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拾柒如此说着,宋寅与淮巳下意识双双对视了一眼,接着各自又匆匆地把视线撇开。
时下正是春夏交叠之时,阴阳不定的气氛恍若一张刚刚绘好妆容的脸谱,一半是惹人内心发霉的闷热,一半是催人心折不已的潮凉。
对峙的大伙儿没立满个半刻钟,贴身的衣衫就被馊馊的热汗给浸湿了去,彼此面容之上均是一抹油腻得发亮发光的表情,脸部似是**天没洗濯过面一般,均覆着类似于油膘的一层色彩。
淮巳不能容忍气氛在这般对峙下去,直接朝着周遭的蓝衣客使了个眼色,蓝衣客纷纷领命,奋指挑起了腰间那柄刀,直截了当地对着拾柒做了一个猛扑!
“大胆恶徒,吃我一刀——”
王二麻子做了一出急先锋,身体堪堪斜轧之上,刀刃旋起了一卷利锋般的大风,作势就欲轧向拾柒的脉门!
目下这帮白眼狼连宋寅的生死都不顾了,宁错杀一千,也绝不肯放过一个。
拾柒内心拔凉拔凉的,一手推开了宋寅,另一手挥御莫邪剑以上架反挡,顺带把身体侧倾斜与旁道之外,有惊无险的闪避了他凛冽的刀势。
“种拾柒,你以为自己现下得了一柄名剑,就以为自己有恃无恐得能为所欲为了?”
王二麻子是首先与拾柒过招之人,在场有诸多双眼睛看着,自己没能一招击中她的要害,确乎有损他乃蓝衣帮大哥的位面,于是乎迅疾组织好了一口庄言壮语来救场。
“唉,彼此彼此,”拾柒怼人的功夫也不遑多让,登时将话回敬了过去,“你以为你是什么蓝衣帮的大哥,就能在暗鸦的眼前作威作福了吗?”
“去你大爷的,再吃我一刀!”
奈何拾柒此际无心恋战,她在刹那之间窃觑了宋寅一眼,借着她方才那一推,使得他抽身退出了战圈,伫立于半丈开外的位置,身旁一堆赶来的蓝衣客忙不迭的围守着他,就如死守着一座即将被攻破的城池一样。
她本次的目的已经达到,在与王二麻子粗略过了四五招之后,就径自道了一声:“天色晚了,大人喊我回家吃饭了,恕不奉陪!下次我还会回来的!”言讫,遽一溜烟的没影了。
这是什么扯淡的中二台词!?
淮巳见王二麻子还想要追上去,就震袖伸臂止住他,沉声道:“穷寇莫追,适可而止为好,免得落入陷阱。”
王二麻子朝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收住了刀,命周遭的人收拾了马车上的狼藉之后,又听淮巳道:“宋大哥受惊了,你们快扶他回府,检查一下有伤无伤,让他好生休息。”
王二麻子领了命,就欲带着宋寅回府。
殊不知,宋寅仿若两脚生了根柢以扎根于地壳下似的,愣是矗在原地未动。
他身旁的李四做了一个请姿:“宋老爷,现在外头不安全,请您回府吧,我们一定全力护您周全。”
“小伙子,此言差矣,”宋寅双手负于身后,语气糊了一层朦胧之意,道,“你们应该去护掌权之人的周全才是。”
语罢,准备回府的淮巳一瞬之间止住了脚步,连同周遭的蓝衣客也是一震。
气氛一时变得怪异起来。
“老爷,看您把这话说的,”李四一边忐忑的观察着宋寅的脸色,一边速速斟酌着自己的言语,换上一副惶恐的神色,道,“您可是宋府的当家人,你才是掌权之人啊——”
“是吗?”宋寅做出了赞同的神色,“那么,如果我让你们目下立刻去了结淮巳,你们能不能做到?”
“这……”李四怀疑自己的听觉出现了故障。
近旁的蓝衣客们闻罢,本能的一举持刀守卫于淮巳周身,做出了防御的姿态,然而在下一刻时,他们陡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上了当。
“喏,谁究竟是掌权之人,这不是明摆着事情嘛?”
