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淮巳之时,冯邢时的心情久久无法臻至平缓之态。
他遣散了周遭的侍卫,让郭雨守在自己的屋门之外,尔后独身入了书房之中,几个箭步腾转而过,人便移至了桌案之后的墙上。
墙上悬缀着苏轼的一幅书画,词里诗间的那“万人如海一身藏”七字遒然钻目,冯邢时深深观望着这一句诗,犹若一位欲要遥寄尺素之人对己心的审度。
“‘一身藏’三字邃渺且巧,”此时此境,一个喑哑的沉声蓦地自黑暗之中溢了出来,“可据目下的境况而言,践行这三字并非明智之策。”话音俨似一只离弦之箭,于偌大的静室之内擦出了一丝半点的花火,直直戳入了听者内里之靶心。
冯邢时原本钉在书画之上的视线,循声落在了来者的身上。
“夜大人,你来了?”显然,他对此位不速之客的造谒并不惊愕,“应该是等我很久了吧?”
郭雨就守在门口,但夜猫却能在前者毫不知情的情况之下潜入进来,鉴于此,他的内功造诣可见一斑。
“知府客气了。”夜猫半靠在墙上,把玩着一管墨笔,笔身在他的指间如蛇般灵巧的盘绕着。
冯邢时抿抿嘴,将画幅揭了开去,拉开了笼屉,将里内藏有的鲁班锁给拿了出来,放置在桌案之上,看着夜猫道:“你初谒敝府之时,凭己之力,定是窥破了笼屉之内的设置,并且明明可以将鲁班锁解开,把地图带走——但你没有这样做。”
冯邢时话道至此,声音如流水似的戛然止住,那一管墨笔却兀自在夜猫指间旋绕着,好一会儿才顿住,接着传了夜猫的一句话:“因为我在等待。”
“等待?”
“等待一个时机,”夜猫微微偏过首,视线落在了那一幅尺牍画卷之上,后道,“一个可以让你‘一身藏’的时机。”
“不愧是夜大人,道出了我的心之所想。”冯邢时喟叹了一口气,“打从宋府与江寇连贯一气时,我深觉我便不再是我,我只是头顶这一冠乌纱帽的牺牲品,随人操控,任人摆布。久而久之,我心很累。”
此话之中后面四字,实则他一句鲜为外人道也的心话。
夜猫敛下目光,继续把玩着墨笔,仅是嘴角一端轻扬而起。
“夜大人,其实你没有拿走地图的那个时刻,我已明白了你的用意,但我选择了缄默与畏葸,没有勇气去打破这种平衡。”冯邢时的眉梢朝下撇着,一副苦相在窗格子投来的光线之内显得越发凸显,“但在刚刚与淮巳的晤谈之后,我决定不能再畏葸下去了。”
“是以,你的选择是?”
“夜大人,我选择合作。”冯邢时在位置上缓缓落座,双手交叠在桌案前,“哪怕合作之后我可能真的可能一无所有,但我尚有一份尊严存着,为生民立命的初心尚在,留有尊严与共,便足矣!”
说着,他将鲁班锁速速解了开去,将里中的钥匙摸了出来,再去卸下笼屉的机关,把钥匙嵌入锁孔之内一旋一转,稍息间,遂把地图抽了出来,放置在桌案之上。
“冯知府为官清廉,且拥持这番壮识壮志,百姓们定会稀罕着。”夜猫行至桌案的对端,扫了地图一眼,淡声道,“你放心,这会是一个双赢的合作。”
“双赢亦或者俱损,都已是无谓之谈了······”
此刻,两人正说间,屋门突然被一举揭开,察觉有不好预感的郭雨瞬即持刀入内:“冯大人,是不是有刺客——”
当他望见自家的大人与暗鸦的夜猫,彼此正在平等对谈的之时,不禁地大跌眼镜。
准备朝着夜猫招呼过去的那一柄悍刀,因之在半空之中堪堪顿了住。
“郭雨,你来的正好,”冯邢时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对着他使了一个眼色,“这是夜猫夜大人。”
郭雨睁了睁眼睛,并未收住刀势,整个人煞为谨慎地、且小心翼翼地绕开了夜猫,一副处处提防着劲敌的架势:“冯大人,夜猫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夜猫听此,淡然从容的将指间墨笔放回了笔架之上,不欲做什么口舌之辩,仅对着冯邢时道:“冯知府,等你把下属的思想工作做好,我再来找你。”
言讫,他就要离开,却被郭雨一声霹雳般的怒刀之势给曳住:“夜猫,你给我站住!上一回你伤了我那么多兄弟,我还没找你算账呢!这一回,你又想来害人吗?还威胁冯大人跟你合作?”
