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便是军训了,虞江临比往日起得更早。
闹钟原定在凌晨三点响起,虞江临几乎与其同一时刻醒来,在对方响动前便快速关上闹铃,摸黑爬起床。
他只开着床头昏暗的小灯,窸窸窣窣换上昨晚提前叠在枕边的衣服。
基础款的白色运动衫配白条纹蓝底长裤,脚下是一双干净的白色运动鞋。虞江临从来穿得简单,可再简单的布料挂在他腰身上,总透出一股异于常人的贵气。
像他这样的人,若是随便披件床单到身上,往人群里走上那么一圈,恐怕也会被竞相称赞。人们必是要被骗得裤衩也不剩,纷纷以为那“大道至简”的布料是什么稀罕物了。
——他还真做过这种事。
不过那也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久到如今这世上鲜少有人知道,传说中的虞江临也曾是个顽劣性子。
弯腰系上一个漂亮的鞋带,随后又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这功能还是虞江临昨晚刚摸索学会的——他把亮光调低往脚底下探,轻声慢步朝洗手间走。
虞江临尽量没发出太大声响,很快便洗漱完毕。他踩着轻巧的步伐回到自己的小桌前,把昨晚整理好的背包再度清点一遍。
最后,便是背上背包轻轻合上门,期间决不打扰室友们的好眠。
虞江临总是寝室内最安静的一份子,没有哪个室友会抱怨他太过吵闹,他是如此贴心——甚至贴心过了头。
当虞江临迈着轻快的步伐下楼,被他关好门的寝室内仍旧安静无声。
——这是自然的。
毕竟这屋内除了虞江临的床位整整齐齐铺好了床单被套,其余皆是空旷一片。
自从这学期开学以来,虞江临的寝室便只住进了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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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天还未亮,一群年轻人便提着装水的小布袋,背着行军包,精神抖擞上了校车。
他们此行便是要穿过中央校区,去到学校西部一片空旷的海滩处。接下来为期一周的军训,将在此处海滩及周围山林中度过。
校车自然不是校园内最常见的八人座敞篷款,大概是学校为了军训而从仓库里捣腾出的旧货,大块头巴士看着十分有年头,倒是能容纳下一班数十人。
宁静夜色中,虞江临挑了个靠窗位置,坐在后排。
他旁边没什么人来坐,大家似乎都刻意避让了周围的位置。虽说车上都是同班同学,可也才开学没几日,彼此间不算相熟。
虞江临与他们不熟悉,他们却是对虞江临这张脸熟悉极了。
没有谁有十足的底气坐到这位同学身旁,真要是有个勇猛的英雄站了出来,也当即会被周围一圈打量的视线敌视。开学短短几日,虞江临的脸便连同这个名字,悄悄在新生间热切讨论起来。
那确实是极为精致的脸孔,可如果只有一张脸,绝不会引得这么多热切的目光。
一定还有某些别的,那是只存在于虞江临身上的东西,兴许是气质,兴许是神态,甚至可能是那又温又冷的标志性的笑……某种神秘不可捉摸的东西,令名叫虞江临的存在,与众人鲜明地区分开来。
在虞江临所不知道的背后,他成为了人们关心的焦点,交谈的中心,如同过往任何时候一样。
似乎从来如此,世上认识虞江临的能人异士很多,越是厉害的家伙越是不可能没听过他的名字——却也仅单方面认识。
虞江临自己本不多的熟人里,则好些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故人寥寥无几。
好在虞江临如今并不觉遗憾。
——毕竟,他全忘了。
刚坐下没多久,便见校车慢悠悠扭上小坡,黑蒙蒙的夜色中,大巴晃荡得跟助眠摇篮似的,虞江临索性闭起眼睛养神。
头顶上的车灯照下来,将这张脸勾勒得愈加明媚。