宋寅噙笑看着默然不语的淮巳,淮巳也在看着他。
“大哥,你可能是听到了一些流言蜚语吧?”淮巳嘴角咧出了一丝森冷之笑,命蓝衣客退开身之后,朝着他道,“能否回府与我细细的说一说?我来帮你辟谣一下。”
“好啊,就等你这一句话。”一抹深意于宋寅的双目之中悄然的绽露。
——
先是胁迫宋寅,再是降低其心防,离间他与淮巳二人之关系,“让兄弟阋于墙”,此则这个任务的真实目的之一。
拾柒在开溜之后,先在距离宋府一丈之外的一处高木之上观察着情势,见宋寅对淮巳已经生了疑心,意味着自己已经成功完成了任务——因此,她决心要大力犒劳一下为生计而辛勤劳碌的自己。
拾柒想到了之前跟踪宋寅时觅见的一个凉水摊,摊子里似是卖有袪热降火的荔枝膏水,也不知现今这个时刻卖完了没有?
待她按照记忆的地图寻根溯源回至了初始的街市,在幽邃的无垠夜色笼罩之下,隔着遥遥一些行客,她将目光远远一伸,便望见了那个凉水摊子,摊贩还没收摊!
拾柒的心头故落下了点点滴滴的喜意,掂了掂自己的荷包,确定银钱乃是足够,当下飞步奔了过去!
“砰”一声,她将把钱袋砸在了贩摊面前:“店家的,快给我来一碗——哦不,是来两碗荔枝膏水!”
那摊贩被拾柒这一出给吃了一吓,直愣愣的瞅了她好几眼,老半晌才缓缓回过神来,哆嗦着伸指指着拾柒的面上:“这位客官,你是、你是——”
“怎么了?”拾柒没悉心注意他的神色,仅将视线置在摊子上四处搜寻。
摊贩咽下了一口干沫,将凌乱的语言重新组织了一下,复道:“这位客官,你是刚从屠宰场出来吗?怎么脸上沾着血啊?怪碜人的!”
“血……吗?”拾柒觉得自己大意了,这些血应是在马车上无意间弄的,她溜得太快以致未来得及清除一下“凶迹”。
是以,她胡乱的以袖袂拭了拭脸,用轻快的语调对着摊贩道:“啊哈哈,我爹爹杀猪的,我刚刚替他斩断了一只猪脚,忘记了清理现场,所以脸上才会有血,事情就是这样!”
未料,那摊贩一听,庶几要吓软了双腿,两股颤颤:“就你这个小身板,还敢动刀?”
拾柒正想应付过去,身后冷不防传了一句男子的问话:“种拾柒,让你买两碗膏水都这么磨叽?”
此话微沉如冬夜里绵绵雪团铺落而来,落入她的耳畔边,挟着若有若无的凉意,激得她心下掀起了微微愫意——来人是夜猫!
夜猫徐徐行至她的身旁,一言未发的将六文钱放置在贩摊之上。
他的气势把摊贩给完全震慑住了,迫得后者忘了一切疑窦,凭借本能而赶忙儿把两碗荔枝膏水添了好,恭谨地递给他们。
拾柒道了声多谢,一边把荷包收住,一边接过了膏水,觉得逢场做戏该做个全套,就抬首软着嗓子对着夜猫道:“爹爹,咱们走吧!”
夜猫看着她和她手中的膏水,一阵无言。
两人之间掠过了一通空茫茫的沉默。
其实拾柒内心知道,夜猫在她执行一些重大任务的时候,总会派个暗井之人观察、跟随着,此人从不现身去干涉她什么,仅是会把她的行踪以及完成情况汇报与他。今夜他出现在此处,说明是他亲自跟随她的?不然,在她买膏水之时,他如此及时的出现了呢?
拾柒思忖着,末了,见夜猫伸出了手掌,掌心落在了她的脑袋上,然后很轻很轻的摸了摸,力度就如抚摩黑丫那样的柔、那样的轻,接着,他以寂沉的嗓音道:“嗯,走吧。”
嘿嘿,他也跟她一起做戏呐!