“上一回与这一回是两码事。”
夜猫适时止步,懒得拿眼看人,视线慵懒地平视着前方,可气势依旧寒冽如霜,无起伏的音色映衬着凉薄气势,与对方逼迫而来的气势分庭抗礼。
郭雨的刀就悬在他的身旁一尺之外,虽不足为道也,但那唐突的刀势与其一言一语同样不合情理。
冯邢时见气氛变得僵硬了,自桌案之前匆遽地起身,绕到两人中间,先将事情原委告诉了郭雨,接着道:“郭雨,现在我们与暗鸦合作,是为了更好的挫裂宋府管控岷江的运输权利,以及一举擒拿江寇余孽。”
奈何郭雨的性子有些“轴”,听毕,面上的绷紧表情松动了一些,可仍旧维持着用刀刃直指着夜猫的动作,语气明显的不饶人:“跟他这种杀人无数的人合作?他的话可信吗?万一中途遇难的时候,他落井下石怎么办?”
夜猫“呵”了一声,门窗之外的日光斜射而入,数缕淡金色的光芒薄薄投照在他的侧脸之上,让他的五官与轮廓与处于黑暗时期显示出一种迥异之态,仿佛——此刻的他并非刀剑喋血的刺客,而是风度翩翩的青年才俊,不欲跟赳赳武夫一般见识似的。
“你呵什么呵,笑什么笑?!”
郭雨最不爽的事情就是在自己认真说话时,对方却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轻狂态度,饶是冯大人想要劝阻他镇静一些,他也难以做到!加之他永远无法忘记那个夜晚,高墙之下瘫倒在下血泊之中的兄弟们,他们都是葬送在他眼前这个人的轻狂之中。
“郭雨,我命你平复一下心情。”冯邢时试图以官威压下郭雨汹汹的气焰。
郭雨深吸了一口气,将悍刀收了回了腰际,空气之中的日光随着刀声而微微震了震。
他仰首狠狠地抹了一下眼睛,少顷,退身至冯邢时的身后,躬身道:“是卑职僭越了,恳请大人恕罪。”
“无碍无碍,现在是合作时期,”
夜猫听着主仆俩的对话,一时之间颇觉无味,闲闲地背过身道:“冯大人,我从不强人所难,不欲合作的话,此事就当没提过。”
“夜猫你什么意思?”
郭雨被这一句先给摄得发愣,旋即给气急了,扬起下巴颏道:“刚刚不是说要合作的吗?现在又不合作,为什么不合作了?随便的提出合作,又随便的撤销合作,你把我家冯大人当成了什么人?把他当成供你戏谑摆弄的傀儡吗?为什么又不合作了?给个理由!”
这一段话的情感色彩过于浓郁与激烈,冯邢时不得不轻咳几声,以强调自己的存在感。
夜猫唇角之处浮现出一种哂意,回返过身来,略带倨傲的睨了他一眼:“某人说话前,注意一下自己是何种身份。”
“你!——”
“论有资格问我理由的人,你还不属于这个范畴里。”
此话一出,冯邢时切身感知到夜猫话语之中暗藏着一丝弑气,弑气颇为隐微,教人难以察觉,又教人矛盾地无法忽略它。
在冲突再度发生之前,他刚想说些什么话打个圆场,殊不知,夜猫身影一晃,于交睫之间消失在眼前,就与他来时一般诡秘莫测。
冯邢时的视线落在了桌案之上,原本放置着地图的地方,此际已是空空如也。
夜猫将地图取走,那么便是表示——合作生效了。
话说这端拾柒成功笼络了小银锁与子路之后,就暂先打算去把黑丫领回来。
黑丫在子衿的手中遭受足够多的惊吓了,见了拾柒就如见到了救世主一般,忙从子衿的怀中挣脱开去,罔顾着原本优雅之形象,三步两步匆匆扑入拾柒的怀中。
“黑丫,你看起像是受委屈了啊!”
