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江江畔处,一艘官舫内。
一张布满黑白二子的棋盘之间,棋阵生云,子锋卷雾,黑白二色如一卷嚄嚄的森寒刀刃,内蕴一种将死将善之势,自棋局之下直指那一只捻棋之手。
“啪”的一声,落子声起,伴随着落子之声的还有一个低低的喟叹:“终是无用啊。”
落子之人,正是饕餮。却见他棋局的对端,却是悄无一人。他抬袖悬腕轻轻拨乱了一桌的棋局,接着从容地拢衣起身,朝着舫外走去。
“饕餮哥哥!饕餮哥哥!”
方离舫外,乍然闻见一个少女的清音,声如盛夏内的一场携风之雨,沁人心脾,隔着凉夜扑耳而来,声音落入饕餮的耳朵,像是一枝小花忽绽在耳廓之间,既美且幻。他含笑地止了步,半侧过身,视线一步一步地循声溯去,只见有着一瀑及腰乌丝长发的少女趋步向他跑来,长发娴娴缀于她的瘦肩,着一身寻常的襦裙,腰间系带也许系得紧致,将她正处于发育的身段熨贴得昭显出来。
“小鸢珠,”饕餮颔首,见她的面颊因跑得厉害微微涨红,遂双手负于身后,微微屈身,视线与她平行,嗓音里尽是温柔,“跑那么快干什么?你背后又没人追你啊。”
“饕餮哥哥,”名曰小鸢珠的少女眼眶里染着氤氲的雾气,声音略带委屈地道,“沙棘那个闷油瓶,他又不跟我说话了!”
饕餮失笑,他一手握成拳抵在嘴边,似在平抑住什么,尔后才淡声道:“小鸢珠,沙棘原就不能说话,你却让他开口言语,这就如一位目瞽之人,你指着夜晚的天空问他是什么颜色一样,此不为强人所难吗?”
“饕餮哥哥说的有道理,”小鸢珠低下眼去,稚嫩的面容之中委屈之色益发浓重了,“可我的真实意思是,他不搭理我了,不管我说什么,他脸上的表情都是冷冷淡淡的。而且,他开始躲我,就藏在某个地方去了,我现在都还找不到他!”
“小鸢珠呀,”饕餮抬首看了看天时,继而俯身对着她,依旧用温和的语气问道,“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我不管现在是什么时候,”小鸢珠眨巴着眼道,“这里又不是帝都,番番管不着我,我不想睡觉,我想要跟沙棘玩,我想要跟他玩。”说毕,小鸢珠就抬腕牢牢捏住了饕餮的袖裾不放,摇晃着他的手道:“磬山姐姐都不在,今下只有沙棘能陪我玩了,他偏偏藏起来不让我找到,我明明对他那么好,他凭什么不领情?凭什么不接受?凭什么要藏起来?”
少女的情绪恰如七八月份的天气,都是不稳定的,一切都是失控、失序的。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在了小鸢珠的头顶之上,然后降落在她的发丝间,很轻很轻的抚了抚,她听见斜上方传了饕餮的声音,他以商量的口吻道:“我先带你去找一位老朋友,这位老朋友的影卫,可是沙棘的友朋。”
“沙棘的友朋?”小鸢珠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中的那一份诧讶与好奇如涨潮似的,溅逸而出,“为何我没有听说过?这个友朋长什么样子啊?他是男是女?”
