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如一声闷雷,动静不大,却让人提心吊胆,不知何时天降暴雨,屋内两人沉默着久久没有出声,罕见地有了默契。
晏怀光心疼徒儿,不愿他受苦,但自己闭关时,晏空青恐怕早已将苦尝遍。第一次见到的,那个还未化形的晏空青终于也是走了他名义上的兄长的老路,身上心里,百孔千疮。
众人皆知,天池的并蒂莲很久才能生出一株,极为珍贵。因此他们还未化形之时,晏怀光和他的至交好友——明舜的父亲,当时的父神,早早就将两人收入门下。
两人点兵点将,父神将梵天选去,而晏怀光选定的则是晏空青。
他将其冠以本姓,取名空青。空青一物,治眼盲,利九窍,通血脉,属于难得一遇的上等药材。他是晏怀光独一的徒弟,自然也是万中无一。
此后晏怀光便日日盼着化形之日,迫不及待地将自己一身本事传于晏空青,好让他在闲暇宴会时能同父神好好炫耀一番。
可后来看得久了,见到的事情愈发沉重,这种念头便逐日殆尽。
梵天早早化形却终日不能展颜,父神因神界诅咒受尽折磨,这世上的每一个人或许都必须经历一番悲苦,晏空青又怎能例外。
念及此点,晏怀光开始暗中延缓晏空青化形的速度,与其不得自由,倒不如做一个不思进取、自在无忧的小莲花,风吹花瓣颤,雨落明珠成,也不算很坏。
可惜这世上有悲苦当道,还有数不尽的人被巨浪裹挟,被推着硬走到某条道上。
挚友深受诅咒其苦,不愿受病痛要挟,干脆地了结自己的生命。梵天与明舜撕破脸皮,成了父神,顺理成章肩负起整个神界。魔界老主君蓄意挑起征战,梵天失命于此,法力爆发催使晏空青化形,导致现今神魔关系紧张,这都是晏怀光始料不及的结果。
幸而晏空青让人省心,除了不爱说话,口是心非外,处处都让晏怀光满意。不过满心欢喜无处可说,炫耀的对象魂归尘土,晏怀光只得将其按下,闷闷于心,不可言说。
新任父神明舜愈发独断,晏怀光看在眼里却不好指出,种种无奈下,他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在晏空青下界除怪时一气闭关,在山野间做了几千年的缩头乌龟。
再一出山,却不想看见晏空青如此模样。
屋内空气凝滞,晏怀光向来不愿自苦,故作玩笑,“老夫当年同好友一道仗剑四海,不说绝世天才,也是让人闻风丧胆的人物。晏空青既然是我徒弟,若是杀不了蛊,那我可就要考虑将他逐出师门了。”
柴应元扶额叹息,觉得这失忆之症着实棘手,“是是是,不过此事关键之处在于那缺失的记忆,可有他法?”
“没有。”晏怀光有些疑惑,“但缺失记忆的多少,我也不能保证。不过放心,重要的人自然会记住,就算不幸忘了,也定能想起。”
“哦,”柴应元觉得这蛊简直霸道无比,不仅要命还要心。楚蘅还一心等着他的消息,想到这,柴应元又觉得还得挣扎,“真没法了吗?”
晏怀光听见此话,心底莫名地有些猜测。可晏空青乖得很,定不会在外招惹旁人沾染一身情债,那能让柴应元一脸郁闷的只有一种情况。
他皱着眉,“晏空青是不是欠你灵石了,多少,我帮他还了。”
灵石倒是欠了不少,只不过不是晏空青欠的。柴应元闭口不提灵石之事,破罐子破摔,“晏空青早成了婚,失了记忆岂不是很伤人心。”
“什么?”
竟然还真是情债,晏怀光立时竖起眉毛,扫了眼昏迷的晏空青,“谁?你是说我乖徒在外招人了?”
“是。”
晏怀光孤家寡人一个,并不能理解那些情爱之事,但半生风流,也曾停留几秒见过那些姑娘流着泪的眼睛,知道这世上最不该辜负的便是一腔真心。
没想到一个没看住,晏空青这样清心寡欲的人竟还入了红尘,自己传授出的那套忘情剑法竟是毫无归束之用。他拧了拧眉,“那姑娘是哪族人士?”
柴应元一脸无辜,丢下一道迅疾的闪电,“现今魔族主君楚蘅。”
晏怀光点了点头,正要在记忆找寻这方人物,却忽然定住,“谁?”
