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晔听了反倒笑得更甜,并不在意。
他只是从皇子变成亲王,服制略有变化,禁领一寸绣着金色日月星,红袍犹如流霞裁就,整个人似乎都变得尊贵灿烂,艳丽之色几乎完全褪去了初见时的青涩。
但这一切都无法和他那一笑相提并论,这倒并不是因为他笑的有多好看,只是叫苻煌想到“恃宠而骄”四个字。
有人恃他的宠而骄,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一时说不上是何种感受,只是有些晃神。
好像君王的宠爱世间无匹,不只被宠的人高兴,若宠人是这种感受,他大概懂得为什么古往帝王都有宠臣爱妃。
因为他很想再叫苻晔骄一些,做一个无道之君身边的无道王爷。
秦内监偷偷看苻煌,见他目光落在苻晔身上,竟然看不出一丝惊艳触动。
果然天子之眼,非同凡人。
他怀疑陛下至今没有看上的美人,可能是因为他看不出美丑。
不一会宁太妃也到了跟前。
她是太妃,辈分上按理说是比皇帝大的,贤明的皇帝见了太妃也要主动问安,以示仁孝。
但苻煌骑着马从她跟前走过去,似乎没有看见一样。
宁太妃也没什么表情,只吩咐说:“告诉丽太妃,皇帝来了,吩咐人去正阳宫伺候。”
秦内监行礼说:“陛下不喜生人伺候,不必劳烦行宫诸人。”
苻煌突然驾临,行宫里人仰马翻。苻晔看行宫伺候的那些人全都瑟瑟发抖,太妃们也都噤若寒蝉,热闹的行宫霎时间变得和皇宫一样死气沉沉。
堪称冰冻王者驾到。
不只是因为许多太妃都和苻煌有血海深仇,更因为苻煌在许多宫人的心里估计都和阎王一样。
好在天色不早,他们即将回程。
苻煌在正阳宫更衣,因为他带的人很少,苻晔就让庆喜等人随秦内监去伺候,李盾等人则守在正阳宫外头,百米之外都不许闲人靠近。
其实也不会有闲人靠近,大家别说躲着皇帝走了,估计此刻能不出门都不会出门。
太妃们都闭门不出,包括宁太妃。
苻晔还惦记着太后要的梅花,赶紧带双福去折。去的时候只想着随便折几枝献给太后,结果到了梅林,只看到那些老梅树如雪似海一大片,实在是又香又美,临时起意折了许多,双福和他一人抱了一堆回来,路过正阳宫门口,看到苻煌换了衣服出来,赶紧弯腰行了个不太严谨的礼,问:“皇兄要梅花么?”
见苻煌不搭理他,就默不作声抱着梅花走了。。
倒是身后的双福有些紧张,只感觉陛下眼神直勾勾的吓人,怀里梅花掉了一地。
秦内监看苻晔适才红袍白梅实在好看,再扭头看苻煌,苻煌已经下了阶梯。
陛下适才对六殿下实在冷淡。
他再次确信,陛下的确不懂美丑。
外头车马已经准备妥当,因为有几位太妃也要同行回宫参加宫宴,因此车马浩浩荡荡排成一排。苻晔可不比苻煌可以对太妃视若无睹,他殷勤伺候太后并各位太妃上车,又和留守行宫内的太妃们行礼道别,马车队伍已经开始动,他这才找到自己的马车,刚要上去,就见秦内监坐在他的马车里,道:“王爷,陛下让你坐他的马车回去。”
苻晔愣了一下,想着这次见面,苻煌对他颇为冷淡,不知道是不是听说他祭祖出了很大风头有点不高兴的缘故,因此颇为为难,不过依旧上了苻煌的马车。
皇帝的马车很大,九匹马拉着,车内却只坐了苻煌一人。
他上了车以后行了礼,这才坐下,离苻煌坐的很远。
苻煌这人心思很深,明明长的也算帅,却总给人一种凶悍的感觉,他眼睛狭长,微微上挑,闭上眼的时候尤其给人轻佻而静默的凌厉,很独特。
他想这可能是很单的凤眼。
他捋了一下膝上的衣袍,他那衣袍下摆有金线密织的百花纹路,车内光线略暗,那百花图案却愈发显眼。苻晔无聊,就垂着眼看那些图案都是哪些花。
看完了只觉得拘束的很,于是看向苻煌,苻煌闭着眼睛,他眼下一直都有青黑色,疲惫之态依旧很明显,只是他很少见他这样打扮,对比以前,实在算得上眼前一亮。他想起宁太妃一事,这人一路走来也颇为不易,性格古怪点似乎也可以理解。
正如此想着,忽然听见苻煌道:“你再盯着我看,就下去。”
苻晔一愣,心想他都没睁眼,怎么知道自己盯着他。但此话正中他下怀,于是他就说:“皇兄今日打扮的实在俊美无双,臣弟忍不住瞻仰天颜,还是下去好了。”
说完就叫人停车,然后忙不迭跳下马车。
皇帝的马车一停,后面的车子就也停了下来,秦内监掀开帘子道:“殿下怎么下来了?”
