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午的日光似有神灵庇佑,故而在荒冷的山壑之间,也能铺洒出漫山遍野的金黄,一如片片覆满荧光的麦野,依风而舞,与云同游,在此间显得柔美而坚韧,宁静又喧嚣。
这流浪的光辗转到山野树下,便与葱茏的树叶撞了个满怀,失掉原本的形状,只好在枝叶的缝隙间漏作点点光斑,有如散落的晶莹珠玉,于遥远的天外锒铛作响。
就在这一派祥和的树荫下,他们对面而坐。
他的神色五彩斑斓——至少从他那双金色的眼瞳中,看出了被无心打翻的调色盘——蓝色是毫无掩饰的拳拳担忧,绿色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幽幽怨怼,红色是赤诚坦荡的切切关怀,黄色是绵长缱绻的一往情深。
他开口,毫无犹豫第一个字眼,是她的名字。
“桔梗,你……”
树上跃过两三只飞鸟,扰了他们之间片刻的宁静,却又很快飞走,仿佛并不愿卷入他们这幅唯美之下暗藏诡谲的画卷之中。
风也拂过,了去无痕。
红衣的半妖少年在这风声里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等到意中人的回应,便只好张张嘴,再一次急切出声。
“桔梗!我……”
声断此处,欲言又止。
这一刻,白襟红裙的巫女正懒洋洋地倚于粗壮的树干,静静地眺望远山的方向。耳边大抵有风,故有发丝飘拂;头顶有光束肆意妄为,但即便如此,也未曾将“她”打动片刻。
可现下,“她”才好似终于回了些神,眉目冷冷的,古井不波的目光随即落在了红袍少年的脸上。
“犬夜叉,你到底想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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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回到大约一炷香以前。
山间,林野。远郊溪水流潺,近里莺飞草长。
表面净是其乐融融之景,不知暗流常涌于静水之下。
猫又满头大汗地挪到了“杀生丸”的身侧,低垂着脑袋,一双非人的眼睛就此被头发遮住,只能猜测,那里面大抵有许多羞愧的眼波。
“桔、桔梗大人……我我……我发誓,我是真的不知道……”
磕磕碰碰的话语就断在了这里,那相依的二人竟也没有要即刻接上的意图,令原本沉寂的空气在三人之间变得愈发凝固。那位此刻被迫关在巫女身体里的大妖,也用一种冰冷刺骨的眼神盯着它。
于是,大妖用着巫女的声音,低沉地回答说——
“把术法解开。”
“啊,好的好的,实在是太抱歉了……”
它想也不想地连连应承着。
一个妖力微末的小妖,哪里抵挡得住大妖的威压?在它们的世界里,逃避强大的同类是一种求生本能,这无关理智,更无关信仰。
可就在它即将施术时,却蓦地被桔梗的出声打断。
“等等。”
那喉音低抑沉重,像山涧里静谧的冰冷湖面,其表覆着一层薄霜,却不知下边究竟深至几许。但猫又听得出来,那湖面下必然有千丈深壑,此刻正摇荡着清远厚重的回音,每一声都几乎要将它拖拽下去,在无边无际的漆黑水里令它窒息。
紧接而来的,是“巫女”的不悦之言:“还等什么?”
桔梗垂下眼,在犬夜叉等人的睽睽注目之下,认真地看向了怀中的杀生丸。
“杀生丸,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他蹙眉,极快地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心中对猫又自然有千万的怨恨,但在这陶土的身躯里,他什么也做不得——他生来孤高,但忍一时这样的小事,也并非难如登天。
“你还要什么承诺?我不会杀它。”
她也蹙了蹙眉,似乎觉得他意会得太快,也答应得太快,不符合她对他的认知。
于是她更仔细地端详起他的面色来,在纵横的肌肤纹理之间,在收敛的眼角弧度之下,在皱起的眉心中,甚至在他细碎的眼光里,努力找寻着与他言语相悖的证据。
她不知究竟有没有找到,但是,她却的的确确说出了一句——
“是吗,但……现在还不能换回来。”
这句话显然极快地碰触到他的逆鳞:“你不是说,你不会觊觎我的躯体?”
“我不过想救它一命,这只是它的无心之失。”
杀生丸眯起眼:“这么说,你是不信我会放过猫又?”
她没有答话,但显然,这蓄谋已久的静默比直白的承认更加伤人。
猫又站在旁边,不安的手指昭示着它进退两难的处境——它是该老老实实地留下呢,还是头也不回地逃跑呢……它现在就好像是横在刀俎上的鱼肉,他们云淡风轻商议着的,竟是是否要留下它的性命这样生死攸关的大事。
——有那么一瞬间,杀生丸的确是愤怒的。
这种愤怒比起猫又的“整蛊”而言,还带了一分难言的失望。若一定得细细描摹的话,那或许是一种被背叛的感觉,如同一路而来的同伴,就在马上要实现共同的愿望之前临阵脱逃,作了战前懦者。
但他是杀生丸,这样的愤怒,亦当转瞬即逝。
于是他很快地侧过头,将一抹火红的颜色纳入眼帘。
而声音总是慢一步才到的。
“犬夜叉,救我!”
这一声,令桔梗和猫又都怔住了。
话音将落,不远处犬夜叉似乎早已蓄势待发,故而想也不想地就拔出了腰间的铁碎牙,一个箭步冲上前,分秒之间,就要朝着“杀生丸”的脑袋劈来。
刀光落下,电光石火间,桔梗没有迟疑地抱着怀中的杀生丸向后跃去——这些天,她多少已习惯了杀生丸的这具身体,故而不太费力地就地躲过犬夜叉的攻击,可正欲脱离时,却感到手中涌来一股不可抗的阻力,要将他们拉扯回来。
定睛一看,竟是犬夜叉将铁碎牙扔向一旁,腾出双手要来抢夺她怀中的“桔梗”。
“犬夜叉!”
