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邬踏出一只爪子,没遭到驱赶,也没被呵斥。
有点捉摸不透易琛的态度。
小猫崽不安忐忑地抿起嘴唇,耳朵前后移动,以不同的角度听到更多的声音,尝试理解周围的环境,轻轻摇摆尾巴扫动地面。
直到玄关处的那块小小的地板被尾巴扫得干干净净,苗邬才僵硬地将自己整条猫挪进门。
听到关门声。
苗邬回头,发现易琛正垂眸看着它,表情如往常一样淡漠,不同的是,这次他的情绪似乎有所波动,只是刚一浮现便被藏入眸底,让人无法窥探。
易琛转身往回走,阴影随着他的动作垂落。
苗邬只好跟上去,客厅饭桌上摆着简单的早餐,食物的香甜气息扑面而来,是熟悉的包子馒头。
目送易琛去卧室放身份证。
苗邬独自找个角落呆着,客厅的食物香味直往鼻子里钻,惹来肚子里的馋虫发出咕噜噜的响声,苗邬开始舔爪子,心中无不悲催地想,易琛生气了,肯定要受几天冷落,这两天自己想办法觅食吧。
易琛从卧室出来,路过小猫崽时脚步一顿,又回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剩余的包子馒头,放进蒸屉。
透明玻璃印着他走来走去的身影,苗邬用鼻子轻轻嗅探,嘴巴微微张开,露出一丝微笑。
老实说,刚看到易琛时他是有点失望的,本以为他们多少建立了一点点主宠情,自己不见了易琛怎么着也得找找,结果是他想多了。
易琛好像完全忘了他的存在。
但那么一丁点的失望,也在这一刻被对方端起蒸屉往猫盆里倒包子馒头的动作冲击得烟消云散。
穷得叮当响,还毫无怨言负担起一只几倍于自己饭量的小猫崽,他图什么?图他脏脏包?图他岁数小?图他走路没声响?
……压根儿无利可图。
无利可图的事为什么默不作声做了这么久!
苗邬觉得自己看到了易琛藏在冰冷面具下那颗柔软的心。
吃完早饭。
小猫崽迫不及待扑向沙发,新鲜的梅花爪印再一次出现在客厅。
意识到闯祸,苗邬连忙收起爪子,又变成脏脏包了,他小心翼翼探出爪子,沿着刚才踩脏的路径。
刚要回小角落里窝着,就感觉后颈一紧,被人提了起来。
“咪”
爪子在空中抓挠,对上易琛那张脸,以为他终于忍不住要教训自己一顿了。
听到它委屈的叫喊,易琛说了句“别动”,打开水龙头,给它洗澡。
苗邬坐在脸盆里,浑身湿漉漉,蓬松的毛毛打湿贴在身上,更显小小一只,他仰头看着易琛,眼睛自带可怜兮兮的水雾,像是雨天里找不到地方躲雨的流浪小猫。
让人止不住地心软。
“咪”
脸盆太滑,苗邬下意识抬起爪子搭在易琛腿上,被易琛挪开,又换了个方向搭在对方手臂上。
这次易琛难得没有甩开它。
他看着因为有只爪子使不上力差点一个跟头摔进水盆的小猫崽,眯起眸子:“瘸了半个月,还没好。”
小猫崽眨了眨水润的猫眼,灵动的异瞳和那双有些阴翳的眼睛对视。
心虚气短地咪了声。
没好,不可以好,这辈子都好不了。
随即可怜兮兮地将无力的爪子放在易琛手心里,似乎想要他的安抚。
猫咪是一种很骄矜的生物,一旦察觉到人类软化,就会乘胜追击,用它们温柔又慵懒的姿态,狠狠占据人心。
易琛目光幽深,隔着手套轻轻捏了捏:“最好是这样,如果让我知道你骗我……”
苗邬心里咯噔一下。
犹豫着要不要收回爪子,总觉得它下一秒就会被掰断。
易琛却在这时松手,换了新的水给它冲洗。
苗邬歪了歪脑袋,隐隐觉得易琛的病娇程度似乎有所好转。
他握了握爪子,信心暴增,只要生活处境越来越好,少年病娇一定能被他掰回来的。
***
直到中午那两个工作人员才检查到他们这儿,似乎不怎么顺利,两人脸上很是疲累,衣服头发都有些凌乱,仿佛经历了一场大战。
进门看到小猫崽神情明显一松。
“小猫猫,又见面了。”
“来,握个手。”
看在青年屡次帮助自己的份上,苗邬伸出爪爪,按了下他的手心很快收回来,很是高冷。主要是在学校受到了教训,怕有些人类得寸进尺,摸了爪爪就想摸肚肚,必须保持一定距离。
然而就这一下,足够青年露出幸福的微笑:“它真的会握手,好乖、好软。”
感觉心灵创伤都被治愈了。
同伴看得眼热:“猫猫,击掌。”
——我们家易琛就拜托老师们多多照顾了。
苗邬和他击掌,单方面达成了这份交易。
