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只剩下少羊和飞飞。
在一阵沉默中,两人的目光交织了一会。
“保重。”少羊的眼睛说道。
飞飞弯起嘴角。
“没关系的,都一样。”
少羊习惯性紧皱的眉毛放松下来。他也露出一丝笑意。
“走吧,少羊。”飞飞说。
少羊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停下脚步,回过身,跟飞飞握了握手。
“谢谢你。”飞飞努力保持笑意,用力回握了一下,然后慢慢松手。
“再见。”
“再见。”少羊简单地说,盘上了围巾。
外面刮起一阵凌烈的寒风,漫天的雪花胡乱飘荡,刮向飞飞的脸,把他糊得满脸都是雪水。
一年前的寒冬,同样大雪飞扬。
寒冷的屋外,席卷着阵阵狂风,呼啸着卷向一切妄图燃起大火的地方。
冷冰冰的寒风也刮了有一段日子了。这自然让渴望热火的猫猫感到内外冰凉。猫猫本意咬着牙忍耐,可最终忍不住。
“一不麻烦我,二可利用我打别人。”
在浑身的毛都冷得直立了起来时,他甚至能够听见耳边传来的一阵阵熟悉却刺耳无比的声音:
“泼一泼冷水……泼一泼冷水……”
凛冽的空气下,即便泼出去的是一盆冷水,也照旧能在飞扬的半路结为冰雕。田里的冬小麦冻坏了,萎靡不振地任雪掩埋;工厂里的螺丝钉僵硬了,咔咔作响的呻吟;人们的意志被摧残了,个个颓废不前;暖流来到了东方却无人自觉。
简陋小会议室内,十几个人正凑在一起开会,讨论着猫猫前阵子一个劲儿想往他们的蛋糕工厂追加投资的事。
“我算了很多次,已经不能再继续投资下去了,建设还未开始,大家就都在伸手要更多的工作份额,工厂没有能力扩大这么多倍的经营。”飞飞的眼里含着一丝忧郁。
一串烟圈无端飞到他的头顶。猫猫吐出了一口烟,盯着手里的笔,却半句话也不讲。
“我这里有各个部门的计算结果,我们的主产业蛋糕产业是不能随意增加份额的,工厂本身已经支撑不起了。况且以现在的形式看,再投下去,进入厂内上班的员工会越来越多,原料生产就会停滞不前。我们是拦不住的。”
飞飞诚恳地看着猫猫,认真解释说。
猫猫挑着眉头,环顾四周:“你们呢?有意见吗?”
“飞飞的话有道理。”跳跳耳说,“自从上次有人公开说要提高工厂投资,我这段时间就一直收到了许多想扩大生产规模意见,有人想通过多做工作提高自己个人工资,还有不少人想要弃农从工,进来工厂里干活。”说完,他垂下去的一只耳朵跳了跳。
跳跳耳话里的“有人公开说”,大家都很清楚是谁。猫猫显然不高兴了起来。他搁下了手里的烟。
“弃农从工,这没什么,我们谁不是靠着工人起来的?整个厂都是嘛!”猫猫说,“我们追加了工厂的投资,就能招来更多的工人,这样我们就能大大提高工厂生产力,制作更多有价值的成品!难道你们都不想增加生产吗?”
猫猫的声音里似乎有一丝失落。飞飞刚想说什么,又被打断。
“哦对了,还有,”他转向跳跳耳,“那群想要涨工资的,只想着自己的个人利益,一点都不考虑我们全镇的集体利益,跳跳耳,你应该多给他们做点批评工作才是。”
“我相信在做各位都是想要让红朵朵平原更好发展的。只是,现在增加工厂这边的投资确实不适宜,如果要这样做强硬扩大生产,我们会遇到许多一时无法克服的阻碍和问题。”少羊沉稳地说。猫猫略微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是的,”飞飞肯定地朝少羊点点头,“首先,就是蛋糕的原料生产方面劳动力匮乏。我们手上的猫耳币有限,如果多用在工厂上,农民们的工资就发得少了,大家就不想干了,就会逐渐没有小麦、鸡蛋、蔗糖等原料给工厂做蛋糕。其次,投资太多,工厂本身规模也支撑不起。投资多意味着工人多了,可是我们车间有限实在装不下这么多人,多余的工人没法工作,发挥不了作用。”他放下手中的整理的稿子,总结道:“总之,就是不能再追加这方面的投资。”
小鹿安静地听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产销部的几个副部长都点头表示同意。
“这些问题能解决吗?我们总不能对现在龟速的生产发展速度坐视不理吧。你们一个个都是管经济的大家,不会没注意到我们现在的生产全靠'坐地日行八万里'了吗?”猫猫自己开了个玩笑,想引起大家的赞同,但还是很不高兴,因为在坐的参会人员几乎都有很好的经济学的基础知识,只有他,像个无知的小学生一样什么都不懂。
“你们看,按照我们大总管的指示,投资工厂多会导致工作岗位紧张,还要害得农工业失调。那么我们能行的做法只有一个,就是反其道而行之,不仅继续追加工厂投资,还要把更多资金投入到农林业等,让它们赶紧把基础建筑原料生产出来,好给工厂造更多的车间,提供更多的工作岗位。至于猫耳币,少了,用完了,就再多印一些呗!等到我们的蛋糕产量蹭蹭上涨的时候,我们市场上的猫耳币也应该比现在多了!这不就完全解决了吗?”