“你回去伺候皇兄。”苻晔道。
秦内监只好回到苻煌车上,见苻煌闭着眼,神色阴沉,便问:“王爷惹陛下不高兴了么?”
苻煌道:“巧言令色,实在叫人烦心。”
秦内监想,陛下可能真的烦心了,闭眼睁眼数次,也不是要茶,也不是要点心,搞得他也有些不安,还以为苻煌又头痛了。
苻煌说:“是有点头痛。”
“那等会回宫,叫殿下给陛下按按?”
苻煌没说话。
回程路长,苻煌似睡非睡之间,见苻晔抱着梅花问:“皇兄要梅花么?”
他恍然惊醒,车子已过天门。
除了皇帝和太后的马车,其他人的马车过天门的时候都要过一道检查。苻晔掀开帘子看了一眼,有女官负责检查太妃们的车马,但只是看一眼,并未细查。宁太妃的马车很快就通过了天门,她车后四个女道士,身着道袍,夕阳余晖将城门阴影投射在她们背上,背后的拂尘看起来像极了利剑。
回到宫里以后,苻晔想找机会和宁太妃聊聊,但一直没找到机会,太妃们聚集在一起,他身为王爷,不宜和她们接触太多,太后要他回去更衣,准备参加晚上的宫宴。
小爱说:“你打算怎么劝阻她,告诉她不会成功?她不会信吧?叫她放下仇恨?这也不可能吧。能在宫宴上携侍女刺杀皇帝,她势必筹谋良久,不能再等了。又或者你告诉她你已经知道了她的计划,并且将要或者已经告诉了皇帝,……但她万一不听呢?风险还是很大,何况她身边几个死士,光靠你一个人实在危险,小心她连你都杀,你身边又都是苻煌的人。”
苻晔说:“所以想叫她自己主动收手,是不可行的,不能让她来决定刺杀与否。”
小爱说:“举报她?那可能会死一大批人。”
苻晔抿唇不语。
天色还未完全黑下来,宫门外京中王公贵族的车马都已经在天门外排起了长队。今日天公作美,紫红色晚霞浓艳,在宫殿上浮动流淌。夜色开始笼罩下来的时候,一众女官出来点灯,灯火与天上的繁星相互辉映之际,参加宫宴的人开始随内官穿越一道一道宫门,前往清泰宫。
酉时三刻,宫宴即将开始,诸位太妃起身前往清泰宫。
宁太妃伸手抚摸着铜镜里的自己,身旁女侍道:“娘娘,该动身了。”
宁太妃起身,将淬毒匕首藏于袖中。
刺杀皇帝,不管成败,她都必死无疑,或许还因此会天下大乱。
枉她修道多年,究竟败给自己心魔。
她眼中寒意森森,率四位侍女往外走去,不同于其他妃嫔走动间环佩叮当,她走路几乎没有声音,一如她在后宫里的那些年。
但她还未走到宫门口,就被慈恩宫佩剑女官们拦住了去路。
苻晔站在庭院里,看到女官们用红布裹着刀剑匕首等物匆匆出来。
大概一刻钟后,宁太妃在女官们的围绕着出了慈恩宫,登上马车的时候,她扭头看向苻晔:“吾儿死之时,也是这样年纪。”
她说完就登上车去,形同枯槁。
苻晔在庆喜等人的陪同下离开了慈恩宫,前往清泰宫。
他谎称在行宫就察觉到宁太妃意图不轨,禀告给了太后。
能制止宁太妃的,也只有和她交好的太后了。
宁太妃一心复仇,只想着杀了苻煌了事,别的一概不管,但太后可不一样。
太后与皇帝不睦,但刚正不阿,也没有被仇恨蒙蔽双眼,苻煌这样的集权皇帝,没有任何合法继承人选就把他杀了,只会天下大乱,何况他这人看起来就很难杀,万一刺杀失败,章氏一族都会被连累,太后应当也明白这个道理。
杀又杀不了,看着又生气,中间再掺杂些过去的母子情,实在叫人难受。
不知道这是不是皇帝故意的,他就要别人看不惯他,还干不掉他,一整个谁都别想开心。
仇恨永远无法消解,刺杀未果身死和如今被囚禁在行宫,再不能出来,不知道哪个对宁太妃更残忍。
但他终究选择听从自己本心。
快走到清泰宫的时候,他在路上遇到了丽太妃。
丽太妃一身盛装,艳丽逼人,竟然在路口等他。
苻晔向她行礼:“丽太妃。”
丽太妃伸出手来。
苻晔托住她纤细的手腕,只闻到她身上浓郁的芬芳。
她今日打扮的实在华贵美丽,叫人目眩神迷。
丽太妃一边走一边说道:“桓王可知道这清泰殿都发生过什么?”
