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江临仰面望着那天空上巨大无比、扭曲无比的不可名状之物。
那柄刀仍紧紧握在他手上。身体缩水后,大刀干脆直接沉沉拖地,刀尖抵入泥地。这是他唯一的武器,既非奇珍异宝,也非能工巧匠所制。那仅仅是把菜刀,但着实坚固,对虞江临而言已足够。
他手持它,斗战神般站立于黑风呼号之中,眼中不曾有惧意。
那双极浅极清的眼瞳,心无旁骛盯着天上九只血瞳。他在观察猎物,他是对那些“东西”最好的猎手,他曾亲手斩下数不尽的“它们”。
“它们”是谁?
“它们”是仙,是那世人所求长生不老、法力无边的仙。
空间仿佛骤然被扭曲,孩子般稚嫩的身躯被那黑风所撕扯。遭受重伤后自发跌入幼年期的灵体,再度受损,数不清的伤口攀附上他的躯壳。
从苍穹裂口中伸出的海水般的触手,疯狂向他袭来。他手持菜刀而立,挥手凭本能斩断,却连视线都未动摇分毫。
他仍在观察。作为最专业的猎手,谨慎观察着它的运动。
漫长的岁月给予他无尽的记忆,无尽的记忆中某些刻入本能的知识于危机关头激发。他看到那九日凌空之景,见那九头之鸟身,便知它的身份。
昔年神鸟,谓之金乌,栖扶桑,居日中。神鸟驾日车,其数有十,十日当空,炙焚大地,苍生涂炭。先人名羿,引箭射之,九日落地,天下归安,遂立地功德加身,一步证道登仙。*
上古先人得证大道,便留仙缘于此地。后世间禽鸟羽类若要求仙,便可借此缘,寻此道,修九日。九日加身,九重境圆满,从此证道成仙。
昔年神鸟,谓之九凤,人面鸟身,九首聚顶。神鸟居大荒,原为十首,天狗食之其一,从此其九有头,其一无而日夜滴血,血引灾咎。*
世间禽鸟羽类亦可寻此缘,修九首,登九重境,便为九凤仙。
——同修两道,以两道之力强登九重之境,则道不稳,心不定。
“找到了。”虞江临呢喃自语,突然弯腰以刀尖挑起那先前砍下的头颅。那头已失去原本面貌,脱离人类皮囊,凝成一团不可名状之物。
虞江临触碰上那团“东西”,那“东西”便渐渐安静下来,逐渐成形。他把手伸进去随意一搅拌,终于抓出来一根“金色线条”。他把这“金线”缠绕上菜刀的刀面,原本平平无奇的银灰菜刀,登时金光闪烁,如同神器。
虞江临半眯着眼,静静盯住天上不断运动着的其中一只眼瞳,便将菜刀朝上而掷。缠绕上“金线”的菜刀仿佛生有羽翼,精准朝那眼瞳飞去。
菜刀一直飞,一直飞,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它轻轻敲上了那湖泊般广阔的眼瞳,便如一粒石子投入深湖中。
——湖水被石子敲碎了。
.
它是一只乌鸦,一只修炼成仙的乌鸦。
世间万物若要成仙,便要修道。修何道?修那先人成仙所成之道。效仿先人,走其来路,寻其所留仙缘。
仙缘,天命,气运,福泽……总之就是这么一类的事物。可庇万世风调雨顺,千秋万载海晏河清,变蛮荒为沃土,使枯树生新芽,化白骨炼活肉——他们要争的就是这样的东西。
所谓修仙,便是夺这世间的仙缘。修仙者一步步向上而攀,三重境脱离凡俗,六重境呼风唤雨,八重境便为半步仙人,九重境则一步登仙。
从此长生不老,法力无边。
它是一只乌鸦,一只鸟。曾在它面前有两条修仙路可走,它毫不犹豫选择了两条。因同时修两条道,吃两路的“缘”,它走得比许多修仙者更快,短短一千年,便修炼成仙。
如今它落了下来,以本体乌鸦之姿倒在虞江临脚前,战斗连几分钟都没有,转瞬即逝……不,怎么可能?发生了什么?!
