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一世,总要经历很多事。
有些事情俨似蒸笼上的白汽,随风消散,不留痕迹。
有些事情像下雨日后的水印子,留得了一时可留不久。
而有些事情则像木刻,甫一刻上去了,消不失的。
目下,拾柒觉得自己之所遇、自己之所见的种种,仿若烙铁贯穿了心扉,烫意与痛感一路渗入筋骨百骸之中,它们不但消不失,还会在她日后回忆起来时隐隐作疼。
“情深若拙,缘荣犹枯。和光同尘,慎终如始。”
这一根“中中”签正停留在她的掌心之中,签身散放着一抹极淡的竹香,她将签文在心下默诵了一回,阖上眼感念了片刻,接着将它放回了寺内竹筒之中,望着一位一位面带虔诚之容的女子相继跪坐于蒲团上,她觉得心间蹿起了“心净踊跃”四字,而后遽抬步离开了这座寺庙。
毕竟,不能让子路等她太久。
下山之时,如蛇肠般蜿蜒之下的山阶之上,人烟倒是见少,阶旁的溪水声、碧木上的鸟鸣、雨歇后的甘甜空气是她所能感知到的存在。
既及下了几级台阶,拾柒隐隐约约察觉到背后有什么东西(亦或者是人?)在看着她。
这种被人注望的感觉,如潮涨潮落一样并未随着时间而消弭,而是如期又回返而来了。
只是,这一回她深刻的觉知到,在她身后看着她的那一道视线并未掺杂着危险之感,恰恰相反,它极其平和,极其寞静,恍若一根极轻的清羽悄悄落在了她的身上。
它赋予她的感觉,甚至带着一些心悸的熟悉。
“啪”的一声,在她再踱下了一级阶梯之时,身后传了一声清脆的踏叶之声。
这是有人踩到了阶梯上的树叶、叶脉发出崩裂之后方才会发出的声音。
偌大的空间之中,这个踏叶之声显得格外凸显。拾柒微微睁大了眼睛,那道视线加诸在她身上的重量渐渐变得沉了,一抹疏冷的气息乘着凉风直直灌入她的声息之中。
拾柒咬住了唇,猛地回首一看!
身后那重重叠叠、曲曲折折的山阶之上,一时空无人迹,却见数只雪腹黄羽的鹧鸪,打着阶旁的浓阴嫩枝之间一掠而过,咻咻的剪开重重山烟,纵入远空的尽头。
拾柒回转过身,思忖了几下,继续步下山阶。
不过交睫的功夫,那道视线继续落在了她的身上,时有裂帛般的踏叶之声飘沉下来,似是那人有意而为之。
拾柒停了下来,身后的踏叶之声也适时止住。
“我知道你是谁了。”她垂下了眼睑,踢走了台阶旁的一块石砾,石砾滚落在近旁的流溪之间,惊起了阵阵涟漪。
身后没有任何回应。
拾柒道完,眨了眨眼,嘴角轻轻勾起,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在说任何一句话,整个人继续朝着山下走。
拾柒踱着踱着,不经意之间,她的视线落在了地面之上,竟察见了一些不太寻常的痕迹,她的步履因之停住——
此处的阶梯之上,汇聚了串串杂纷凌乱的鞋印,交锋打斗的激烈痕迹极其明显,而那未来得及干涸的水洼之中染漶着一线血渍,一抹将逝未逝的血腥气息弥漫在空气之中。
拾柒拾起了沾血的水洼旁的数枚树叶,这些树叶在细看之下,都是一枚树叶的碎片,它们皆能拼成一枚完整的叶子。
叶身的刀削痕迹很突出,换言之,是人一手执着刀,于顷刻之间将一枚在半空之中坠落的树叶削成了数个部分。
据此看来,此人的刀功煞是了得。
不过,此人与她身后跟着她的那个人绝非同一人。
此人运刀的气势可谓是“炉火纯青”之水准,在拾柒所见识的所有人之中,对此人并没有相关的历史记忆,她不是很熟悉,应该是平生头一遭见识到。
如此,她身后的那个人呢,直觉告知她,那个人绝对是一位知情者,他定是参与了这一场局势恶劣的交锋。目下观之,据现场的鞋痕数量以粗略推计,当时现场至少有不下十人;凭靠血渍凝固程度,这场交锋发生的时间至少在一刻钟之前;现场没有任何尸首,唯有血渍为证,倒是说明这场交锋之中并未出现亡者。
拾柒感到颇为不对劲,她身后的那个人参与了这一场交锋,那么,这场交锋的真正意图何在?