“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饕餮侧过身体,温文尔雅给她让出了一条路,道,“并且我保证,当这位友朋能让沙棘不再躲起来。”
“真的吗?饕餮哥哥,你没骗我哦?”小鸢珠在饕餮的面具之上寻找一丝可证的真挚神色。
“来,把你的视线乖乖放在你的后方,瞧,你是不是看见了一艘画舫?”饕餮指点着小鸢珠,语速缓和。”
“嗯,我看到了。”她点点脑袋。
“我的老朋友就在那里,当然,沙棘的友朋也在那里。”
“饕餮哥哥,既然如此,你就把你的老朋友请到我们这里来,那么这位老朋友的影卫就能跟来了,这样一来,你能跟老朋友叙旧,沙棘见了友朋也能不多起来,我也能跟他一起款待他的友朋,你看看,我这样的提议行不行?”说这番话时,小鸢珠的眼睛里倒映着缥缈的夜色,那镜鉴般的夜色有一线花火戛然晃过。
“好啊,一切都听小鸢珠的。”
——
夜风吹乱了月光,满江粼粼的波光像是前仆后继的黑色焰火,一霎地将江面烛照得如晓昼般熠亮,渔火荧煌,让无数江畔的夜行酒客如痴如醉。
此际,另一艘画舫之内。
拾柒问完了那一句有点大逆不道的话,没敢直接瞧着夜猫的脸色,复紧忙悬崖勒马一般速速道:“好吧,我开玩笑的!我这就去取!”她三步并作两步奔至从磬山身边,俯下身来。
既及拾柒发现磬山面上是死不瞑目的面容之时,她心觉不忍,遂抬手将后者的眼睛轻轻地阖上,心下道:“我记住了你的话。”之后,她历经了一个煞费心力的过程,好不容易将地图取了出来。其实,在去地图的过程之中,拾柒发现磬山的面容开始出现了微微的褶皱——她的面容似是蜕皮一样,发生了皲裂之态,接着,褶皱的痕迹越发明显,由局部往整体的方向扩散。细管般的褶痕游走于她的五官之间,使得她的面容随着褶皱的扩大而发生了脱落。
“簌簌”一声起,当眼前女子的面容完全脱落下来之际,拾柒的呼吸随之一窒。
当她反应过来时,就将跌落下来的那一张面容重新放置在磬山的面上,她觉得,这应是这位对容貌极为上心的女子所祈盼的尊重与包容吧。
拾柒将地图收妥之后,就立起身来,下意识对着后面的人道:“大人,我把地图取出来了——”
她身后空无一人。
“夜猫大人?”拾柒叫了几声,皆无人响应。她不觉大疑,夜猫不在舫内,难道是在舫外,既是如此,他为何不知会自己一声呢?
想着想着,她方前行几步,蓦地就感受到一股极具侵略性的气息,由远及近,由浅及深,成鲸吞之势,顷刻之间笼罩于她此身所处的这座舫内。
“是饕餮!”拾柒眉头蹙紧,前一刻夜猫刚给磬山摸了脖子,后一刻饕餮就赶到了,这势头可是分为不妙啊!
她当下不敢多想,疾忙趋翻出了舫内,前脚刚踏上舫外,人没站稳,就撞上了一道□□的后背。
拾柒的鼻子就磕在着这后背上,她揉了揉鼻子,只见这个后背正是夜猫的,她遂是对他道:“夜猫,你有没有感觉到饕餮的气息?我觉得他就在这座画舫周围,离我们很近,很近。”
夜猫瞥了她一眼:“他就在你的正对面,你说近不近?”
拾柒闻罢,大惊不已。她愣愣怔怔地梗住脖子,僵硬的抬起脑袋瓜子,似是应了这句话一般,她的视线直接对上了半丈开外一对含笑的漆眸,漆眸里有着纯粹的融融夜色,有着纯粹的江涛之声,也有着纯粹的目的。
“我今次来,仅是想请你们移步至敝舫小坐一番”这是饕餮亲口所言的目的,足够纯粹了吧?
拾柒不敢擅自发言,她略带警惕的看着饕餮。饕餮却朝着她前进三步,道:“小姑娘,敝舫里有一位与你差不多年纪的人,她正好想见见你。”
“想见我?”拾柒对饕餮所言素来没什么好感,反问道,“但我不想要见她。我现在想见的人就是周公。”
“小姑娘乏了?无妨,敝舫有足够容你休憩之地,你若到了那里,定会满意的。”饕餮的漆眸一直含笑,他主动忽略了拾柒切齿的表情,转而接着望向夜猫,“小姑娘听你的话,那么,老朋友,你的意下如何?我相信你应不愿拂了我的面子吧?”
“呵,那我若是不愿赏脸呢?”夜猫扫了他一眼,语气佻然。
随他话音甫落,只见一围黑衣人影自舫下如弹簧一样弹身而起,影无声,迹无息,迅疾地包抄住了他与拾柒,阵势那可叫围得一个水泄不通。
去路被这些黑衣人给硬生生阻断,加之方才与磬山的殊死力战,拾柒觉得自己的功力在极短的时间之内是无法得到恢复的,恐怕夜猫也是如此。此刻,敌众我寡,敌弱我强,若是冒然硬碰硬,他们俩的胜算怕是没有多少。
“既然你们不肯赏脸,”饕餮的舌头顶了一下上颚,发出了一记清跃的响音,他好整以暇地注视着两人,“唉,敬酒不吃偏要吃罚酒,那恕我只好强迫你们自愿赏脸了哦。”
“饕餮,”拾柒愤愤的切齿道,“你真够卑鄙!趁我们与磬山在‘鹬蚌相争’,你就来坐收渔翁之利!”