“呵,短短一千年,就修炼成仙了……”
它茫茫然又震惊,耳边听到孩童稚嫩的声音。
“道心不稳,心性不坚……如今真是什么人都敢来成仙了。”
那孩子清亮的声音仍很淡,便显得话语中轻蔑而嘲讽的语调更浓。
它不可置信地抬起鸟头,发觉不是它的错觉。它真的被打回了原形,甚至打出来了幼年体,变成一只秃顶的干瘪乌鸦,被一柄菜刀插在地上。那菜刀映着孩童的脸,它从中看见了一双浅浅的琥珀瞳——不是金色的,一只都不是。
“不可能……不可能!你如今根本没有恢复力量……你没有九重境,连八重境都没恢复……你怎么可能杀得了我?!幻术……这是幻术!”它刺耳地叫了起来。
孩子蹲了下来,如瀑的墨发垂在脸侧,明明没有什么表情,乌鸦却感到一阵森然。
它意识到虞江临在它的身体里翻找着什么。
“你在……做什么?”一双金色的鸟眼恐惧着,一只鸟椽半张着。
“做你们最熟悉的事情。”孩子露出一份大大的笑。
它蓦地不动了,僵硬住,在反应过来后终于又比方才更为剧烈地、凄惨又悲怆地挣扎起来。可那虞江临却用那菜刀轻而易举地将它固定,令它不得翻身。
“不、不要……我修炼了一千年、一千年才……”
孩子默默望着眼前的乌鸦,听着它求饶,又慢慢从口袋里拿出一根手链,白猫黑绳,却是断了。他小心地捧着它,像是担心捏坏了。
“是你把它弄坏了,对吧?”
乌鸦认出了那根手链,是那只该死的八尾放到这虞江临身上的守命符——它亲自触发的。它心里一凉,那孩子的声音又幽幽响起。
“小乌鸦为什么要弄坏我的东西?那是属于我的。”
“不、不……我没有……我没有想过要伤害那只猫……我只是冲您而来的……我被迫才伤了……”乌鸦自己都觉荒谬,它未曾想过未来有一日,自己竟像条别人案板上的鱼一般,疯狂认罪自己只想伤人,不想伤人的猫。
那孩子不再说话,把手链放回了口袋,又埋头从它身体里挑拣起来。
乌鸦开始后悔,后悔自己竟然以真身降临被虞江临捉住,后悔它轻易地就露出来自己弱点——哪怕这只鸟如今仍不清楚,自己的弱点究竟是何物又在哪里,为何虞江临三两下便将它解决,如同老练屠户解剖肉块。
它看见虞江临的手从它灵体里撕扯出来一团团“金线”,其中参杂有许许多多的“黑线”,那灵巧的手便耐心地将“金线”从“黑线”中分开。黑线留下,只取金线而出。
它感到越来越虚弱,灵魂一阵空虚,巨大的精神痛楚笼罩住浑身,它恍然觉得自己是一只被扣入杯中即将窒息的鸟。
它只能胡乱地以最后的理智,继续求虞江临放它一马:“大人,大人……我曾听说您的事迹……您从来不屑于吞食仙缘,更厌恶同类相食……”
虞江临动作一顿:“是么……”
它看见孩子歪着脑袋做出思考的样子,心中刚是一喜,以为可侥幸逃脱,却听到孩子勾起嘴角笑得更深。
“很抱歉,这些我都忘了,我真是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孩子露出淡淡歉意的神情,声音又陡然变得欢快,“但看到你,我就知道该如何杀了你,又要如何完美‘吃’掉……你看。”
孩子从乌鸦的灵体中掏出一大团金线,两只手捧着都还有余,递到乌鸦面前,仿佛剖了人的身体又叫受害者自己来看。干净的脸蛋天真又残忍地笑着,在乌鸦眼中仿若恶鬼。
乌鸦其中一只眼睛失去了金色,它已掉入半仙,八重境之身。
它凄惨地颤悠悠地叫着,千年功力毁于一旦。
——那恶鬼般的孩子却突然软软倒在了地上。
一双眼睛仍睁着,逐渐露出困惑之意,似乎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倒下。
乌鸦同样不明白,但乌鸦知道这是它的机会。
它猛烈地挣扎起来,撕开被那菜刀定住的灵体,残破地飞了出去。它连那团“金线”都没要,拼了命地只想要逃出去。
它飞得很快,很快,不一会儿便把那恶鬼丢在了身后,它飞到了海面之上。出口就在前方,它惊惧的一颗心终于渐渐安定下来。
稍微冷静思考,便能很快意识到自己遭受了欺骗。给它消息的那人骗了它,把它骗来这里。而它竟然轻易地就以真身降临,阴沟里翻船,失了大半仙缘……
这浮海就是一块伪装成肥肉的诱饵!那虞江临分明没死透,以不知什么样的姿态仍旧活着……那只怎么也弄不死的八尾猫同样很是古怪……难不成……
它隐隐约约地似乎要明白过来什么,可还未思考清楚,便被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它猛地停下,仿佛是看见什么可怕的、惊悚的一幕,它尖叫了一声,将要打转飞回去,可那叫声甚至只挤出来一半,整只鸟便被那庞大的影子吞了下去。
乌鸦死了。
死前只听到一声空洞的轻笑,便再无法将这浮海的消息传递出去。
*注释:分别改自后羿射日和九头鸟的传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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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