逗完猫,心满意足的两人开始例行询问一些问题,主要涉及家庭成员和经济状况,其实这些资料上都有——
户主:易琛
父亲:不祥
母亲:易清云(患有精神病,死后无遗产)
监护人:易建兰(无血缘关系)
有监护人,但经常出差,一去就是个把月,感觉只是挂个名头,让易琛不至于被送到孤儿院。
实际上易琛还是无人照顾。
再问一遍只是确认。
但亲耳听易琛用没什么情绪的声线陈述这一切,两人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
十四岁,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易琛肩上却担起了成年人也无法胜任的生活重担。
意外的是,他将自己照顾得很好,成绩优异,作息规律,习惯良好,除了性格冷点,身体弱点,完全找不到缺点,是个令人敬佩的男子汉。
一番交谈下来,两位一开始被易琛气势所摄对他有些警惕的工作人员,态度缓和了许多,言语间多了几分尊重。
随后每个房间查看,记录墙壁窗户不同程度的破损。
墙壁还好,窗户上的破洞却有些蹊跷。
像是人为的。
苗邬气不顺,就是秦老六家那个小胖子干的好事,老子笑里藏刀,儿子天生恶棍,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基本情况已经核定。”
两人走出门,对比前几户扯嗓子卖可怜求同情扯衣服塞红包乱成一锅粥的经历,易琛这里最为顺利,好歹能让他们的脑子静下来思索观察。
是以青年不吝主动向易琛释放善意:“放心吧,你的情况基本符合,能通过的。等扶贫款下来就能请人修缮窗户,日子会慢慢好起来。”
楼道口堆了些轮椅之类的杂物。
其实大多住户都喜欢把东西堆在门口,只是易琛家里干净整洁,看得出是个难以忍受脏乱差的人,这堆东西和他本人就不怎么搭嘎。
易琛:“楼上住户的,说要用的话从这里拿比较方便。”
青年皱眉。
苗邬爪子又痒了,什么方便,分明是欺负易琛没有亲人朋友没人替他伸张不平……这些渣渣,就会欺负一个无父无母的少年。
看着门关上,在楼道上站了会儿,青年忽而抬起手。
同伴:“??手酸?”
青年指给他:“你看玻璃上的破洞,我站在这里,往里面丢东西,是不是就能造成那个斜度。”
“靠,还真是……真是人为的,多大仇啊!”
青年环顾一周,看到了对门墙的摄像头:“有证据,人就跑不了。”
“哎,这小孩真他妈命苦,活成这样真不容易。”
***
周末两天,天气格外的好,万里无云。
易琛照旧不是看书就是睡觉,没有半点人生追求。
习惯了如此闲适的人生,双腿残疾脑部神经绞痛,被人按住注射镇定药物,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易琛刚想到这儿,翻个书的功夫,眼前的场景就换了。
易琛:“……”
他闭了闭眼,熟练地按掉束缚带,拿起桌上那张旧纸币。
“我睡了多久?”
门被推开,医生护士蜂拥进来。
主治医生抬起手腕:“八个小时,机器显示您一直处于深度睡眠,意识很平静。”
手指轻轻敲击扶手,对比时间,和上次一样。
两边的时间流速是——1天:1小时。
那边一天,这边只过去一个小时。
检查无误后,主治医生脸上神情明显轻松了许多:“易先生,最近有什么好事发生吗,您的心情放松了许多,状态比之前任何时候都好。”
他查看记录:“最近的用药没有异常,对您的心理状态,可能要重新做一个评估,探究引起异常的原因。请您配合,这对您的健康很重要。”
“最近有什么异常的事发生吗?”
易琛瞥了他一眼:“养了只宠物”
主治医生一愣:“宠物?”
他环视周围,哪有宠物。
医院里确实有宠物疗法,他们也尝试过给易琛找个宠物,陪伴他度过难熬的发病期。
可易琛性格冷淡,常年呆在病房不见阳光,浑身充满阴翳煞气,天然不讨带毛生物喜欢,哪怕最温和的小动物也不愿意接近他,不是炸毛尖叫,就是亮出爪子骑脸输出。
有的宠物回去之后甚至惊悸发烧,上吐下泻,让宠物医院怀疑他们虐待小动物,好几家不愿意再合作。
尴尬之余,主治医生紧张起来,难道易琛已经严重到在现实中产生了持续性地、不会消退的幻觉?
