,你是该见一见某一位暌违久矣的人了。”
他用一个捎带着莫测情绪的眼神蕴藉她之后,遂随饕餮上楼。
一位暌违久矣的人?拾柒对着一句话进行了浅浅思忖,可愣是没有思考出个可参考的对象出来。
一时之间,此下的空间之中仅余下了她和小鸢珠。
“鸢珠姑娘,”不等少女先开口,拾柒持先发制人之道,说,“我不认识你,你认识我吗?”
“不认识啊,我是刚刚才认识你的哦。”小鸢珠眼眸清莹如剔,语气忱挚,拾柒虽是女扮男装亦并未透露自己的真实性别,但她并未呈现任何一丝一毫的拘谨之态,如若毫不在意似的。
“既然你不认识我,”拾柒大为不解,“那你为何想要认识我?我觉得我和你之间,应该之前没有见过吧?”
“我是今天第一次见你。”
拾柒正待要问,突地听眼前的少女说:“饕餮哥哥说你是沙棘的友朋,所以我才想要认识你!”
拾柒愣了一大怔。
夜猫口中所言“一位暌违久矣的人”,莫不是就是指鸢珠口中的“沙棘”?等、等一下,她的脑袋的运转齿轮有一些生锈与卡顿了,请容她缓冲一下。
“沙棘是谁?”这二字自拾柒口出咀嚼而出,徒盛一份陌生之感,而丝毫感知不到有什么“暌违久矣”之韵味。
“沙棘就是沙棘啊!”小鸢珠颇具耐心的释疑,说道,“沙碛的沙,棘心的棘。”
“很抱歉,我对这个名字没有多大印象,或许曾经听过或见过吧,但现在我——”
拾柒说着说着,无意之间,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一个天青蓝的少年身影之上。
“沙棘!”小鸢珠抢先拾柒反应过来,她撇了下愣杵于原地的人,快步行至少年身旁,对着他道:“饕餮哥哥果然没有骗人呐,你果然见到了种拾柒,就不会再躲起来了!真好!”
拾柒的视线随她这一语就这样停滞了。
少年瘦削的身影染了几分凝薄的夜色,眉额沉致出尘,五官如刀削斧裁一样立体凸显,轮廓之间,俱见风神与仪端,尤其是面上那一对略嵌有微蓝色调的眸子,如鲸泛出海面,溢出了几丝清冽之意。
倏地,他眸中一缕含着寒冽的蓝,缓缓浅浅地,一寸一寸游入了她停滞的目光。
仅一个对视,心下越过了千万沟壑与千万风雨。
拾柒仿若听到了一段失落于畴昔冻河的记忆之声,河面哗啦一声破了冰,冻冰融化开了去,浮沉于融水上下的记忆,陆陆续续地充实她眼前的空置画面,它在她的耳畔旁喁喁碎语着什么,诉说着不足为外人道也的事端。
“沙棘?”小鸢珠觉得沙棘的表情益发寂沉了,疑惑地道,“她是种拾柒呀,饕餮哥哥说他是你的友朋哦!”
沙棘置若罔闻一般,没有启唇,视线只在拾柒的脸上停驻一瞬,就挪了开去。
他眼眸之中的蓝调随着视线的推迁而褪色,转圜成了一片黯阒的黑,让人感觉方才的对视是一场幻像而已。
拾柒眨了眨眼,整个人自那一片蓝调之中抽出神来,当下定了定神,她朝着少年前进了一步,问道:“你叫沙棘?”
他给予她的感觉,在陌生的层面之下混入了几分熟悉之感,一些混乱的记忆开始在她的意识里发生了淡入、淡出、闪回、乍现,畴昔的某一位故人蒙尘的形象,在对视的顷刻之间被重新唤醒。
她确信在她的第一直觉不会错,少年与曾昔的一位故人的身影近乎是完美的融合在了一起。
即使他们二者之间的面目,迥然相异。
对于拾柒的问话,沙棘仅是寡淡的颔首,以示回应。
“那么,沙棘,你可认识一位曾经叫阿拾的少年?”拾柒深深盯紧他。
沙棘侧首看了她一眼,褪成黑色的狭眸之中没有什么波澜,俨似陷入了于某种空茫的状态,接着,他摇了摇头,算作否认。
“阿拾?阿拾是谁?”小鸢珠不理解拾柒在看了沙棘之后,为什么会问出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按理来说,暌违久矣的两人,不应先要寒暄一番才对吗?为何他们两人一直保持着一个冷淡的距离。
她虽是从两人的神情之间,能隐隐约约瞧出两人应是早已认识,却明显感知的到,似有一堵无可逾越的屏障,矗在了他们之间。
“阿拾是我曾经的一个朋友,他救过我很多次,是一个很温暖、很温暖、很温暖的人,”拾柒注视着沙棘的脸庞,一字一句地道,“他不会说话,可他若想对你说话时,会伸出手指在你的手心处写字。我和他共处的时间不多,但他留给了我一段人生之中弥足珍贵的记忆。”
沙棘看着她,继而他垂下了眼睑,悬在腰侧的手微微握成了拳。
“我为什么想要突然提起‘阿拾’这个朋友呢?”拾柒笑了笑,“是因他的气质与沙棘你很像很像,皆给人一种讷于言而敏于事的感觉。”
“原来如此,讷于言而敏于事,”小鸢珠咀嚼着她的话,“种公子,我觉得你说的好传神啊!沙棘的确就是一个闷油瓶,我跟他说话,他的反应都是木木讷讷的,饕餮哥哥说他不会说话。”
——原来他也不会说话。
这恰到好处的佐证了拾柒的某种猜测。
嵌有蓝调的眼眸,讷于言而敏于行的气质,不会说话。
所以——
拾柒成竹在胸地凝视他,凝视着他那一对复又有蓝调熏染的狭眸,笃定地道:“沙棘,其实你就是阿拾,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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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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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第九十七杀:沙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