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晚,小猫并未如约而至——虽然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约定。
虞江临坐在书桌前,砖块般的大部头专业书摊开。他盯着密密麻麻的字,眼前小白猫的影子却挥之不去。
睡前洗完澡,去公共区域吹头发,却见到房间里空无一人。
虞江临站定在门框下,他有某种不好的预感。
慢慢走过去,打开墙上挂着的吹风机,屏幕里果然显示维护中。
不好的预感成真了。
虞江临便默默翻出手机,将因嫌吵闹而拖入消息屏蔽的宿舍楼群点开:3个小时前有人提醒,每层的吹风机系统都陷入故障。
此时已十一点,宿舍楼门禁时间为零点。
虞江临抬起头,望着镜子前半湿中长发悬至肩头的自己,陷入沉思。
时值八月末,夜晚路上风凉,虞江临打了个喷嚏。
该多披件外套的。他想。
头发先前已细心擦干,不再滴水,此刻被风一吹却冷得发寒。不知是否为心里错觉,连脑袋都似乎有些酸胀。
明天是开学典礼,他将上台发言,感冒发烧并不好笑。
虞江临摸了摸冰凉的鼻尖,加快脚步朝目的地走去。
出发前他已打探清楚,今晚这片宿舍区的吹风系统均统是全面瘫痪,想要借用只能走很远,到另一片宿舍区。
终于抵达陌生宿舍楼,院子外有人脸识别系统。
虞江临准备等学生经过时,说明情况一同进入。
他抱着手臂,一动不动立在门旁。等到时间一点点过去,门口却还是空无人影。
闲来无事,他竟开始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眼前不知见证了多少岁月的树皮,身旁交错形成杂乱美感的青草尖,脚下被细细打理光洁的路面,远处高高挑起的建筑群轮廓。
一切都是那么平凡,虞江临却端详得很认真。仿佛一个初次睁眼看世界的盲者,好奇而珍惜地欣赏着周围一切。
就在虞江临开始瞧地上的石子儿,又打了今晚第六个喷嚏时,终于有人影从远处走来,牵引走他的视线。
夜色下,虞江临看不太清,只见到对方停在自助售货机前,似乎正在挑选商品。
“同学……”虞江临发现自己已有了闷闷的鼻音。
坏了,似乎真要感冒。
那人影似乎才发现院子外有人,抬脚往这边走来。
“同学你好,我们宿舍楼的吹风机坏了,不能用。我想借用你们这边的吹风机,可以帮我开一下门吗?真的非常感谢。”虞江临说着又打了个喷嚏。
还没等将学生卡翻出来自证,滴滴一声门锁系统便解开了。感应光随之自上而下从门上投下,昏黄而狭窄,恰好照出来者的脸庞。
那是一张戴着黑色口罩的脸,令人捉摸不透情绪。裸露出的少许肌肤仿佛同样染上了夜晚的寒意,苍白,冷淡。
虞江临没来由地下意识错开对视的眼,他自己也没察觉。
视线下移,只见对方一头半湿的白色短发贴垂在脸颊旁,发梢甚至还滴着水。再往下一身素色棉睡衣,柔软面料稍微削减了些距离感,应当也是洗完澡不久。
……白色的头发?好少见。
虞江临很快回过神来,又道了声谢,便小跑着往宿舍跑去。
身后人影慢吞吞将院子门关上,站在原地望着虞江临的背影,直至对方消失不见,才抬脚往回走。
——没有买售货机的任何东西。
.
虞江临在公共区域匆匆吹完头发。
此刻距离零点还有十五分钟,很是紧迫。
刚放回吹风机,转头却看见方才的好心人就靠着门框,低头划手机,仍未摘下口罩。
他注意到对方换了身日常衣服,手臂间搭了件外套……这个时间,还要出门吗?