没有一个人说话,所有人都在屏息凝神地注视着猫猫。猫猫于是更来劲了。
“有什么了不起的嘛!无非多给点酬劳,多加点生产速度,多快点发展,提升乡亲们的生活水平,还能向大米它们那些肮脏的大都市展现我们这样高效的生产链条,无非就是这么点东西。你们怕什么!天又不会塌下来!”
一时间没人回应,就连跳跳耳都不再抽烟了。猫猫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说服他们,反而把空气弄得凝固了。他只好又点了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大口,正想再讲点什么典故来打破这种凝固、鼓励大家时,坐在飞飞旁边一直很安静的小鹿整合着摆在他面前的一叠资料,说话了。
“我们镇很大,可是储备资金太少,不能随随便便拿来乱用。即使按照安稳的计划踏踏实实地进行,经济也不可能一路平静向前,总会有许多我们照顾不到的变故,比如这个。”
小鹿抽出一份资料,递给猫猫。
“今年上半年的蛋糕严重滞销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我们生产太多蛋糕,生产力过剩了,不少镇民们都反映说蛋糕有股怪味,吃完都拉肚子了。经过车间检查,我们在一桶搅拌桶内壁里发现了一种新的真菌,现在这种真菌的抗药还没研究出来,不过我们临时换了新的搅拌桶,于是蛋糕滞销问题也马上解决了,只不过导致今年上半年的蛋糕销量没有到达最低计划指标。意思是,即使按照正常的规划去推进经济成长,也不一定能一直得到满足计划的成果,更别说一口气做出非常冒险的计划了。增发猫耳币这样的举措,也是很危险的,稍不留意就会造成通货膨胀。如果加上投资失败,我们会面临很严重的经济危机。只是提一下建议,希望经理慎重考虑。”
小鹿尊敬有加地对猫猫低了低头。猫猫扫了一眼手上的资料,不以为然地扔到桌面上。坐在小鹿右边的跳跳耳看到这个动作有点吃惊,歪着嘴,垂在双颊旁的耳朵一跳一跳的。
“还有需要我们注意的是,在厂内检查工作和协助研究技术的红冷杉的高级研究员们,也觉得一昧地增加生产方面的投资是不对的,他们之间不少人都是享誉的经济学家,我们不能对他们的意见充耳不闻。”
小鹿温和地接着说,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反而把猫猫急得满肚子窝火,尤其他话里提到的事实更是对猫猫一阵火上浇油。猫猫忍着怨气接过的几份资料,上面写满了来自红冷杉的高级研究员们的意见,许多都是针对扩大生产来的。
红冷杉市是红朵朵镇崇敬的兄长,经常派遣许多专业的高级研究员来红朵朵镇提供新设备、解决许多技术上的棘手问题、指导他们生产发展。下至妇孺老幼,上至猫猫一行人,都十分尊重并且感谢他们。对于经济和生产方面的建议,他们往往代表着工作者之间的最高权威。
既然他们普遍认为扩大生产是不妥当的,那猫猫即使身为总经理,也不好再坚持着什么。但猫猫似乎还是不愿轻易松口,他不断环视全场,期待着有人能站出来首先反对这群在现在的猫猫看来已经是充满教条思维的“专家”的意见。
没有一个人动弹。他看着飞飞,飞飞勇敢地跟他对视了几秒,猫猫看出他的眼里流露出的尽是期盼而不是服从,便不耐烦地移开目光。他又看向少羊,少羊马上低下头仔细钻研这手上的资料,坚守着沉默。室内唯一的声响就是一直坐在身后做笔录的桥桥,发出钢笔快速划过纸页时发出“刷刷”的声音。由于没人说话,笔录很快就停止了,于是会议室瞬间落得如坟墓区一般寂静。
“好吧。看来这次是我少数派了。”猫猫把手里的烟用力按灭在烟灰缸里,自嘲地笑道,然而语气里听不出一丝喜悦的笑意。
“经理……”飞飞小心地开口。
猫猫做出了他习惯性的动作,挥着手宣布道:“我们散会。”
在会场外的走廊处,飞飞走到猫猫身边停了下来。
