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际,另一端的巷弄之中,一明一暗之间,蓦地传了“橐橐橐”迫切的奔步之声。
两道人影匆匆在巷墙之下惶惶然然地奔过去,迫履之声沿着巷道的地面之间传出半丈开外,二人所过之处,一通碎屑石砂被纷纷带起,朝着四遭惊溅。
他们俩正是栓子与蒿子。
就当他们俩折过巷墙钻出了巷外之际,身后咋然戳来了一道颇为硬气的吼音:“快给我站住!你们跑不了多远的!”
王二麻子携着一伙人紧逐而上,巷墙之下一个人影接着一个人影串联起来,就若唱戏之人口吐连珠妙语一般紧凑、汹涌,繁杂的脚步声让巷内的空气一寸一寸地削低、夷平,引人窒息。
巷墙之下的情形,皆落入一双平寂的眼眸之中,无数的声响、无数的行止钝化成线影与色彩,在其深邃的眸心深处静缓的流动。
——静观风浪起,稳坐钓鱼台。
夜猫蹲伏于巷墙之上,随着这一群人的移动而无声的变换移动轨迹,如影随形般的跟着他们。
栓子与蒿子穿过了重重巷道,企图摆脱掉身后那几位蓝衣客的追逐,结果他们就如蛆附骨了一般死死咬紧他们不放!
“看来咱们在巷道里甩不掉他们,咱们就到人多的地方去!”
栓子用胳膊肘捅了蒿子一下,蒿子这一回的脑袋瓜子灵光了一些,迅疾悟过意来,道了一声“好”。
可整个人随着栓子出了巷口没走几步,他忽觉的后颈间一阵劲风疾袭而至,一把朴刀劲如掣电般擦着他的面颊飞过!
“砰”的一声闷响,朴刀的刀刃牢牢地钉在了蒿子面前四尺开外的地上!
蒿子虽然也挥过刀舞过长枪,但武功的火候是远远不到家的,跟那些经受过专业训练的蓝衣客相较,他的武功仅能算是一点皮毛。
他除了武功修炼的不到火候,连临场应变的能力也不够到位,当下被这突降而至的飞刀惊破了胆子,双腿蓦觉瘫软、悉身倏然乏力。而且,他的眼睛没有看路,被一块硬石子儿好巧不巧地给绊了一跤,重心一个失衡,人就仰面堪堪跌倒在地。
栓子被蒿子给吓了一跳,忙伸手将他拉起来:“快起来!”
“不、不行,我腿软了!”蒿子翻过了身体,眼看身后的那一帮蓝衣客就要追了上来,遽扬手推着栓子催促道,“别管我了,你快走!”
“说什么傻话!要走一起走!要扛一起扛!”
栓子说罢,奋力将蒿子的一条手臂搭在他的肩上,欲将这个大爷拉起来。
“嘶,我的腿抽筋了,站不起来······”
“兄弟,关键时刻别掉链子!快!”栓子试着扛着蒿子的一条手臂,将他的身体牵拉起来。
就在这两人相互帮扶之际,就闻身后传了一声“你们跑不掉了”的震音,声如铙钹一般震天价响,震得栓子与蒿子二人皆是一同颤栗。
王二麻子抬脚就朝着两人卷袭了过去,他与那两人之间的距离由原来的两丈,逐渐减缩为一丈!
“时间来不及了!你快走!”蒿子索性推开了栓子。
“不行,如果你被他们抓住,那刘贞夫人岂不是——”
蒿子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兄弟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就算他们给我上夹棍、十八般刑具让我一一尝过,我也不会透露半点风声!”
“不行,这样我不放心!”