还有,他为何要跟着她?从她挑水随着僧侣上山入寺时起,他就跟在她的身后,此刻,他仍是不紧不慢的跟在她身后,虽被她察觉其存在,但绝不“露出庐山真面目”。
难道,交锋之中的这十来人是冲着她来的,他因此要跟在她身后,以保她的性命之无虞?
——呸呸呸,种世念,你少自作多情了好不好?
拾柒下意识伸手摸向了腰间的莫邪剑,起身立了起来,微微侧首,对着身后那个人道:“虽然我不知你为何要跟着我,但如果有人欲对我不轨,要谋害我的性命的话,我第一时间绝对会用剑削了此人的脑袋瓜子——简言之,我会保护好自己,不消任何人来插手。”
言讫,她调转回视线,不待身后人究竟是什么反应,径自加快了下山的步履。
山间掀起了阵阵轻约的回风飞花,俨若歌扇,扶疏的峻木绽裂出千万缕醇冽的沁香,撞钟之声兀自在继续,绵绵转转,久经不息,钟声之下更添了数声鹧鸪之啼。
拾柒下了山,第三次回首,朝着山阶上的方向远视而去,仍是空无一人,一切的一切恍若一场幻梦。
子路正在来时停驻在一棵柳树的马车旁等拾柒,见到了她时,天色转晴,一缕麦芒色的日光拨开了重重云霭,以偏略的角度直直普照人间世。
他就捧起了一个盛满了绿森森的果子碗盏,且凝目问她:“你去哪儿,我等你好久了。”
“去山间的一座寺逛了逛,顺便求了个签。”拾柒以轻描淡写的口吻道,看着子路,再往他身后看了看,却不见他爹和子衿,遂问:“伯父和子衿去哪儿?你没和他们一块儿吗?”
“哦,我爹和子衿下山的时候遇见了刘贞夫人他们,他们就聊上了,所以还落在后面呢。我觉得不能让你一个人待着,就先跑回来了——来来来,张嘴。”子路挑指捻起了盘盏之中的一只果子,送至拾柒的嘴边。
拾柒吓了一跳,别开了脑袋,斜睨了他指端的果子一眼,毫不掩饰的嫌弃道:“这是什么东东?像绿毛虫似的,你不觉得很碜人嘛?”
子路“嘁”了一声,重申:“张嘴。”
拾柒觉得他看她的眼神很认真,一点儿玩笑的成分也没有,就想抬手将他手中的果子接过来:“我能自己吃,不消你喂……”
“不要,我就想喂你。”子路还跟她教上了劲儿。
“你这臭小子,竟敢得寸进尺了?”拾柒扫了子路一眼,想要抽剑削他,结果只听他凑身上来,对着她低声道:“我爹在远处看着呢,劳烦你就做个样子给他看,让他老人家高兴一下,可好?”