柴应元重复了一边,那个响当当的名号就这么毫无阻拦地碾过晏怀光脑内的灵力脉络,一遍遍地将他见了鬼的感受放大数倍。
原来他的徒弟,被他当成亲儿养育的晏空青,不仅找了个心上人,还贴心地给自己的师父找了个魔君当儿婿。
晏怀光吸了一口气,安慰自己见多识广,一向开明,他招手让柴应元坐下。
两人的头凑得极近,只听得晏怀光按捺不住的好奇,但苦于避世已久,不知道如何开口,思考半时才问了个中规中矩的问题:“我那儿婿脾气如何?相貌如何?最重要的是,身手如何……”
楚蘅一个遁形,很快便到了两城门口。两位长老早早在城门口用灵力劈开一处入口,一守卫前来接引,楚蘅朝他一笑,也没问长老行踪,跟着便走。
化骨城在噬魂城外部,将其圈住,楚蘅要去的地方,便是噬魂城的长老宫殿。
一路上倒是不算冷寂,城内的景象和吞心城相比大有不同。透过灵力搭成的单向通道,楚蘅可以看见那些城民无所顾忌地在街道上行走,丝毫没有危机之感。
只不过这些人中有多少的身上藏有蛊虫,凭着一双眼,根本分不清楚。
城中人看不见这条道,因此也不知道楚蘅正从他们身旁走过。
“唉,现如今包子铺的生意实在不好,即使我们身上并无蛊虫,但总有人不敢相信。”一人垂首顿足,吐着苦水。
他隔壁的那家制衣铺子老板闻言幸灾乐祸,“谁知道里面装着什么蛊,况且只不过是过了首次排查,下次筛查前谁能保证自己身上干干净净呢?”
包子铺店家连眼神都没给出一个,只看着惨淡的生意连连摇头。
楚蘅大概听出些问题来,没想到这蛊虫还有入口附身的风险,比信中所说要疯狂数倍。
他一脸严肃地观察周围,那位守卫见状出了声,“君上不知,每过五日,两城所有人便会在噬魂城门口受二位长老亲自检验,有异常的便押至牢内,以免蛊虫作恶。”
一位跛足男子堪堪擦过楚蘅肩膀往相反方向走去,楚蘅多看了几眼,听完守卫的话,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五个包子。”粗粝的声音响起,像被谁割了喉似的。
“等等。”楚蘅叫住守卫,回头看了眼那位立于包子铺的跛足男子。
那人双目无神,黑眼珠小得让人心惊,倒是让楚蘅想起远在吞心城的阿灵,一个障眼法变出一双空洞的眼。
包子铺老板见有人光顾,喜不自胜,连忙装好包子递给跛足男子,“客官,您的包子。”
跛足男子抬脚就走。
楚蘅以为自己多想,眼睛将要从那男子身上挪开,好巧不巧便在那条布满疤痕的脖颈上看见一条活物从内钻出,其形状让人眼熟。
“等等,这位客官还没给钱……”
包子铺老板抓住那人的手臂,将他困在原地。而跛足男子一开始没有动作,直到红色的长虫慢慢爬出,他才像是找回了神,回过头来,但头转动的角度依旧十分诡异。
眼见两人就要起争执,那像极了蛊虫的东西蠢蠢欲动,顺着男子的手臂将要滑到店家手上。
来不及多说,楚蘅赶忙飞身至那男子身侧,按住店家肩头,将其拉远,然后举剑一斩,剑光擦过男子手臂,将那蛊虫挑至半空。
楚蘅又是一剑,干脆利落地将其杀了。
那蛊虫被斩成了数段,如蚯蚓般在地上蛄蛹,动弹了几秒后便化为一滩血水。包子铺老板才反应过来,他看着地上那人人避之的蛊,打了个寒战。
周围人纷纷停下,发出几声惊呼,白花花的肉包散落一地,原先那跛足男子终于找回意识,盯着自己的手臂,又抬头看着眼前两人,“我怎么……君上!”
楚蘅心脏还是砰砰作响,他微微颔首,“都小心点。”
经此露面,楚蘅也不好再回密道,只好在城民们充满希冀和期待的目光下走至噬魂城门口。
两位长老刚巧从门内走出,身后跟着一排守卫,举着一颗硕大的透明圆球,在长老要求下,放置于城门前的空地。
“正巧,”二长老身上骑着一只黑鸦,他率先看见楚蘅,“君上来得巧,正好时辰到了。”
大长老朝楚蘅颔首,“君上同我们一道,也好看看怎么分辨眼前人是否携带蛊虫。”
楚蘅欣然应下,跟着两位长老站到圆球后。
两位长老同时将手放在圆球之上,紫色的纯净灵力被注入球内,旋转片刻后分为两点,逐渐变大,最终将整个球点亮。
二长老收了手,往楚蘅这里靠,“这是魔族至宝,灵髓珠,可勘测万物,也可照众人。不带蛊虫之人将灵力灌入,灵髓珠便会被点亮。”
“若是带呢?”楚蘅问。
“与之相反,熄灭。”
大长老朝这边看了眼,随后二长老便对着楚蘅笑了一声,“不得不谨慎,君上请。”
楚蘅心里有底,并不在乎,他一步步靠近灵髓珠,将其全貌收入眼中,而后伸出手,放在上面。
刚一触及时,顿觉冰凉,但随着灵力不断注入,灵髓珠渐渐发热。
“怎么回事?”
“难道……”
城门口已经规矩地排好长队,楚蘅轻易便将他们的低语全部收入耳中,他低头看了眼那球,顿时睁大眼睛。
灵力自他手心与球体相连,发出类似于闪电状的细小衩枝,正当楚蘅以为它要慢慢扩大,撑满整个珠子时,它却出人意料转瞬即逝。
二长老的话适时地在耳畔回响,配合着手下熄灭的灵髓珠,如一击重锤,敲在楚蘅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