此时此刻,一抹黑影如墨羽箭矢般出现在了巷墙之上,既无风声亦无人息,气势甚是斐然,正是夜猫。
他半屈着身体,身影暗暗伏于墙端之上,他此处位于巷口与街衢的接壤汇流之处,后端是巷道之间那紧逐而至的蓝衣客,前端是卧摊于巷口的蒿子以及心急如焚的栓子。
两端势力的情况在他岑寂幽冽的眼中一览无余。
栓子与蒿子两人的情况有些不妙。
夜猫稍稍倾斜住身体,双目眯起,朝着巷口两端的情况望着,其间他的袖筒之中滑出了一颗青纹色的石子儿,在掌间有一下没一下的把玩着。
视域之中,以栓子与蒿子为圆心,东边一个挑着一车甘草货物的两轮车车夫由东朝西的方位,正在朝着他们俩行来。
西端,有一位扛着一架木梯的赤膊汉子正“吭哧吭哧的”相向而行。
赤膊汉子、脚夫、栓子等人所在的位置连成了隐隐的三角直线。
“放弃挣扎吧!你们跑不了多远的!”后端,王二麻子的吼音在狭窄的巷墙之内来回荡漾,循回往复,如一柄被拭亮的悍刀直直戳入栓子与蒿子的耳膜。
前端,栓子仍扛着蒿子一只胳膊好不容易将他扶了起来,两人缓缓朝着街衢前行几步。
天穹之上麦芒色的日光偏略下撤,罩住了王二麻子的身影,把他的身影拖着既宏长且深宽,眼看这个影子就要完全逼上前端的两人——
夜猫掌中石子儿如一枚短厉之箭矢,在掌中掂了两掂,错眼之间弹指一转,石子儿御着快风疾发而出!
只闻“砰——”的一声,石子儿不偏不倚砸入了两轮车车夫的轮轴之间,轮轴就此突发了卡顿之态,重心稍稍失了衡,朝着巷口的方向倾斜而去!
赶巧的是,那位肩抗木梯的赤膊汉子正要朝着巷内走去,这下忽见一辆挑着两轮车的车夫不受控制地朝着自己所在方向冲了过来!
只瞧那车夫满面的惊骇之色,“快让开、快让开、快让开”的大喝道,使得汉子吃了一大惊,忙将木梯从身上卸下,横档在身前作抵御——
“砰砰砰——”
空气有一刹地凝冻,气氛有一瞬地破裂,碌于奔步的数位蓝色身影有一霎地凝滞!
王二麻子正要奔出巷口,却见一架木梯硬生生地横架在巷口中央,他正要训斥几句,又见一辆失控的两轮车照定巷口横冲直撞上来,迫得他不得不朝着后边的蓝衣客喝道:“有情况!快退后!退后!”
他话未毕,一阵飞沙走石漫散于前方彼此相撞的梯架与两轮车之间。
“哎哟!我的货物!”两轮车在撞上了梯架时,跟一个根基不稳的顽童似的马步没扎稳,脚底打了一个滑,那车上的货物如瀑雨似的倾泻而下,瞬息之间稀里哗啦的填满了巷口中央的空地上。
“你走路没长眼睛是不是?”汉子浓眉倒矗,一边插着腰,一边怒斥车夫。
车夫忙作躬身状,连连道歉,俯下身体忙不迭地拾掇着货物重新装车。
“蒿子,趁现在,咱们快走——”突发之情况令栓子紧蹙的眉梢作疏解之状,他忙搀扶着蒿子,两人一并趁着周遭观戏的人群逐渐多起来,而趁势儿钻入了人群之中。
巷墙之上的夜猫,施计成功,人遂是调更了一个姿势,听得脚下巷道底下传了王二麻子气急败坏的一声吼:“快将梯子挪开!”他们仍是陷入了目下的困局之中。
冥冥之中,王二麻子骂声既及一毕,顿觉头顶上端有一道寒冷的视线在嘲弄地睨着自己,遽警惕地朝上方一看,巷墙之上空无一人,仅有墙内的一杆竹竿之上晾晒的几条花色裤衩,正在他的视域之内迎风飘飘曳动着,好不招眼。
待他带着李四等人好不容易从这场困局之中脱出身来,四道热灼的视线往街衢之上一放,可四下哪里还有栓子与蒿子的人影!
“老子去他大爷的!”
王二麻子朝着地上啐一口唾沫,朝着空气怒蹬了一脚。近旁的李四战战兢兢地将钉在地上的朴刀施劲一拔,老半天才把刀拔了出来,掂量着眼色将刀还给他。
“哼,这次有些人有意让他们给跑了,下次他们就没那么好命了!”
王二麻子眉目缭绕着阴骘之色,掌指紧紧持着刀,指关节因握劲过于锢劳而似的青筋突显了出来。
“有些人?”李四听不明白,少顷才领悟过来这三个字的意思,“老大,你的意思难道是——”
“我们现在先撤退!”见周遭围拢过来的人群越来愈多,王二麻子眼角直泛抽搐,他朝着天穹某一个阴翳的方向觑了一眼:夜猫,咱们等着瞧!