“什么?”拾柒瞪大了眼睛,她僵硬的偏过首,发现另一条祭祖专用的迢遥山道之上,子衿搀扶着子路他爹,伴着刘贞夫人以及宋员外,缓缓下山而来。
子路他爹的视线——正如子路所说的那般,若有若无的辗转在她的身上。
拾柒轻咳几声,缓缓正过首来,轻声道:“子路啊,我……”
“来,张嘴,保证很好吃。”子路对着她暖暖的笑了笑,依旧维持着喂食的温和举止。
拾柒咬了咬牙,松开了口,妥协道:“好,下不为例。”
子路的笑意带了一些狡黠的意味,头顶上的日光斜落直泄,他离她很近,眼前的她那睫毛上似被日光髹染上一层金,眨动的时候,恍若轻盈的蝶舞。
她说“下不为例”之时,语调无意的放软,话中虽含有愠气,但落入他的耳中,倒是变成了一种撒娇式腔调了。
拾柒睨了子路一眼,有些变扭的倾过身体,就着子路的手微微张嘴启齿,往那个青果子轻轻咬了一口。
就在她咀嚼完之时,就听子路道:“清明禁火,只能吃冷食,所以我们这一带的人们就用艾草的汁儿拌进面粉里,再包裹进豆沙馅儿,遂是成了青团。”
她晓得了,这个绿森森的东西名曰青团。在一声不响的慢慢品味,她感到齿唇之间仍旧漫散着淡淡的艾草之香,滋味还不错。
这时,她借着余光看向远处,子衿搀扶着子路他爹,这位中年男子的面上似是浮现出了蕴藉的笑容。
哈哈,看来是知父莫如子。
“对了,你说你去寺庙求签了?”子路看着她,“怎么不叫上我呢?你求了什么签?是财富?还是姻缘?”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拾柒丢下了一句话,就转步上了马车。
子路挑了挑眉,远处的子衿对着他做了一个加油打气的手势,他领过意,报之以笑,随身上了马车。
仅是,上车之前,不知为何,他忽感一股清冷的寒意飕飕的沿着脊椎爬过——身后似乎有人!
他刹住了动作,猛地旋身探看而去。
马车之内,拾柒察觉到了子路那一出略显突兀的举止,于是随性的问道:“你怎么了?干嘛不上车?”
“我感觉有人在看着我们。”子路收回目光,一边上车在拾柒面前落座,一边对着她道。
拾柒心下掀起了细微的波澜,眼梢弯弯地望向子路,转移话题:“也许是你的错觉?还有,你说好陪我踏青来着,现在已近午时牌分,你这算不算失信?”
“对不住,没能在好时节里陪你踏青,”子路被拾柒的笑靥晃了一下眼睛,缓声道,“作为补偿,你把今夜的时间借给我,如何?”
一阵警惕打着拾柒眼前掠过,她挪了挪位置,离子路远远的:“你、你想要干嘛?”
子路不怒反笑,同样学着她的动作挪了挪位置,挪到她的面前,以颇为温柔、甚至有些缠绵的嗓音道:“不是说了,我要补偿你。”
子路所谓的“补偿”,拾柒等到了夜幕降临之后才知道。
掌灯时分,雨氛已被连绵的灯火给烧燃得一干二净,天穹之上的繁星如微雨一般,奕奕晃目,其下的市井燃起了荧荧之光,人声沸如煮水,行客数量较往常添了近乎一倍。
隋桥两端的桥畔道路间,是盛放如万花筒般缭乱的夜市。此刻,拾柒正拿着一只冰糖葫芦,左手边是子路,右手边是被各式美轮美奂的饰具惊得嗷嗷叫的子衿。不错,子路所谓补偿,就是带着她逛夜市……
“哥,你看,这盒胭脂水粉今夜有折扣哦!”
“所以呢?”子路觉得拾柒离自己的距离有些远,就凑近了一些。
子衿发现自家大哥只顾着与拾柒处感情,把她给丢到了一边去,略微不满的撅起了嘴,如果不是爹爹吩咐她要监视这两人的相处进展,她才懒得杵在这儿当人肉电灯泡呢!
看着自己大哥一大半的精神都聚焦在了拾柒身上,压根儿无意理会自己,子衿内心酸了,她与其说是在监视,不如说是每时每刻都在“被喂一波狗粮”?
奈何,当事人拾柒却全然不这样觉得——
子路掏钱给她买冰糖葫芦,她觉得很膈应;子路想牵她的手,她甩手打掉了他的手;子路想对她做什么,她通通都用剑给挡回去。
迎面行来一对你侬我侬的青年男女,男子牵着女子的手,女子埋首靠在了男子的身上,女子见着了拾柒扫视的目光,又将首抬起来,用胳膊肘捅了男子一下:“大街上人那么多,你收敛点儿……”
呵呵,这种男女亲密相处的场景她还真欣赏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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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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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第一百五十九杀:神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