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葛俞明下落的线索就这么断了。
那一夜,沙棘出门之时赶巧儿撞见调查完线索回来的拾柒,她的脸色跟凛冬下频遭霜打的瓦棱似的,灰扑扑得没有精神,五官的位置上都了似是供上了一个死气沉沉的“丧”字。
沙棘见之,一时忍俊不禁,身体挡在了她眼前,拾柒的前额还差点撞上了他。
“你干嘛挡我的道?”拾柒抬眸睨他,虽然她的心情很丧,但也阻止不了她一跟沙棘单独相处时就会涌上来的斗架冲动。
沙棘下意识想抬起她的手在其掌心处写字,只是,当他的手正要触碰到她右手的手腕上时,见对方微微惕凛似的收回去,他适才意识到,这个动作目前搁在他和她之间,有多么不合时宜。有多么的突兀。
以前在监舍中二无忧的时光,是义无反顾朝东流逝的水,纵使双手如何费劲地挽救它们,它们再也回不来。
记忆是沙滩上的一串又一串深深浅浅的足印,不出多久,它们很快就会被卷土重来的海水洗涤干净。
目下感慨这些做什么?
沙棘自嘲一笑,不动声色地将伸出的手大方磊落的撤回,并且催动了一些御术——
让对方能感知他心之所想的——
“你好像遇到一些困难?”
他为了配合他内心的问题,应景的往脸上陈列出一个再明显不过的询问。
虽然拾柒在此之前早已亲眼见识过沙棘小朋友身上藏着非同寻常的能力,但此身此地重新见识到他的眼睑染了性感的蓝调,并且隐隐约约听到了他内心的声音之际,她委实还是收到了一些小小的惊吓。
“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你能否先回答我的问题?”她难得的起了顽皮之心。
——“你说。”
“沙棘,你到底是谁?”
“……”
沙棘难得的以拳抵唇,用来掩饰他唇角快要遮掩不住的笑意。
“这问题难道很好笑吗?你这样笑的话,让我感觉自己很囧。”
——“你确定要我就在这儿回答你?”
“不太确定。”
拾柒觉得她和他两人也不能就这般堂皇而自然的杵在人多的走廊上,就谈话而言,此处显然不是一个最佳场合。
他们俩就在外拣了一处茶楼,好好地“促膝”夜谈。
蛇姬目前没跟拾柒、沙棘两个小孩一起,她甫一抵达客栈,连行李也懒得收拾一下,就去跟这片地带的暗井成员汇合去了,拾柒想去,蛇姬就嗔了一句:“放心,等我回来,准一字不落的将你家夜猫大人的消息动态给你说说,莫要急哈,你现在跟那位沙棘在这附近自由溜达一下,摸清楚地形与势力,对以后执行任务有帮助。”
被戳破了粉红心事的拾柒,她的脸不由烧了起来,也就没敢再接下去追问蛇姬。
她和沙棘甄选的茶楼,名曰“此间”,这名儿听上去很玄幻,没有具体的指涉含义,来此处喝茶的人大多是上了年龄的人,其中也不乏武功精湛之辈。
拾柒与沙棘还没进茶楼时,就见听到楼内有人闹事泼撒干架的戳耳声响。
那肉搏声、器物粉碎声宛若一折被泄露的大火,从茶楼隐秘的深处一口气地烧出来,跌跌撞撞往人群方向扑,炸起了一片轰动。
围观人群的好奇又兴奋的杂沓议论声,给这一场连正主儿也见不着的干架火上添油了一把,催动气氛一劲儿朝着**推进。
“那个擂主定是活腻歪了,连皇帝老儿派遣的人都敢打!”
“可不是嘛,这擂主乃是在武林大会连续守擂十九场的‘常胜将军’,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用鼻孔看你一眼都算看得起你!”
“问题是擂主惹毛的人简直是不能惹的,人家是当朝种大将军的武门直系子弟,叫啥名儿来着——记不清了,反正来头大得很!”
“你们现在少议论几句,当心被皇城司的人给听了去,哪一日你们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
“皇城司”如烫手的山芋,甫一扔入人群之中,瞬即惊起了千层浪,一时之间议论声硬生生的截断,无人敢接下这炙手的话茬。
位居人群边缘之处的拾柒听罢,悉身凛了一凛,“种大将军,直系子弟,难不成是——”
她正喃喃间,倏见那乌泱乌泱的人头攒动的茶楼大堂之中,人头自动被拨开了一条宽敞的道路,一个少年峭拔的黑色身影堂皇而磊然的踱步而出。
数位戴着执法面具、面容峻肃且身披甲胄的人前前后后押着一个醉醺醺的壮汉,尾随其后。
“老子可是连胜十九场的常胜将军,一个姓种的小毛孩你他娘的算了什么破玩意儿,敢押着老子!信不信老子一个发飙你们打个残废啊!?”