两人离开了凉水摊子,就沿着街衢之上喧闹的那一端走去,诸处茶坊酒肆以及各有等差的瓦市罗列于街衢两侧,有无数巧妓靓装迎于楼门,争妍卖笑,朝歌暮弦,摇荡心目。
据此情此景观之,良辰、美景都已俱备,就差了一个合适的良人或者谈伴。
“任务完成得如何?”
奈何,身旁的夜猫总会挑一个融洽的时机里专门煞一煞风景。
“我办事,大人就尽管放心好了,宋寅知道淮巳欲对他不轨之后,就气得差点动手打人了!”拾柒飞快的啜完膏水之后,便想找个类似于镜面似的东西照照,看看脸上的血渍清除干净没有,于是一边找,一边问道:“大人,你看我的脸上干净不干净?”
夜猫眼角不觉抽搐了一下:“……”
拾柒跑到了前端之处,见有一家专卖饰物衣物的铺子,想到里头应是卖有铜镜之类,就抬脚走了进去,进去前不忘对着身后的他道:“大人,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言讫,她就一把钻了进去。
这是拾柒平生头一回逛专卖饰物衣物的铺子,这里置着曲折蜿蜒的玻璃柜台,柜台上陈列有许多类似于脂粉似的小妆盒儿,以及各式各类的玉镯手环、耳钿彩钗,真令她眼花缭乱。
她看见周遭诸多的少女都在雀跃的涂抹试戴,巧笑地交流着什么使用体验。
“唉,这些女人真是奇怪啊……”拾柒搞不明白,人体的面积就这么大,为什么要拼命往自己的身上抹那么多东西、穿戴那么多器具呢?
罢了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无意之间,她正巧看到了柜台上正巧放置着一面铜镜,拾柒赶忙儿凑上去看看自己的脸。
“这位小娘子,你相中了什么胭脂水粉?我拿出来给你试试?”与之同时,立在柜台之后的掌柜殷勤的迎了上来。
“没有,我就看一下我的脸。”拾柒发现脸上的血渍被拭了个一干二净,并无碍眼的痕迹之后,就准备甩手走人——
讵料,她从镜面上看到了一个荷衣少女的身影,就距离自己身后的半丈开外,面容看起来有点眼熟,等等!这不恰是子衿嘛!
“我去!”拾柒觉得这世界真是忒小了,早上刚跟她扯淡完,现在又撞见了她!
不行,在被她发现之前,得赶紧退身出去……
她蹑手蹑脚地溜出了店铺,见夜猫正在等候着,没顾及着他的脸色与反应,直接拽着他的手腕便走:“大人,咱们走——”
“怎么回事?”他的语气染有着几分冷意,视线落在了她拽着他的手上。
“我遇到了子衿!我怕!”拾柒压低了嗓门说道,“如果让她遇到了大人,且对你说及了什么,大事就不太妙了。”
“此话怎讲?”
“就是——算了,我不能说,免得你训斥我。”
拾柒暗暗顾忌着一些忌讳,这事儿还得从晨早时子衿将她拉入闺房里说起。
那时,子衿将屋门落了锁之后,遂是直截了当地对她说:“我中意夜公子很久了。”她的语气似是某种程度上的宣战?
拾柒泰然自若的回复:“很久了吗?距离你和他第一次见面还没半个月呢。”
子衿咬了咬牙,索性坦白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拾柒掐指算了算,把一日兑换成了三秋,那么十五日就是多少个三秋?算着算着把自己都算糊涂了,根本算不来,索性也不去算了,做了一个比较正面的回答:“好吧,我能感受到你对我家大人浓浓的思慕与爱意了。”
“那么,你是什么感觉?”子衿闻罢,脸颊上飞上一抹明显的蟹壳红。
“你很奇怪,明明是你中意我家大人,为何还要来问我的感受呢?”拾柒明白子衿在试探她,于是反问道。
子衿一时不知该做如何回答了。
“我知道了,其实你是想问我到底中意不中意我家大人,对吗?”借着子路曾经对她透露过的事,拾柒摸准了子衿的问话心理了,决定开始先发制人。
“……嗯。”子衿略微别扭的承认。
“我告诉你实情,”拾柒幽幽道,“我之前也如你这般倾慕过我家大人。”
“真的?”子衿蹙了蹙眉,话音颤颤,“然后呢?”