拾柒在接住了黑丫激情四溅的大扑之后,看了她漫散着云雾的一对碧眸,她原本想领回了黑丫,就赶忙儿往脚底揩油以溜之大吉的,结果人没跨出门槛一步,就被子衿的声音给硬生生拖住了: “种拾柒,我听我哥说你是女儿身。”
好一句直白、明简、**的话。
看来今天不澄清一些事情,她是无法脱身的。
跟回而来的子路嗅见苗头不对,想要说些什么:“唉,子衿啊······”
然而,这一截话没来得及成形,遂被子衿隔空斜射而来的一记眼神给完美扼杀了,子路口中的话旋即被滞留于咽喉之间,一副进退维谷的派头。
走到最后头的小银锁虽是个局外人,也发现势头不太对劲,质言之,就是眼前子衿与拾柒这两人这无缘无故的一出无声对峙,让他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了?拾柒是个女的又怎么样?她女扮男装一事招惹到谁了吗?”
“嘘——”子路急急捂住了小银锁的嘴,他到底是明白自家妹子的脾性的,在她认真起来时,外人尽量不要多插嘴,否则此人将会遭罹重直千百石的眼神
拾柒抱着黑丫,审察着子衿此刻的面部表情,确认她似乎没有准备愠怒的征兆之后,且道:“嗯,我女扮男装是因职业需要。”
“那么我想跟你谈谈。”子衿敞开着自己的一扇屋门,侧过了身体,一副纳客的姿态。
“好,谈就谈。”拾柒觉得自己也没理由拒绝,反正自己根本没做什么亏心事,也不怕鬼敲门。
她将黑丫交给了子路保管,就撩开了衣裾的一角,径直入了门内。
子路也打算进去一听为快,结果人离那门尚未半尺之隔时,忽闻“砰”的一声巨响,子衿毫不客气地把门给甩上了。
子路:“······” 嘶,敢这样对他,她眼里还有他这大哥嘛!
怀中的黑丫:“······”啊,这个女人凶残的本性给暴露了!拾柒,你要活着出来啊!
小银锁从墙上顺了一只藤瓜,一边吧唧吧唧的咀嚼着,一边口齿不清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子衿与拾柒两人有什么恩怨吗?”
子路抬手扶了扶额,道:“子衿中意拾柒她家的大人。”
“原来都是为一个男人,唉,女人呐女人。”小银锁的语气陡然变得老气横秋起来,“要不要打个赌,我赌一文钱待会儿她们俩个出来时,脸上的表情绝对是风平浪静。”
“你确定不是满面厮杀之痕?”子路表示质疑。
“所以就赌啊,看谁能赢。”
“幼稚。”子路不屑一顾。
结果在半个时辰之后,子衿的屋门甫一由阖为启,两人一猫的视线就迫不及地伸了进去。
拾柒与子衿双方均是面容极为平寂的行了出来。
“子衿,你和拾柒说了什么,你们俩没发生什么事情吧?”子路把黑丫还给了拾柒之后,就面带戚色的上前探询情况。
“哥,我和拾柒没多大的事。”子衿说话时,嘴角的笑容牵了起来,只是笑的有些牵强罢了,“之前一直是我任性和一厢情愿,现在我不会再这样了,哥,你就放心好了,我不会再对夜猫存有任何想法。”
子路与小银锁:“······”
正准备抱着黑丫离开的拾柒蓦地感受到两道煞是灼烫的视线,如烈火一样滚落在她的身上。
“拾柒,你到底对着子衿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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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一杀:刍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