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棘的视线在小鸢珠人畜无害的面容上了凝了一会儿,适才松开手,后退几步,与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他瞥到了安放在屋檐后端的木梯,作案痕迹如此胆大而张扬,跟小鸢珠有恃无恐的行事风格如出一辙。
小鸢珠当然会为自己的行为作出解释:“沙棘哥哥,人家睡不着啦,你就陪陪我呗。”撒娇的语态。
对糖皮炮弹与软糯声线早已免疫的沙棘,当然不会为之心动,他看着她,朝着木梯所在方向冷漠地抬了抬下颔。
——下去。
小鸢珠会过他的意思,佯作无辜之态:“这里这么高,人家怎么下的去呀?”
云间的月色如一掬滑腻至极的泡沫,在空气里上上下下漂泊沉浮,凉薄的风,呼啦啦地吹开了一道口子,泡沫形态的光晕跌跌撞撞涌下来,光与夜的碎屑就这般坠入在小鸢珠的眼底。
她含笑直直望着他,眼神喷薄着一丝一丝暖气,暖气在他的身体上悠然一抚,似温腻指尖触动了冰冻心河的冰面——嘶啦一声,破裂了,解冻了,一腔活水从冰面之下涌出来。
夜色的底色换作了缱绻,北方低温结霜的寒夜,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沙棘好像是失神了一刹,脑中的反射弧与面部表情,好死不死的出卖他了,它们没有适时给他整理出此刻此刻他该作出正确的选项。
喉咙干渴,大脑宕机,手心渗汗。
他为什么会这样?
以前从未有过的……
心动……
的感觉……
小鸢珠看着沙棘依旧保持漠然的神色,感到讪讪,以为他觉得自己不太矜持,就把笑意速速往内收敛,有意地轻咳几声,一手拂着沾着些灰渍的锦裙,款款坐在了屋檐上。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只是很久没有人能陪我说话了,”小鸢珠侧着眸,歪着脑袋眨了一下左眼,凝着他,“所以,我睡不着。”
这逻辑与脑回路都有些清奇。
寺泽没响。
毕竟,他不可能会开口说话。
于是乎,在她话音甫落之后的一刻钟之内,两人都陷入了一通空白的寂默。
小鸢珠指了指她身旁的位置,“你也坐下来,不用那么拘谨,反正我又不会吃掉你。”
沙棘心内的意识把这段话给转换了一下,这是主子的命令,那么就只好乖乖接受。
于是乎,他坐在了离她三尺之外的地方。
“其实,你可以不用连续十二个时辰跟番番报备我的行踪。”一会儿,小鸢珠启唇说话了,“这样的话,倒会给日理万机的番番添麻烦。”
沙棘的指端在冰凉的瓦面上很缓慢地摩挲了一下。
他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去回应这番话。
小鸢珠的形象,似乎与他刚开始所听到的“刁蛮”、“娇作”、“任性”不太契合。
“那是我故意装出来的。”好像洞悉了他心中所想,她抬眼咧嘴笑了开来。
少女的笑一闪一闪地坠落于无暇夜色的最深处,纯粹,曼妙,深幻,空灵,盈润,还有她身上细辛与檀木拼织的香,一并灌入他的地界之内。
沙棘的喉结上下微微升降了一下,心出现了干渴,身体开始中毒,饶是他想要做一位装睡假寐的人,潜意识的心悸也会砰砰砰地肆意轰鸣,疯狂轰炸他的神经。
为什么,会对她心动……
他的手好想从琉璃瓦面上蹑手蹑手地走过去,牵拢她葱白细嫩的小小纤指,牢牢地握住、攥住、牵住,手指根根与她的不停地交缠,指腹与指腹反复捻磨,拇指在她的掌心勾勒她的浅淡掌纹,手掌使劲地、着迷地品享她手掌的触感与温度。
好想,好想把她的沁香与血骨一并揉进他的体内。
——慢着,慢着。宫本寺泽,你是痴汉吗?
