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共浴之夜之后,榴宝开始以寺泽的长兄自居,热忱地将当地的日常语言与民俗习惯传授给他。
那位使得寺泽是“倭人”身份的村医,有位曾在京都谋官、精通倭人语言、目下在县城里颐养天年的老乡,其外号曰苟生,村医费力把苟生请来,帮助寺泽进一步突破语言障碍。
比如,倭人的打招呼用语,在文字书写与发音层面,与宋朝人的书写与发音方面有很大的不一样,但寻根溯源,倭人的文化根源,却是深深渗透于中华文化。
苟生自身的学识博赡厚丰,虽无正经的授渔经历,但教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年,却是绰绰有余。
在榴宝和苟生长达两个月的汉文化熏陶之下,寺泽极快掌握了当地的民俗语言与文字书写。
原来,他流落到的地方,是一个叫宋的文明之国,当朝皇帝号徽宗。
现在,他已经能够听懂日常人们的谈话内容了——诚然,他如果解放了说话的能力,流利地说一腔汉话,当然不成问题。
当寺泽能够听懂汉话、并且掌握了汉文的书写之后,榴宝最想知道的一件事就是:“小子,你叫什么名字啊?”
寺泽有些踟蹰,在他的故乡里,他的名字是一个死去的名字,而在重获新生的此处,他用一个死去的名字生活,显然不合理。
宫本寺泽已经死了,那就把宫本这个姓氏摸去,酌情只留下后两个字好了,并且,榴宝他们势必还会问起他的身世、为何会身披数疮出现在海面上种种问题,为了不必要的麻烦,不让县城的官兵们察觉到,他决定杜撰一个身份出来。
他告诉榴宝,他失忆了,很多重要的记忆都流失了,现在,他只记得自己的名字里有一个“泽”。
并且,寺泽表示,他想要继续在这里生活下去,愿意出卖帮助渔夫打鱼的劳动力,不会给任何一人造成麻烦。
他没有察觉到,自己现今这种想法与他之前“不管人事、悉听天命”的消极想法,非常矛盾。
原本认为糟糕透顶的世界,在经历了这一两个月的生活之后,好像没有他所主观认为的那么糟糕了。
休渔期,榴宝会带着他去玩蹴鞠、放纸鸢,甚至去县城的纹身店里花几块铜板在身上刺一个好玩的图案。
橘丫一直中意着县城里经营豆腐店老板娘的儿子阿进,想在他过生日时做一盘糖醋鱼给他送去。
在阿进过生辰的那个晚上,橘丫带着长兄榴宝和寺泽以及来自渔夫渔妇的一对海鲜制品,去快快活活地烘气氛。
寺泽看到豆腐店的阿进第一眼,不知是不是他体内的御术在隐隐作祟,持有几分翩翩公子相的阿进立在他眼前,就如一个透明化的人物。
阿进的心理、臆想、妄念,寺泽仅一眼就能冠冕堂皇的窥察清楚。
他在接受橘丫亲自送出的装有糖醋鱼的食盒之时,白俊的容颜洋溢着看起来很喜悦的笑意,但是此刻,他的内心却是微微嫌弃地嘀咕着:“怎么又送这种黑暗料理啊?还是玉器店的小珏送出的礼物比较深得我心。”
寺泽:“……”他的眉心微微一蹙,把视线从那一张伪善的脸容挪开,转移在橘丫身上。
这个小他三岁的妮子,笑得煞是腼腆,眼中含羞带怯,平素那副张狂而轻慢的模样杳然无踪。
她看起来好像很幸福的样子。
哪怕这种幸福是由谎言、伪善组成。
一想到自己也要跟着去作戏似的朝着对方扬起祝福的笑,寺泽感觉有些不适应。
此时,他又开始觉得过强的御术残留在自己的体内,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他明明不想去了解的事,但这种能力非要强迫他去洞察他人的内心。
脑海里生长着两个截然不要的世界,一个是现实,一个是人性。
那么,究竟哪个世界比较真实一些?
并且,他是否要告知橘丫这一个不真诚的谎言呢?
外端的气氛却是极为融洽,大家的笑容连成了一片暖洋洋的海,海飕飕地扑入他的视域之内,这巨大的阻力成为他难以启口的原因。
还是缄默为好,等橘丫自己慢慢发现了阿进的谎言吧。
寺泽不想面对谎言之时,谎言自来面对他。
庆生的夜色往深处走了一些时,大家一起去了县城之内一间生意比较红火的小酒楼,名曰来旺楼。
阿进做东,不仅请了橘丫他们,还将自己那个圈子里的朋友们也一块儿请来了。
寺泽观察了那些身着各色服饰、年岁与阿进相仿也就约莫十六七的少年几眼,有一个穿金戴银、抹粉涂脂的少女藏在了少年们之中,就如夹生饭中尚未成熟的饭粒一样,格外显眼。
“嗨,阿泽,你偷看谁呢,这么上心?”身旁给自己倒清酒、掐鸡肉的榴宝兀自给自己灌了一口酒。
烘烘的人声,在朦胧而喧闹的气氛之中开始黏糊起来,阿进簇拥在朋友们之中,喝得不亦乐乎,橘丫送得那一盒糖醋鱼也就理所当然被遗忘在角落里了。
寺泽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看着端着酒盏却一直未喝的橘丫,她的面容被烛火的光映彻得很亮,但眼和嘴却是微微塌着,一副兴致缺缺而煞是无措的模样,她看起来似乎对这种局面无从应对。
阿进的朋友,她不认识,也融不进去。
寺泽微微欠身,将橘丫面前的酒给端至榴宝面前,并且斟了一杯清茶给她,眼神示意:“你喝这个。”
榴宝见之,会过了寺泽的意思,应景地给橘丫一个摸头杀:“小妹,你还小,不能碰酒,哥给你上清茶,清洗胃脾。”
橘丫似是受宠若惊了似的,旋即有些赌气,扒开榴宝的爪子,把脑袋挪开:“我已经不小了。”
寺泽唇角微微抿起,抬起眼,却对上了一道好奇而稍显赧然的视线——正是对桌那一位抹粉涂脂的少女。
寺泽没有避开,一侧的眉挑起,自然而然地望着她。
少女的粉颊烧起了可疑的红,慌忙把视线缩了回去,避在一个高大的少年背后。
阿进的眼神倒是若有若无地缠在少年的身上,起身给她斟了一杯酒,话却是向着高大少年:“珏哥,你今儿来了,还把亲妹妹给带来了,真是给我面子,我能不能敬她一杯小酒?”