好心人似乎注意到他的视线,抬起头望过来一眼,随后将手机放回口袋里,朝这边走来。
虞江临往旁边让了让,却发现对方在自己面前停下。
“快要到门禁时间了,我骑车送你回去。”没等虞江临反应,这人又接着说,“车上风大,可以披件外套。”
说罢,将外套塞入虞江临怀中。
仿佛是看出了某张脸上的犹豫,好心人再度开口,声音冷而平静:“我车速很快,但如果继续站在这里闲聊,我今晚就会被门禁拦在外面了。”
接着便转身朝外走,没给人拒绝机会。
虞江临原地抱着衣服,慢了几拍才抬脚跟了上去。
他低头回想着方才在灯光下才终于看清的模样。
雪白碎发垂在耳尖,海蓝色的双眼略显疏离,这个搭配……
【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
陡一走至室外,风刮过脸颊,冷硬带刺,瞬间戳破室内将人包裹的柔软气息。
依托于身上干爽温暖的外套,这回虞江临觉得好受多了。
按理来说,这是虞江临第一次穿别人的衣服,有些宽大。
手掌被袖口没过,即便努力伸直手臂,也只留下一小截指尖在外面。
他默默抬头关注着两人的身高差,随即注意到对方头发未干。如果不是为了送他,这会儿好心人应当已吹完头发上床睡觉。
虞江临感到心尖上染了点异样的情绪。
他仔细思索一番,觉得自己大抵是心疼了。哦,心疼。
【你过去并不常产生这种情感。】
他压下这阵念头,只是问:“你的头发还是湿的,会不会不好受?”
好心人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问,弯腰开车锁的动作顿了下,随即背对着淡淡道:“骑车一来一回也就干了。”
虞江临又想说些什么,却有另一道声音将其打断。
“那边那个!不能带女朋友进男生宿舍,不知道吗?总有些人觉得要毕业了就开始放肆起来……”雄厚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隐隐怒气。
原来好心人是即将毕业的学长——但这不是重点。
虞江临望着不远处推着垃圾小推车快步走来的老伯,自己整个人则仍笔直从容地站在原地,一点儿都不像是被捉个正着的“小情侣”。
此情此景,“女朋友”一词只可能是指他。
……哦。
虞江临只是很慢很慢地眨了两下眼皮,似乎在努力消化这份从未有过的尴尬境地。或许于他而言,比起尴尬,说是茫然更为恰当。
【茫然。这种常见而普通的小情绪,在久远的过去同样很少出现于你的心底。】
身旁人倒是比他先一步答话:“他是我的学弟,我正要送他回宿舍……嗯,‘学弟’。”
虞江临又眨了眨眼,他觉得自己好像听出来这话中的揶揄意思。
然而侧头朝上看去,那张冷冷淡淡的脸却仍是面无表情。仔细一想,方才的声音也是一本正经,没有丝毫笑意。
……他大约是多心了。
“男同学?”老伯放下推车,仍是怀疑地走近仔细瞧。
虞江临很快意识到,是自己的头发和身形产生了误会。
他便从口袋里取出方才没用上的学生卡,将有身份信息的那一面递出:“您看,这是我的照片,这是性别。”
老伯在路灯下辨认了一会儿,才终于相信眼前面容精致、声音软和、乌黑秀发甚至几乎垂到肩头的学生,竟是个男孩。
“男同学也不要在外面呆这么晚,这年头不止女生会遇到危险,宿舍门也快要关了。”老伯语重心长着,得到了虞江临的保证,才推着小推车往回走。
这通乌龙过后,虞江临心底里仍残存着某种异样的情绪,有些滚烫。他不太能分辨得清。
他便这么低垂着眼转身,见到那位好心学长已坐上自行车,一只脚撑在地上,正侧头盯着他。
“上车。”学长简洁指示。
.
这是虞江临第一次坐别人的自行车后座——也就是说,他根本不懂得手该放在哪里。
车起步,虞江临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他双手下意识虚虚悬在面前唯一的支撑物上,却没有真正搭上去,只用腰与腿间力量支撑。
自行车,似乎是一种极为不舒适的载具。虞江临默默想。
“手搭在我腰上。”车没走几步,学长忽然说。
有了对方提醒,虞江临才试着捏起对方腰间两侧的一点衣角。仿佛再多抓一点,这衣服就会碎了一样。
学长说得没错,车速很快。风从前往后刺,虞江临庆幸自己有了一件厚实的外套。
他发觉学长看着虽然有些高冷,实际上却相当贴心且热心。
如果今晚不是碰巧遇到对方,他恐怕就要白白在外面吹几十分钟冷风,然后顶着一头又冰又湿的头发回去,迎接彻夜未眠与感冒头疼。
想到这里,虞江临又打了声喷嚏。
他提前捂好了嘴,并迅速将头扭至一边。等打完喷嚏,抽抽鼻子,虞江临将手心在自己裤腿上擦了又擦,才继续捏着对方衣角。
“感冒?”