“在梦里,”易琛接下去:“梦里养了只宠物。”
笔尖在纸面上拖出一条墨迹,主治医生心情沉重。
这也不是什么好消息,梦里养宠物,说明易琛在不断梦到那只宠物,且渐渐相信幻觉的真实性,很有可能迷失其中。
他以前说起梦境,语调非常冷漠,像一个局外人。
现在,仍旧冷漠,却有了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主治医生心中警铃大作,拿出专业素养:“好,梦里养了宠物。您还记得梦境的内容吗,那只宠物是什么品种,多大,对您做了什么,您和它一起的时候大部分是心情愉悦还是生气还是害怕或其他的?”
问完,病房里静了几秒。
主治医生抬头,就见易琛面无表情,垂眼回忆了下:“白毛狮子猫,半个月大,鸳鸯异瞳,身上有火焰花纹,饭量——大概是我的两倍大——心大性格蠢,富有同情心,喜欢给我送礼物,尤其是吃的。”
主治医生一一记下。
易琛每说一句,他的心情就沉重一分。
漂亮,饭量大,会送礼物的蠢萌小猫,听听,这是形容猫的吗?
斟酌后,他问:“您现在还做噩梦吗?”
易琛若有所思,睡着后他穿越回了十一年前,用十四岁的身体继续做噩梦。
但现实中二十五岁的身体,确实得到了良好的深度睡眠。
这算做了噩梦,还是没做?
易琛:“……”
情况有点复杂,再讨论下去也无法得出结论,只会误导别人。
易琛决定结束交谈:“今天到此为止……让我的秘书进来。”
主治医生:“……”
最稳定的病人好像突然变任性了。
原本觉得只要情况好转,就能停药……
“不要打停药的主意,”似乎看出他的想法,易琛警告:“你应该很清楚,我的脑部病变不可逆。”
它是一种神经毒素,不用药物抑制,就会以最快的速度侵蚀大脑,休息再多精神再好也无济于事,可能下一秒就会因为病毒入侵脑细胞变成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主治医师叹了口气,易琛是个确定了目标就会一往无前的人,他不会让自己沉溺在安逸环境中,哪怕在说到幻觉中那只猫时语气有一瞬波动,也只是一瞬,很快消失于无形。
谁也无法令他回头。
他还是回去研究研究这只猫吧,说不定代表了易琛某些心里映射,能从中找到说服他的办法也好。
“易总”
秘书递上一份资料:“这是您入睡前要我调查的关于蒋学霖教授的资料,原来多年前导致他一蹶不振的原因,是因为他的儿子,自杀了。”
说到这,他看了易琛一眼,上司撑着下颚,草草翻了几页就放下,不由欲言又止,想到学校里关于易琛“谋杀犯”的谣言,还是直言:“易总,蒋教授来我们公司,大概有其他的目的,要不要先给他停职。”
易琛的药物公司一开始资金不够,规模很小,在那些大佬眼中就是小打小闹。以蒋学霖的学识和地位,想要重回实验室易如反掌,怎么看都不该被易琛打动,给他打工。
……偏偏他来了。
如今知道蒋教授儿子和易琛的渊源,秘书不得不阴谋论。
儿子。
原来他们是这种关系,日历上圈定的罗俊清的生日日期,成了他自杀后,蒋学霖给他下葬的日子。
这种打击,足以摧毁任何一位父亲。
“不用,”易琛合上资料:“如果他真是为他儿子而来,他就不会怨恨我,而是感激我。”
……
易琛睁开眼,眼前好像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从容翻过那一页。
苗邬从他身边走过,假装不经意蹭了蹭他的胳膊,又用尾巴扫过。
易琛看了它一眼,除了下意识挪开腿,都没拒绝。
苗邬喜形于表,尾巴晃来晃去。
明白循序渐进这个道理,他忍住了,没继续嚣张,在易琛身边趴下,闭上眼睛。
片刻后,长腿交叠的少年垂眸看着身侧,闭着眼睛一点点挪动的小猫崽,紧紧贴着他,装作不经意地,小爪子勾住自己手腕,用力抱住蹭蹭蹭。
就像饿了太久,骤然被美食晃花了眼,忍不住想一口吃个饱。
易琛:“……”
装睡都装得这么没有诚意。
这傻猫真以为他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