见“男神”睡觉了,学生们偷偷打量的目光便愈发肆无忌惮,不少人甚至悄悄拍了照。
有人拍照前还正暗暗吐血:开学典礼上,学校那仿佛打了马赛克的大屏画质,竟能将这等颜值拍成简笔小人。
等自己咔擦一通猛拍,却发现每张照片都糊得难以辨认,还不如简笔画……
以上种种,虞江临自然是一概不知,
车身晃荡间,他渐渐呼吸匀速,不知不觉陷入小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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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江临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梦中,一只白毛小猫咪端端正正坐在古香古色的长矮桌前。桌上是成堆成摞的线装书与竹简,几乎淹没了小猫的身体。
小猫像一摊水,不时融化到椅子上,瘫成软乎乎的猫饼。
猫饼昏昏欲睡,又很快打起精神,重新坐好,继续用功。
小猫学习中,白雾缭绕在梦境周围,俨然神仙幻境。
虞江临就这么坐在旁边,安安静静看着小猫用那绒球般的小爪子抓着毛笔奋笔疾书。
他看不见自己的样子,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坐着,或许在这梦境之中,他便是以灵魂状态漂浮。
他看了很久,久到虞江临几乎要以为自己在这梦境里度过了一生。
他看见随着时间的推移,小猫咪的屁股后面逐渐长出来第二条、第三条……许许多多蓬松绵软的大尾巴。
雪绒似的尾尖闪烁着金子般的光彩。
如仙人座下白莲,如佛祖背后金光,它们摇曳在那团小小的身影后,仿佛要把小猫托举上天空。
当生至第八尾,梦境戛然而止,一切凝滞。
飘渺的白雾散开,成堆的竹简与桌椅消失,整个梦只剩下一片漆黑以及漆黑中一枚白得发光的团子。
八尾猫浮空端坐,轻舔爪子。
【它可真是一只漂亮的天才小猫,不是吗?】
虞江临听到有人喟叹,像是最盲目的家长为自家小孩而沾沾自喜。
那八尾的小猫将花束般的尾巴收好,又迈着短短的小腿朝着某个方向狂奔,似乎在追赶什么。
可它只是一只普通的小猫咪而已,又能跑出多少距离呢?
不知过了多久,它终于停下来,很是委屈地把自己缩成一团,似乎认清了自己与它所追赶之物间的宏然沟壑。
这时候另外又有些小小的影子靠近猫。
那些影子同样有着尖尖的耳朵与长长的尾巴,似乎是猫咪的同伴。
它们安慰着猫咪,像是要在漆黑中给予猫咪一份毛茸的贴贴。
白色的猫咪果真不再蜷缩了,它站了起来……与影子们扭打成一团。不,应当说是单方面殴打着那群可怜的影子。可怜的影子们毫无还手之力。
【它只是太害怕,太伤心……】
那道声音听起来有些犹豫,但还是试图为白猫的坏脾气寻找着借口。
白色的小猫咪终于将一众同伴揍趴。
它利落地甩了甩浮毛,随后继续迈着这短小而坚定的腿,将这通猫猫拳施展给更多的影子。
越来越多的影子朝着这里游动,仿佛此处便是这方漆黑空间的中心。那些影子不再是柔软的猫咪样子,反而奇形怪状,巨大无比……
小小的猫很是努力地打着群架——指它一只猫打一群敌人。
又偷偷摸摸地从这些影子身上咬下来什么东西,鬼鬼祟祟藏在毛绒大尾巴里。
【……小坏猫。】
那声音有些无奈,不知是气的,还是笑的。
猫并不总是能打赢,毕竟它只是一只猫而已。
有时候它那好看的皮毛会被影子吞噬掉一部分,它变得很难看,不再是曾经漂亮的样子。
可猫还是执着地护着这方空间。
它不断不断地打架,不断不断地击退来敌,不断不断地从“那些东西”身上撕扯下来“某种东西”。
终于,猫暂时停下了殴打。
它飞快地扫视周围一圈,似是在确认短暂的安全。
虞江临挑了挑眉。在他仔细思考前,某些潜意识里熟悉的画面便先一步与眼下场景重合。
——他认得小猫这护食的样子。