“好像是……我的体质一直很差,习惯了。”虞江临发觉自己鼻音愈加明显,简直像是早晨没睡醒。
是的,没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身体都保持着极为脆弱的状态,那是因为……
【因为什么?】
虞江临竟发觉自己一时间回忆不起来许多东西,也许是风真把脑子吹坏了。
“……”车前座的人没接话,虞江临并未注意。
这份沉默持续了一会儿,前方才又传来声音:“前面是下坡,你可以再扶稳一点。”
于是虞江临又多捏了一点衣角。
他很快被自己害苦。
步行时看着不算陡峭的小坡,坐在车上却是迅速朝下倾斜。
虞江临稍稍睁大眼睛,没料到自己整个人直接向前倾倒,来不及反应便陷入面前人柔软的后背。
湿漉漉的凉意沁上眼尾,鼻尖涌入淡淡清香。
他闭着眼,意识到自己蹭上了身前人未干的发梢。这股香味或许是便是沐浴剂的味道。
他面前能支撑的东西自然没有别的,因而虞江临终于真正触碰上了对方的身体。
在下坡中,为了不狼狈贴到对方身上,他把学长的后腰搭得很实。
——这是一个极为标准的拥抱。
在虞江临本能的认知里,这种亲密接触还是太不得体了。
他很是歉意,等下坡结束就要往后松手:“抱歉,我没控制住身体。”
“没关系,后座的人本就需要环住前面人的腰,你应当抱得更紧一点。”学长又一次好心提醒道。
虞江临自然不做怀疑,听话地乖乖抱了回去。
原来这才是自行车的正确乘坐方式,确实比刚才舒服多了。他暗暗感慨。
“到了。”兜了不知多久,学长忽然停住车。
虞江临环视一周,后知后觉意识到旁边大概就是他的宿舍楼。才入住没几日,自己还不够熟悉也是应当的。虞江临不觉奇怪。
【你刚才有告诉他……你的住址吗?】
虞江临下车,某个怀疑的念头自然而然于心底升起。
然而当他与学长那双平静深邃的眼眸对视,“某个念头”便自然消失了,仿佛一开始就不曾存在。
他再度乖乖道了谢,脱下外套并问:“这个是放在……?”
“我穿在身上就行。”学长说着接过衣服,随手往自己身上一套。
虞江临望着对方低头整理衣角的样子,目光锁定在某头雪白短发之上,莫名觉得那里空荡,仿佛少了点什么。
在对方抬头前,虞江临便很快移开视线。
“对了。”临走前,学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
“怎么……”
虞江临的话语在屏息中止住,身前人忽地靠近,伸出手来探向他的脸。
他缓缓睁大眼睛,不再眨动,感受着对方指尖轻触,似有似无的暖流从对方指腹染上他裸露在外的肌肤。
细腻的触感从下巴绕至脸侧,又一点点滑至耳后。
在他所看不见的角度,对方有力的手指正轻轻摁压于自己的后颈,逐渐加重,停了好一会儿。
这显然不是一个寻常的动作,容易产生某些错觉。好似被恋人轻柔地捧住脸颊,又被勾住敏感的后颈,即将被带到对方臂弯中,呼吸间全是对方暧昧的吐息。
虞江临整个人都被定在原地。
“有片树叶。”学长如此说着收回了手,眼中仍是没什么情绪。
“……谢谢您。”
随着肌肤相抵的烫人温度离去,那阵今晚一直黏在身上的、湿漉而阴森的冷意,也一并消散。
等目送学长的背影消失,虞江临走了几步,却又停下。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朝后低头看去。
那里没有拂下的叶子。
也许是被学长拿走了,又也许是刚被风吹走。
虞江临挑了挑眉。
.
吱——
返程路上,白发的学生突兀停下自行车,修长的腿单脚踩在地上。
“哦,吹风机坏了……”他自言自语低语了这么一句话,随后又原路骑回。
铁门紧闭,一辆自行车停靠在院子前的灌木丛旁。
一只白得发光的小猫咪从灌木丛中钻出,它迈着哒哒的小步伐钻入铁栅栏,轻车熟路往宿舍楼走。
几分钟后,小猫咪离开宿舍楼。
十几分钟后,被虞江临屏蔽的宿舍楼群里终于有人发现并报喜:吹风机可以用了。
此刻早已过了门禁时间。
当小白猫迈入漆黑夜色中,远处阴影似乎传来某种尖锐的嘶鸣,又像是野兽的嬉笑。
一只会修理水电的猫师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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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