“小姑娘,你这话可说的不对,磬山是我的人,现下陨折在你们的手中,我何利之有?”饕餮前进一尺,用一记暧昧幽明的眼神缠住了她,话说得绵长且韵深,“况且,伸手不打笑脸人,我以热忱的宾客之礼邀你入敝舫一叙,你理应投桃报李才是。”
——磬山是我的人,现下陨折于你们的手中,我何利之有?
简淡的一句话,他以简淡的声调娓娓吐诉而出,成了曲调,却未有任何一丝情意。他口中道出的那位女子,就像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弈局之下的一枚废子,既及出局,恍若一枝废旧的落叶,零落成泥碾作尘,昔日一切的温存均堕入了他人记忆的最深处,失落为了一份空白。
对于那位女子而言,饕餮之语,句句简淡,却字字诛心。
拾柒不欲与饕餮多废话,她欲捣剑出鞘,讵料下一刻被夜猫一手摁住了,他的视线与饕餮兴致盎然的目光相触,似笑非笑地道:“投桃报李?正好,此方能礼尚往来。”
一份不可置信的诧愕自拾柒眼瞳之间腾起,她侧首望着夜猫,压低了嗓音道:“大人,你是认真的?跟鸟笼谈礼尚往来这种东西?你看看,饕餮在我们抢到了地图之后,就将我们截住了,表面上称邀我们至他的画舫去小坐——这压根儿就是一场鸿门宴,我们若真去了,结果肯定是不堪设想。”
夜猫闻罢,他将手覆在了拾柒握剑的那只手上,他表面之上是“摁阻”的动作,但动作的背面之下却含着一种“安抚”的意蕴。拾柒感知到他的动作不同寻常,他掌心的凉冷温度轻轻覆在了她的手背上,就像一枚定海神针悄然渗入了她的身体,祛除了她的思绪之中所有失序与紊乱。
“我知道。”他的嗓音与他的掌心一样的凉冷,但话却是温暖。
原来他都知道,她所担心的,他都知道、理解与懂得。这一切都有他在,面对眼前一切的未知,她好像都没有畏葸之理由了。
饕餮佯作不知夜猫与拾柒的反应,仅是恣意的甩袖,将手臂负于身后,背过了身体,一面雅痞地朝着附近那座画舫踱步,一面道:“承蒙夜兄的照拂了,敝舫就在附近,且随我来。”
此时,拾柒手背上的那只手挪了开去,冷凉之意稍稍褪却,可男子的气息依旧残留在其上。
夜猫用眼神示意她一下,她会过意,两人在两侧黑衣人那如锁链似的包圈之下,一前一后跟上了饕餮的步履。
另一艘的官舫顶层处,若人凭此纵目而眺,可窥见两畔的荧煌渔火如剪,剪不断那一脉水岸灯影的寂寥,艘艘画舫之间攒动的人影,如蚁如豸,于浩渺无垠的天地之间,弥如一抔浮芥。
这一切皆收拢于一位着天青蓝劲服的少年的眸中,借着几线皎白月光,少年的眸被渲染成一种邃蓝之色,月光穿透过他眸中的邃蓝,原本皎白之光亦然染上了幽深的蓝调。
天地之间的一切物与一切人,在少年的眸心处,都被这一层邃蓝给湮没。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了舫下的黑衣人,再从黑衣人落在了他们中间的一个人身上,邃蓝的底色便遭到了不小的动摇与震动。
他原本是半躺的姿势,此刻改成了伏身之态。
那个人随着身旁的那位墨衣男子入了此舫,少年的目光便由此被遮住,就如天上月光倏然教绛紫色的积云覆轧住,与之同时,被覆轧的东西,还有他封藏久矣的一份微妙心思。
小鸢珠的自顶层之下蹿来,“哇,饕餮哥哥,你真把沙棘的友朋请来了吗?快让我见一见他!”
少女话音如揄扬的一阵含暖春风,拨开了重重的夜色,掀上了画舫之顶层。
但那顶层之上的人影,已然随风一块儿遁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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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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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第九十六杀:沙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