——
另一端,一连串“橐橐橐橐”的脚步声,穿过了街衢的重重人群,拨开了贩夫走卒奋力的吆喝声,拐出一道接着一道的视线,朝着市井人家的深处走。
那两个人先在一家早食铺买了两个馍馍与圈饼,接着不断进行试探性的在附近街衢上往返兜圈子,他们似乎已然抬高了警惕,畏惧蓝衣客再度追上来,开始作起了佯逃之举。
此刻,一间屋檐的顶檐近乎屋脊的地方,落下了一个修长的黑衣人影,他闲兴的半坐于屋脊之上,一派萧然容与的神色,双目淡淡观察着这两人的一举一动。
既及两人卸下了疑心疑虑,朝着某一处的巷弄中行去之际——
这个所谓市井人家的“深处”便有了确切之答复,目下据他一双静观之目忖之,这条巷弄所通往的地方应该是刘家巷。
此巷蛇腹似的空间之中,须臾,传了两人的对话之声:“栓子,蓝衣客那伙人儿应该没跟来吧?”
“哼,这儿的地况复杂得很,七七十九拐,饶是他们咬定咱们硬跟了上来,定会迷路!”
蒿子从王二麻子手上吃了一个教训,他在栓子的帮扶之下穿过了几条街几条巷道,七拐八绕着,这条路线被他们的脚走得错综复杂,加之所处的巷子结构纵横曲绕,他们的脸上也未曾显现迷惘失措之色,取而代之的是娴熟在心之绪。
在两人后背的一丈开外,夜猫无声地落了在了地面之上,猫的眼神,猫的步履,猫的敏锐,这跟踪的尺度与分寸,他拿捏得百分百的到位,百分百的精准与契合。
巷道的光影被上头的两道墙切割得支离破碎,两人的身影也显得支离破碎起来,一明一暗之间,夜猫驱步跟上了他们。
一刻钟之后。
“栓子大哥,还有蒿子儿,你们怎么回来了?少主没拿你们怎么样吧?”
只见一椽寻常的白墙瓦屋前的空地之上,莳植有几株长势颇佳的青柳,数个灰衣孺童正一抛一抽地打着千千儿、一个挽梳着低髻的女子,年岁约莫二十岁上下,一身寻常姑娘家的打扮,见了这两人来至屋前,忙停下手中的活儿,出屋迎接他们。
“蒿子的命差点没了!”
“什么?”女子没听清楚。
“没事没事,对了,夫人现在怎么样了?”
“哎,她好着呢,今日又绣出了十多个锦囊与锦缎,手艺更加精湛了!我拿出去卖,诸多街坊邻居抢着要呢!”
“那不正好,有夫人在,小日越过越活色生香了!”
······
空地之上,有一只千千儿被孺童打偏了去,朝着一个深寂的角落旋落而去。
直至它停在了夜猫的脚边。
他望着这只千千儿,听着稚童追来的一小串清跃脚步声,不由得将唇抿成了一条线。
当孺童寻到这只千千儿时,夜猫已然消失了踪影,而千千儿却兀自在打着旋儿。
——
既及瓦屋之上的穹空由亮蓝转成了烧黄之色,再由烧黄转成绛紫色调,向晚的夜色遂是被屋前几盏云黄色灯火顶了出来。
瓦屋几丈开外的一棵浓阴遍布的高木之上,蜷握着一个瘦小的人影,其正一面儿抬眼张望着瓦屋外的环境,一面儿拿着冷馍馍塞在嘴里狂啃着。
此人恰是拾柒。
她被骤降的气温激得有点瑟瑟发抖,双目盯着屋外的情况好一会儿后,眼皮就开始上下打架,但甫一思及夜猫这厢交代给她的任务,只好抬掌往自己的大腿之上猛地一掐!
痛感刺激着她的神经中枢,让她整个人的困乏之意褪去了不少。
在三个时辰之前,恒生客栈之中。
“大人,你让我今夜去刘家巷蹲点?”