——这样的想法太危险了。
他袖裾之下的手指一时之间瞬即攥紧成拳,指甲死死扣住掌心的肉肌,纵使抠出了血,也罔若不知。
小鸢珠说完了话,去观摩了一下沙棘的反应,发觉这个人的表情就如葫芦一样闷,没有丝毫地大起大落,没有喜怒哀乐惧,任何她期待捕捉到的情绪,都未曾在他面容出现。
“我现在有点点失落呀。”如此想着,她也没有顾忌地说了出来。
沙棘明显地感到不解,少女的心思自来是如七八月份的天时,变幻莫测,上一秒晴空万里,下一瞬就可乌云笼罩。
“我刚刚在鼓起勇气地努力钓一只鱼,但是呢,那条鱼似乎轻轻易易的就脱钩了。”
小鸢珠一寸一寸地朝他所在的位置慢腾腾的磨蹭过去,而脸上的腼腆,仿佛要收缩成一株含羞草。
沙棘没动。
他不太敢动。
“沙棘哥哥,”等她的身体与他的躯体仅有一拳之隔时,她低下脑袋且侧着一对熠熠生晖的清眸,肆无忌惮地直直瞅他的脸,“你说,为什么那条鱼会脱钩呀?是不是因为,那条鱼对钓鱼的人一点兴趣都没有?”
——除非是天下第一大字号的智障才会完全听不懂她话里的含沙射影之意。
少女不容许他卖萌装傻,她用含蓄来包装她的内心告白,却用无比张扬而娇糯的语调,将这一份含蓄隐喻将他逼入退无可退的绝境。
他到底该怎么回答……
此时此刻,鬼使神差,故乡那一位内亲王清子的身影浮显在眼。
戕害他的,屠杀他的,侮辱他的记忆,从沉睡已久的历史垫脚石下野蛮生长出来。
当他扭过首,内亲王清子的脸容与眼前的少女,竟然无缝般的链接在了一起。
那张脸,那一张受到了他诅咒的脸,不知现在是如何一种景致呢?
甫思及此,沙棘的身体稍微受了自己的控制,不再会徒然地失措。
他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了他所想要的恹倦、疏离、厌嫌之情,从微妙的蹙眉再至明显的冷眼,它们“咔嚓”一声,搓灭了小鸢珠眼底的自信心。
很好,脸部上表情就这样呈现出来,逼走她,不要再试图接近他。
那一夜,她落荒而逃。
那一夜,他绝处逢生。
其实循理而言,小鸢珠是无辜之人,她只不过是替素未谋面的内亲王清子背了一个黑锅,让沙棘把陈年旧怨加诸在一个情意萌动的少女身上,确实有点不公平。
但,沙棘那虚张声势的表情管理,并未能彻彻底底地击溃她。
毕竟,喜欢上一个人呀,确乎能跨越种种巨大的不可能。
那么,沙棘最是好奇的是,小鸢珠这妮子到底钟情于自己哪一点?
他很快找到了答案,有标准答案和意外答案。
标准答案是在她与其他宫内的姊妹们一块儿游逛夜色花会之际,已婚的姊姊们发现妹妹赏灯之时,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有往她身后不远处的哑巴侍卫上逗留。
姊姊们会心一笑,但这种笑里含了有七八道味。
嘲谑、不屑、傲慢、怜悯、好奇、担忧、欣慰……
一位姊姊戳了戳小鸢珠的脑袋瓜子,嘴角翘了起来:“妹妹看灯赏花的兴致在哪儿呢?”
另一位姊姊接着应和道:“怕不是被哪位情郎给收走了罢?”
漫漶的烧霞之色,自小鸢珠的脸颊上不受控制地蔓延至耳根之处,但她确实是承认了:“嗯,其实我是担心沙棘哥哥,他是从倭国那边来的,我想他会不会不太适应这边的民情风俗。”
姊姊们一片唏嘘。
“为什么要担心他呀?”
“我想应该不只是这样简单吧?”
八卦素来是女子们的天性,哪怕是常待于深闺之中、身份骄矜显贵的帝姬们也不例外。
“怎么说好呢?”小鸢珠看着附近一个卖纸人的摊贩之处,一群簇簇拥拥的纸人之中夹着一签纸鹤。
小鸢珠遂是买了下来,手心执着纸鹤,“韩非子先生在《说难》里曾言:‘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三年不斐又不鸣,王知此鸟何也?王曰:‘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她的话音渗透着夜色的微凉之气,如一根狗尾巴草似的挠着听众的心。
沙棘的耳朵动了动,在一群装耳聋的侍卫当中,她的话音清晰无误地直抵他的地界。
她,想说什么?
“在我而言,沙棘哥哥是不鸣鸟,在不鸣的时间里潜藏着无限的神秘力量,给我很多想象的可能,所以,在他的身上,我感觉到了时间引力,所以,这是很吸引我的地方。”
“窸窸窣窣”的一声轻响,她手中的纸鹤乘风破浪似的飞入了空中,旋转成了一股小旋风,离开了灯色摇曳成海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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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第两百一十八杀:寄居(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