苻晔道:“听说过一些。”
丽太妃拾阶而上,清泰殿灯火通明,挂满了红灯笼,只是灯笼光幽微,在朱红色的廊下晃荡,映照在她眼睛里倒有几分凄艳:“当年诸皇子皆命丧于斯,我等如今还要年年进殿宴饮,这便是当今陛下的恩罚决断。如此看来,桓王流失异邦多年,何尝不是一种幸事呢。如今你贵为我朝唯一的亲王,将来恐怕更是后福无穷。只是高处不胜寒,桓王在荣宠之余,记得也多望一望这清泰殿。”
苻晔听懂了她言下之意,回道:“儿臣只想做个富贵闲人。”
丽太妃闻言莞尔一笑,唇角似有讽意:“看来桓王在这宫里呆的还是不够久。”
她扭头看向苻晔:“宁妃姐姐如何了?”
苻晔一愣。
丽太妃微微一笑,仪态万方:“宁妃姐姐一向有耐心,当初在宫里的时候,就最懂得韬光养晦。如今隐忍筹谋数年,以求万全,可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除非一息之念,否则又哪里有真正密不透风的计划呢?她拖得太久,知道的人也太多,失败倒也是必然。真是可惜。”
她神色已经变冷,将手收了回来,发髻上银钗清冷作响:“你应该禀告给苻煌的,异心之人被铲除,他今夜才能安心喝酒,不是么?”
说了便在女官的陪侍下进入了清泰殿。
苻煌批了两道折子,秦内监匆匆赶来,道:“陛下,宁太妃被太后娘娘送出宫去了。”
苻煌挑眉,道:“那不是可惜了一场好戏。”
秦内监说:“据说是殿下发现了她的阴谋,禀告给了太后。”
苻煌看向他。
说起来这宁太妃也是死有余辜,当初陛下四面楚歌,身中癫蛊剧毒,被折磨的形销骨立,诸皇子虎视眈眈,先帝更是叫人寒心,但陛下对宁太妃母子何等信任,却不想此母子居心更毒,陛下杀伐决断,但依旧留宁太妃一命,谁知这宁太妃不知悔改!她以求道为名经常出行宫,以死士更换身边女官,又运凶器入宫,还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实在可笑。
陛下行事诡谲,秦内监忧虑多时,听说太妃找的死士训练有素,万一伤了陛下可怎么办?就算陛下全身而退,太妃谋反,杀她理所应当,但除夕宫宴搞这一出,不知道宫宴上的贵人们作何想法,一想到好好的除夕宫宴又要变成一场血淋淋的惨案,秦内监思来想去,都觉得对皇帝都没有好处。
但这是苻煌一贯的做法。
他很喜欢纵容这些要谋逆的人,像是玩一场游戏,然后以暴烈手段铲除他们。有时候他并没有完全把握能全身而退,但他乐此不疲,似乎自身生死也不是特别在意。
皇帝任性妄为,劝止不住,倒是叫秦内监每次都忧虑不已。
因此他觉得苻晔此举甚好,避免了一场惨案。
秦内监说:“也不知道殿下是如何发现的,殿下真是心细如发,他来送花之时,还说宫中夜宴,人员繁杂,叫奴才多带护卫随侍。”
他猜他此举是想两全。算得上仁义之举。
苻煌却问:“什么花?”
出来却看到殿中摆了一瓶白梅,白花粉蕊,点缀着青色花苞,很是漂亮。
秦内监道:“桓王殿下亲自送来的。”
苻煌看了看那梅花。
竟像是他梦里那一枝。
秦内监又问道:“陛下,宁太妃那边,要不要……”
苻煌思虑片刻:“叫她活着吧,或许哪一天能看到我比她先死,她也高兴高兴。”
秦内监:“陛下!”
苻煌嘴角似笑非笑,看着梅花出神,过了一会又道:“不过,长命百岁地活着,气死他们,好像也不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第 1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