夜猫跟踪完人,回去后就给了她这样一个任务。
拾柒想起上一回在冯府的那一幕,不由得心惊胆战,虽说少了磬山这一层障碍,但鸟笼之势力仍如虎视眈眈一般徘徊在她意识周遭,加之蓝衣帮此次追踪行动再临失败之囧况,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刘氏的名字自死人堆里爬了出来,并藏了起来,一藏就是这么多年,宋府的淮巳与宋寅都以为她已然自尽,但当这个消息从蒿子之口放出了风声之后,刘氏的名字如一把泄露的火,将这兄弟两人惴惴不安的心给烧了起来。
当年那桩悬案的内幕究竟是什么样的光景?为何栓子与蒿子对蓝衣帮抱有如此大的敌意?刘氏是不是就是被他们俩个从井口救了出来?
此间种种疑点,需要一一侦破。
“现在的情形,需要一个诱饵,引蛇出洞。”夜猫看着她道。
“刘氏便是一个诱饵,”拾柒后退了几步,双手抱着胸,辩驳着道,“她成功将蓝衣客引出来了。”
“如此,那你便做一根钓线,”夜猫看她警惕的模样,不觉莞尔,道,“钓线足够长,才能将蛇钓上来。”
夜猫这个譬喻有点神神秘秘的,这个“蛇”是谁?他要怎么个“钓”法?拾柒没有多问,就算是问了也不见得夜猫会回答她。于是乎,她按照他所指定的路线按图索骥,一路摸寻至了刘家巷。
为掩人耳目,她选择了一处较为隐僻的高木之上,日头打着她的头顶儿打飞脚似的走过,一度跌至了西隅山脉的那一端。
好不容易入夜了,她的人却又累又饿,还好出发前她捎了一只馍馍出来,中午咬了热乎热乎的一半,现在剩下冷硬冷硬的另一半。
“唉,馍馍呀馍馍,虽然你不是恒温动物,”拾柒将它托在掌上,自顾自儿地道,“但你总比西北风要好吃的多!”
就在她硬啃着馍馍时,视线再度朝着瓦屋外抛去,话说回来,都三个时辰了,她也没见到刘贞自屋中出现过,也不晓得这位传闻之中的夫人究竟有着何种容貌。
宋府的禁地之内没有她的画像,不过,按年龄推之,现在的刘贞夫人应是濒至中岁、芳华渐衰了吧?她逮着曾出现屋瓦前后的三两个女子,年岁约莫二十上下。排除刘贞再醮之可能,那么这些女子许是她的贴身侍婢?
拾柒继续大口大口地啃着馍馍,两腮被馍馍撑得一鼓一鼓的,恍若小金鱼的两个鼓腮,吞吐着气泡儿。
陡然之间,拾柒的视线落在了一道人影之上,她那咬嚼的动作顿时止住了。
——子路?怎么会是他?
只见这厢步子踮得十分轻,拿眼在左右探勘着四遭境况,似在确认着什么,顷之,他悠悠然地抬脚朝着瓦屋正门行去。
拾柒赶紧三口两口地将馍馍嚼完,自树罅间速速捻下了一枚碧叶,蜷成一根细筒,此细筒一端是狭口,另一端是阔口,她以阔口朝外,狭口贴着眼睛。
“让我看看你在搞什么名堂······”
她将阔口所对准的方向,正是瓦屋的正大门。
子路捏着门环敲了敲门之后,门缝探出了一个脑袋瓜子儿,好像是栓子的面孔,他们好像交流了什么,接着他将子路请进了屋里。
两人的身影就此消失在了门背后,这一幕就如一曲无声戏般,丝毫声响均被黑夜抽了去,仅余下朦朦胧胧的盏盏灯影,以及些微人迹。
“好你个子路,原来是你早跟栓子是一条战线上的人!”拾柒看得咬牙切齿,愤愤地低声道,“既然知道了刘贞的真实下落,就想套我的身份,拿我当暗箭使儿,啧啧啧,真是太缺心眼了。”
瓦屋的正大门委实没什么看头,于是乎,她将细筒的阔口继续在周遭移动。
忽闻“窸窸窣窣”的一阵翕响,咦,这是什么声音?她催使细筒的阔口循声溯源探去——
只见一群身着蓝衣的人影正在蚁集于一丈开外的暗木阴影处,对着瓦屋方向探头探脑,各人皆是一副贼眉鼠眼之相。
“蓝衣帮!”拾柒惊得撤掉了细筒,“他们怎么会知道这里,难不成是子路暴露了行踪?”
这个总是自耍聪明的家伙真的是招罪受——
拾柒倒抽了一口寒气,砸吧了一下舌头,这个局面已是覆水难收,真是大祸中的大祸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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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杀:探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