“我原本想跟大人坦明我的心意,但有一天我去给他的房屋给他端茶送饭之时,却发现我根本不能向他坦明我的心意。”为了让自己的话音有可信度,拾柒做出了一副痛苦的神色。
“为什么不能坦白?莫非夜公子是——”子衿不自觉把事态朝着自己最不愿面对方向来顾虑。
“我家大人生于暗鸦,长于暗鸦,暗鸦又是一个雅好男风的组织,故此,我家大人没能幸免。”拾柒喟叹一声,道,“他与另外一位男子有了长达十年的感情,两人已是同居在一个屋檐之下,感情甚笃。这是我一介影卫不能攀比的,自那时起此我就断了一切对大人的非分之想。”
子衿仅是听到了“一个男子”以及“十年”这两截话语,便已听不进任何话语了。
她慌忙的抬手阻止拾柒:“够了,不要再说了!”
两人的对话自此终结,后面的事情也自是不必赘述。
拾柒成功将子衿对夜猫的幻想扼杀在了摇篮里,本意是为她好,免得将来碰了一身钉子,还遭致一些根本没必要的麻烦。
再说了,说不定夜猫还真与那绥狐大人有一腿呢?
当然,这些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想法自是不能摆在明面上说,若是让夜猫晓得她背着他闲扯淡,还刻意扭曲他的人设的话,没准将她千刀万剐了呢!
目下,她将夜猫拽到了人群较为稀疏的地方,算是及时避免了一些不必要的冲突。
此处他们身临岷江的江畔,纵目远眺而去,可观那一线江岸之线绵延如遄,俨若一枝濡墨之笔管随性的皴染而就。那无数的鹢首画舫停泊于墨色江水之上,把夜色推向更深更浓的远空。
“现在可以说了。”夜猫的视线从拾柒拽着他的手上挪开,落在了水天相接之处。
拾柒识趣地松开了夜猫的手掌——他的手掌宽大,那一缕冷凉的触感尚残留在她的指间,无声地撩动着她的心扉。
“子衿中意你,所以今早我对她说了一些事,劝她彻底打消了对你有意的念头。但现在我见到了她,难免心虚了。”
本都是一串鸡零狗碎之事,但它们往往是人性的一部分映射,人们往往在意它们。
“为何要这么做?”他偏首看着她,嗓音沉沉,“看起来多此一举——这不像你平素的行事风格。”
拾柒被问住了。
中意一个人再是正常不过了,倾慕乃是无罪,她为何要画蛇添足般劝子衿打消念头呢?子衿与夜猫本是完全两个世界的人,她若是坦明心意,遭拒是迟早之事。
拾柒劝子衿打消念头,难道真是因为不想让这个单纯少女碰了冷钉子吗?她没有私心吗?如果有,那她为何一点都没察觉到?她的私心,又是什么呢?
拾柒抬起首仰视着夜猫,他的眉目似含着深长的谑意,让她开口道出了她的心之所想——
“大人,我可能对你存有……”
“砰——砰——砰”数声迭起,远空之外陡然升起了一簇一簇缤纷的烟火,庞硕的火光照彻着江面,天地间一刹的熠若白昼,火光将她和他的身影描摹的忽明忽暗。
拾柒那一句付诸言语的话被完美的掩盖住了。
待烟火结束时,夜猫看着她的双目,而她半是希冀、半是不安看着他,语气有些踯躅:“大人,你听到了吗?”
“也许没听到,也许听到了。”这是他的回复。
“答复不能如此模棱两可,”拾柒焦躁了,“听到就是听到了,没听到就是没听到。”
“今晚你的任务完成得不错,明晚开启下一步计划。”语罢,他便旋身离开了,身影缓缓消匿于夜色下。
拾柒喟叹,他到底是听到,还是没听到呢?
这让人捉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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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三杀:暗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