壮汉嘹亮如铙钹的吼声,如火燎似的在拾柒的心内烫出了一道极其隐秘细微的伤口,一种小情绪蹦跶地蹿上她的眼。
她瞄了一眼脚旁的小石头,石面光滑硬坚,在众生聒噪的氛围熏染之下保持着遗世独立的姿态。
“就你了。”
近旁静默无声的沙棘就这般看着爱记仇的拾柒进行着她的复仇大计。
说起来,她的名字——如果他没有记错,或者感知力没有出现谬误的话——应该是叫种世念。
种,禾中种,种姓,摆放在人群里就如一堆茅坑黑不溜丢的臭石头群内供了一块淡红铜色的大石头,那样的不合群,那样的显著。
就跟他原始的姓氏“宫本”一样,随意抛在凡尘俗世间,总能溅起诸多趋之若鹜的飞尘。
他正思忖间,倏闻人群那头炸起了一声尤其尖厉的呵斥声:“是谁干的?!”
拾柒倒是悠闲地拍了拍手,垂下脑袋背过了身去,对着沙棘眨了眨眼:“嘘,我刚刚用那块石头,教它走出一出‘飞来横石’,直接堵住了那人的嘴,让他还敢不敢侮辱种家——”
她话音未毕,沙棘眸稍一眯,视域之中,那个身影峭拔的少年正隔着人群与他横空来了一出无缝对视!
看来他发现他们俩的存在了。
沙棘没动,动的话,更显得心虚不是?
论识别他人眼神含义的功夫,显然沙棘更胜一筹。
少年只是存疑,但并没有率身撕开乌泱乌泱的人群朝他们走来。
沙棘继续催动御术,问:“那个人,与你有关系吧?”
“嗯,他在族人内是要叫我姑姑的——名字叫种世瞻,很能打,只不过他比不过我,哈哈。”
拾柒一面说,一面想要回头去看种世瞻、去瞅瞅自己的复仇行动最后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
沙棘身后揽住她的肩膀,心内暗道:“你不要动,他正在看你。”
言下之意便是,披着“拾柒”这个小马甲的种世念姑娘,她若一转头,就什么都暴露了。
拾柒听罢,心内汗颜,不但没有畏怯之心,反而暗自兴奋起来:“好啊,他看到我了又能怎么样?”
这像是一位合格的影卫该说出来的话么?
——“你忘记你目前的身份?”
沙棘不禁偏首去看拾柒,她的两只眸子跟穹空下的夜一样邃黑,眼睑处的睫毛如扑跌不定的灯苗,一眨一眨,一晃一晃,勾兑出了教人难以辨明情绪的弧度。
“我知道。”
老半晌,拾柒说道。
而落在她身后的探询意味深重的视线,早已被接踵而至的市井声淹没了去。
沙棘长舒了一口气。
两人准备往茶楼走去,殊不知,在他们半只脚踏入茶楼的门槛内时,身后有个声音幽幽地游过来:“你们站住。”
两人一个止了步,另一个没有停,兀自朝前走。
停步的沙棘不禁有些汗颜的凝着拾柒的背影看,她不知道这样做,反而将自己的存在感刷到最大了吗?
“前面还在走的那一个,你听不懂人话吗?我叫你站住!”
拾柒适时停住。
沙棘明白了什么,拾柒她就是摆明儿想故意吸引种世瞻的注意力?直觉告诉沙棘,拾柒好像不是真的来认亲的,倒像是来——临时作戏的?
这不,“扑通”一声,拾柒便双膝死死跪下了,以面抢地,迎着种世瞻就是呜咽一声:“恳请种小将军替小女做主啊!”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摸出了一封皱巴巴的棕皮信札,在空气之中有有气无力地甩了甩,煞是招摇。
“小女名葛,讳蕙,是从濠州定远县千里迢迢来此寻父!葛蕙一介弱女子,手无寸铁,寻父艰难无比,恳请种小将军帮帮小女……”
沙棘:“……”默默点赞。
种世瞻显然没料到这一出,声音都不平稳了:“你、你给我起来说话!”
拾柒当然不会起来说话,她保持着俯额跪地的姿态,缓缓膝步前行,抱着沙棘的腿,且道,“母亲身体孱弱,自小女幼时起便抱病在榻,难以下地干活。而哥哥,”她用手指轻扯了扯沙棘的衣裾一下,“他是个哑巴,心智相当于三岁小娃的水准,难以自力更生,需要小女时常陪护在其左右……”
沙棘无语地想把腿从拾柒的桎梏之中扳开,怎么此时的她膂力如此惊人,死死缠紧他不松开。
周遭的吃瓜群众见之,唏嘘一片,甚至身家阔绰的人还给他们俩扔了一吊油光锃亮的铜板。
拾柒收到了鼓舞,开始继续酝酿情绪,吐出真情对白:“小女的爹爹是个武痴,但在家乡不得志,乡里人常常给他扔臭石头以示嘲讽。半个月前,爹爹听闻衡州要举行武林大会,遂是连个招呼也不打就离开了!小女家中的财资本就拮据,一方面要为母亲出钱治病,一部分也要养活弟弟,爹爹一走,小女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话至尾稍,就连沙棘也要信以为真了,但他一旦洞悉了拾柒的心理活动时,蓦地一把将她从地上拎上来。
喂喂,这个故事的真实版本并不是这样的吧?
近处,种世瞻却是信以为真,动了恻隐之心,上前说:“你叫葛蕙?那个,葛姑娘,我跟你说话时候,你先能把脸抬起来,让我看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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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4章 第两百二十四杀:晦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