果然,好不容易脱战的小猫小心翼翼地又趴回到角落里。
虞江临记得最开始的时候,小猫跑累了就是蜷缩于此。也许这里便是小猫自认的窝。
只见小猫警惕地竖起耳朵东张西望,随后飞快地从尾巴里掏出一颗……毛球。
白色的毛球,从猫咪蓬松尾巴里掏出的毛球,一眼就能看出用哪只小猫编成的毛球,裹了不知什么“东西”的毛球……
虞江临怔怔望着那只有猫爪大小的小毛球。
那真是颗很小很小的球,这样一颗球不知是小猫用了多少年、打了多少架才慢慢积攒出来的。
小猫衔着它的小毛球,抬起脑袋。
顺着猫眼巴巴看着的方向,虞江临才终于看清——
原来这个世界并非原本漆黑一片,只是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阴影,遮盖了全部的空间。那阴影比先前任何都要来得巨大,连绵起伏,如同仰卧的群山,又像是无垠的海。
入目所及皆是浓黑,单凭肉眼无法触及边际,更妄论捉摸“它”的轮廓。
“它”浑身散发着死寂的味道,如同一座油尽灯枯、悄然熄灭的坟。
那是何等落寞的坟,甚至没有旁人上前来献上一株花。人们只遥遥眺望,哀伤着惋惜着叹息着,见证“它”的凋零。
唯有一只小小的白猫湿哒哒衔着好不容易卷好的毛球,把白色的小小的自己融入到那死寂的黑夜中。
它努力抬起脑袋,凑上去又松开嘴。
于是那毛球便掉落于“坟”中,消失不见。
没有谁知道这毛球能起到什么效用,又或是它究竟是否能起效。毕竟相对于那大得令人绝望的阴影而言,这团毛球实在太小,太小了。丢下去的石子儿连一丝回音也没有。
猫却没有气馁。它用湿漉漉的鼻尖贴了贴那冰冷的阴影,便打起精神来再度跑出去。继续巡视领地,继续舔血打架,继续用好不容易撕扯下来的材料卷着一颗颗毛球。
如同不知疲倦的鸟儿,日复一日、夜以继日地衔来石子,直到终有一日要将沧海填满。
虞江临只是望着,沉默。
寂静中,他好像听到了一个名字。
有人在轻声唤着一个名字,那声音中的情绪是如此亲昵,如此忧伤,如此……惊讶,而又惘然。
仿佛疲惫的旅人孤身于荒漠中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蓦然回首才终于发现,有只小小的猫一直缀在自己脚边。弱小的小东西辛苦而执着地追随,像是要永远这么执拗地陪着旅人走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
【……】
【……小缘?】
那执着的猫竟也抖了抖耳尖,似乎是听到了熟悉而久违的呼唤。
它转过头来,仿佛要与虚空中的某道视线对视。
虞江临这时才看清了小猫的正脸。
那是一双冰冷的蓝金异瞳眼。
“……小缘?”
虞江临听到心底里有人在说话,这一次的幻觉比任何一次都要更为真实。
好一会儿,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他的嘴唇在翕动,这是从他自己舌尖发出的声音。
原来从始至终,都是他自言自语。
.
伴随着一阵凄然惊悚的鸮叫,虞江临醒了。
他醒得很突然,悄无声息。
就在许许多多人期盼他永远永远地不要醒来之时;
就在许许多多还记得他的人们虔诚祈祷着希望他醒来之时;
就在许许多多已不记得他的人们偶尔为心底某种奇怪的情绪黯然伤神之时;
就在某只又凶又坏的猫半是期待半是恐惧那一日来临之时——
虞江临毫无征兆地醒了。
没有盛大的迎接,亦没有四面楚歌的围城。
或许这世上除了虞江临自己以外,没有谁能知道他是何时醒来的。
这只是一个很平凡的、即将迎来破晓的凌晨。
他睁开眼睛,无人知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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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