那位名曰珏哥的,遂是一把自己的亲妹妹给从背后拽了出去,推至阿进身前,命令道:“你这个丫的就别躲躲藏藏了,喜欢你阿进哥哥就说。”
阿进挠了挠手:“珏哥,你这样说会吓着小珏的。”
无声观望着这一切的橘丫:“……”她攥着茶杯的手指拧了拧。
寺泽心下舒了一口气,很好,这小妮子察觉到了,发现得不算太晚。
被大哥推搡出去的小珏,脸上的红晕一直持续地烧着,但她的余光却是向着寺泽,似乎希望他能来替自己解围似的。
阿进不觉,一边拿着酒盏,一边以既温柔的语调对小珏说:“其实,小珏妹妹,我从见到你的第一面,就开始喜欢你了,一直喜欢到现在……”
话音甫落,全桌的人开始吹口哨、哄闹着。
橘丫咬紧嘴唇,登即立起身,把茶盏一举搁在桌面上,抬腿奔了出去。
榴宝的反射弧很显然地慢了一拍,等橘丫的身影消失在了酒楼门口,他才弄明白了这场局面是怎么一回事儿。
他狠狠睨了阿进一眼,踹翻了桌椅,离开了现场:“阿泽,我们也走。”
——不好,这样一走了之,过于怯懦了。
阿泽看了榴宝一眼,出于这个莫能言喻的仁义道德,他必须借住榴宝的身体做些什么才行。
——靠你了,榴宝。
榴宝正想走,但身体却似是被凭空操纵了一般,径直踱步走向了阿进,并且气势汹汹地横在了阿进和小珏之间。
众人一时之间有些懵然。
榴宝的眉目比往常都要肃穆:“阿进,原来你一直喜欢小珏姑娘啊?喜欢的不得了对不对?”
一句好端端的话,怎么听就怎么觉得阴阳怪气。
阿进想说什么,左脸直接挨了一拳,整个人如纸鸢似的瘫在地上。
“既然如此,你明明喜欢小珏,为什么还要来招惹我妹、收她礼物?你这个花心大萝卜脚踏两条船不怕髋骨开裂、□□不振吗?”
小珏一时吓坏了脸色,又藏在了自家哥哥身后,“哥哥,我好怕,怎么会这样啊?”
她的哥哥显然也这种突如其来的场面震慑住了,没有劝架的举动。
阿进从地面上歪歪扭扭地爬了起来,脸上依旧是温和的样子,没有生气的迹象:“我只把橘丫当妹妹来看待。”
“哦豁?原来你把他当做妹妹看待啊?”榴宝一只手揪住了阿进的衣襟,“那么你为什么每次都要接受我妹的礼物呢?一个年轻少女频频送礼物给一个男人,女的是什么心意,你难道会不清楚吗?好吧,你可以说你反应迟钝,在心意没有挑明之前,你真的有大把的时间跟她玩暧昧,来消耗她对你的喜欢,等她坦明心意,然后一句话把她扇开,对不对?”
榴宝的字音嘹亮若雷霆,吸引这一层楼的绝大部分酒客瞩目观赏。
“你想多了……”阿进也恼了,扳开了榴宝缠在了他衣襟上的手,“我真的只把她当妹妹,我没有想那么多……”
“拿她当妹妹,你这个哥哥也太不称职了,”榴宝拿起了在角落里蒙灰的食盒,质问,“普天之下,哪有做兄长的会把自己妹妹的礼物弃如敝屣呢?我知道你爱财如命,喜欢昂贵的、典当出去后可以卖很多钱财的东西,但这并不能作为你对我妹亲手烹煮了三个时辰的、还弄伤了自己的手的糖醋鱼不屑一顾的理由。”
空气之中,似乎发出了一记什么巨大的东西碎裂的声响。
在座的朋友们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不知是为榴宝的小题大做之举感到诧异,还是对阿进的人品感到质疑。
附近的酒客们也投来了评议性质的目光。
阿进沉默不语。
“阿进,”榴宝朝后退了几步,“今后,请不要再来招惹榴宝了,既然你喜欢那个小珏姑娘,就一心一意地待她好吧。”
被点名的小珏,眼眶染了几分红,白净的脸上血色尽褪,贝齿咬在唇上,显得有几分屈辱之色。
气氛渲染得差不多了,寺泽点到即止,领着榴宝一块儿下了楼去。
甫一下楼,榴宝如梦初醒了似的,晃了晃脑袋,步子也有些虚浮:“等等,发生了什么事啊?我、我怎么就到楼下了啊?”
寺泽搭了搭他的肩膊,淡然自若地笑,没作多余的解释,一径朝回家的路上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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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章 第两百一十六杀:寄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