“总经理,我希望您能仔细考虑我们的意见。”飞飞仍是很诚恳。
“取消追加投资,有百害而无一利。对着大家的头脑泼冷水,怎么回事?”猫猫冷冷地笑道。
飞飞抿起嘴唇,努力让自己注视着猫猫有些恼羞成怒的眼神。
“追加投资,在目前看来,是很冒险甚至是冒失的举动。我作为产销部和计划管理处的负责人,从良心上不能同意这个决定。”
温和的声音里隐含着一丝苦涩无奈的规谏,甚至是说一种恳求也不为过。
猫猫看着他温柔又坚毅的眼神。人人都喜欢这位从小品德优良美好的飞飞,温良恭俭让样样不落。这种软钉子更让他异常不适。他甩了甩尾巴,径直地走开了,没有回答一句话,留下飞飞独自在那站着。
夹着寒风落下一句轻若枯叶的叹息。
一个月后的工作会议上。
“……预算报告经过讨论修改,确认了最终版本。”
少羊站着,宣布了最终结果。几位朋友都面色凝重地点点头。
而下乡调研的猫猫却刚刚回到厂子里。他知道本次工作会议不是他主持的。会议结束后,少羊给猫猫送来了一份决议,附上了讨论修改后的报告。猫猫看着未经他同意就修改好的报告,沉默不语。
隔日,这份报告提交到全镇议事会上,未经讨论便匆忙下发了。各位与会代表对这种违反程序的做法感到不明所以,但报告本身却没受到什么批评。
猫猫更加沉默了。
“看来需要重新写一篇宣传稿了。”宣传部长一一对少羊说,少羊点头同意。由于宣传稿是面向全镇人民,为了稳住生产,必须写得比报告还要仔细,还要稳重。
稿子送到少羊手里,少羊一目下去便察觉到了问题:鉴于猫猫之前宣扬的主基调,宣传部的稿子还是保持着原先那个初稿的倾向,充斥着各种“大力追加投资”“与吉吉市一决高下”等字眼,显得有点“煽动性”了。少羊找了几处地方做了显眼的、有引导性的修改:
比如,“在扩大生产方面,我们最近做得有些着急”,少羊便加重了语气:“我们最近做得太着急了”,然后加上一句“我们一定要注意这样的问题”。
比如,“我们还有追加了蛋糕制作的投资,这样一来导致了原料与成品加工安排的些许不平衡,这当然也不对”,他皱了皱眉,改为“蛋糕成品制作的工业投资就提高了很多,农业生产的预算也相应地降低了很多,这样的原料生产与成品加工安排的不平衡,就容易造成破坏,这样盲目的做法也是不应该被提倡的”。
少羊还把部分诸如“调动全体镇民尽快发展”等情绪激动的字眼删了,不过有一部分没有删,因为那是猫猫自己亲手写上去的,少羊也不敢乱动,就这样把改动了几处地方的稿子送给他们的秘书桥桥。桥桥是他们厂内文笔最棒的文字秘书,他按着少羊的思路又接着写了许多类似这样的具体例子。
猫猫从桥桥手里接过稿子审阅时,只看了前几段便皱紧眉头。标题是《高歌进取时,也别忘了停下来看看计划行不行!》的宣传稿,内容却在他们的全力删改下变成了反思计划做得对不对的检讨书了。他强忍着心中的强烈不满,一目十行地扫过去,不出几秒就把稿子塞回乔木的怀里,说:“不看了。”
桥桥也没多想,就把稿子递给一一那里叫他印发了。
猫猫又去视察车间,这次只有他一个人来走走看看。
机械的响声空荡荡地产生回声,在冰凉的车间里碰来碰去,如同十几把摆锤一样一下下地敲着猫猫的脑袋,又冷又疼的感觉让猫猫忍不住捂住毛绒绒的头,闭上了眼。
本来自己是镇长,再不济还是工厂领袖,怎么着在经济方面也得有点话语权吧?这几个月他却一只手都插不进,只能任凭他们一份份地写决议,报告,宣传稿,将他完全挡在决策之外。他们不让他参与决策,又把他变成一个过审机器,什么东西只要递到他手里,像验钞机一样扫几下,只要不是假猫耳币,就直接拿出去印发,也不用在乎他本人是否同意。
他第一次感到孤独是什么滋味。
独自走出车间,眺望远方,是一片深绿色的麦田,上面还覆盖着点点白斑,那是今年冬天还未完全融化的雪。
东风迎新岁,瑞雪兆丰年。
猫猫心情舒畅了许多。
暖流一到,转机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