远方传来了戈薇担忧的呼喊。
桔梗在这一刻失了神——丢弃铁碎牙,这是何等置自己于危难之中的做法。何况在犬夜叉的视角里,他所面对的敌人是比自己强大百倍的杀生丸,如此莽撞地从“兄长”手中抢人,他就这样不爱惜自己的性命?
也就是这瞬间的失神,让她的胸怀一轻——战场从来容不得分秒的闲暇,就在这顷刻之内,“桔梗”已到了犬夜叉的怀里。
“桔梗……!”
“走!”
短暂的交会,简洁的交流,仿佛便徒生出了前世纠缠与躯壳里的血脉连系。那红衣的少年紧紧抱着巫女的身体,在幽绿的青山之间,白与红的颜色交融在一起,就此头也不回地奔向远方。
桔梗放下了双手,没有再追。她只遥遥眺望着那抹颜色,望了一会儿,才在人群后边幽幽叹了口气,瞥向了一脸怅惘的戈薇。
曾经纠缠的红线吗……
但是,像“救我”这样的话,可不是她会说出来的啊。
“那个……桔梗大人……”
这一切实在发生得太快,也进展得太快。一时搞不清楚状况的猫又在一旁弱弱出声,好似敏锐地发现了她这刹那的游离。
她静默了一小会儿,在大约仅有喝下一口水那样狭小的时间里,就快速清理掉了自己那瞬间的柔软。
既然如此,她也该走了。这里没有让她停驻的理由,不如好好计划一下接下来的事。
可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刻,身后却远远的传来戈薇低沉的声音。
“……杀生丸。”
她的步伐略有停缓,却是猫又先行转过头,望了过去。
她没有发出任何回应的声音。她对他们向来是这样的性子,不足为奇,而这具躯体的主人——那个不讲理的男人,想必也会如此。
戈薇将一只手放在胸前,显然心中还记挂着那抹火红,脸上因此挂起了太过明显的失落。同时,这份失落的表现中还夹杂着一份尚且不明就里的担忧——大约,是与她叫下“杀生丸”的缘由有关。
“你……你要小心!”
桔梗蹙了蹙眉,当然——背对着自己的戈薇等人无法看见这样微小的表情。
“这是何意?”
“还是由我来向你解释吧,”更远的男声适时响起,手持法杖的弥勒好像终于在这一阵紧绷的气氛中找到了些许喘息的机会,遂上前一步解释道,“我们是追随着一只来自西国的妖怪才会来到这里的,它抢走了一片戈薇小姐那里的四魂之玉碎片,而且,似乎是和杀生丸你有过什么恩怨。”
她对弥勒的印象不算差,若是她在真身之中,得以他们善意的提醒,无论如何也该道一声感谢才对。
但倘若是杀生丸……
“知道了,我会注意。”
说罢,她却不禁想,或许真正的他对此会更加嗤之以鼻吧——毕竟在他的眼里,与他有过恩怨的妖魔何其多,要窃取四魂之玉来增强妖力的,定是那不入流的弱小之辈。
她侧回了头,随之身后的猫又也反射性地要随她一同离去。后面几人的面色当即变得耐人寻味,或尴尬或复杂,视线不知是该投降倨傲的“她”的背影上,还是早已消失无踪的犬夜叉那边。
但她的脚步只前行了四五。猫又跟随着,也很快停了下来。
他们的前方,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妖怪。
这么快就定论对方是妖怪,是因为它的妖怪特征实在过于明显:狭长的眼眶中镶嵌着赤红的瞳仁,一头枯朽到发灰的长发,额间生着两两对称的灰白长角,其形状张狂,但颜色苍苍,像极了嶙峋怪石上投下的惨白月影。
妖怪拥有着平静到几近冷漠的面色,因此,看不出它已站在那了多久。
但在她与猫又转身以后,妖怪的眼底闪过了一丝“活物”的光。
然后它开了口,声音是与它的外表格格不入的温和细腻,像是从人类医者那里偷来的喉音。
“我就知道,跟着你那同父异母的弟弟,一定就能找到你的……杀生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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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再次回到当下。
犬夜叉抱着“桔梗”一路狂奔,直至确认“杀生丸”的味道已远得模糊难辨了,才停下来,颇有不舍地将“桔梗”轻放在一株粗壮的树干前。
红衣少年的手慢慢抽回,“桔梗”不由得却露出了一个嫌恶的眼神,但在被对方注意到以前,悄然藏匿。
他向来看不起他这个半妖的弟弟,觉得他冲动,幼稚。最重要的是,半妖血统的弱小——弱小,从来都是妖怪界的原罪,这毫无疑问玷污了父亲的威名,令自己也蒙了羞。
因此,在见到犬夜叉竟还有这般忸怩之态以后,他心中的鄙夷只会比以往更甚。
“桔梗,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而且……是和那个家伙在一起?”
这话却是直白许多,但仍留了不情不愿、骨鲠在喉的余地。
——至少,他还没有说出“杀生丸”这个名字。
于是“她”把这份柔弱变得尖锐:“你是在问,我为什么会和杀生丸在一起?”
犬夜叉别过眼,闷闷地点点头。
“她”的神色依旧懒洋洋的,眼底是令人难以忽略的疏离与冷漠——她这样的神态,犬夜叉平日里也见过不少,但今天的她好像与往常的哪一次都不一样,让他觉得他们明明同在这棵树下,却依稀相隔千里。
“我和杀生丸打了一架,没打过他,被他劫持了。”
“……啊?”
“她”瞥他一眼,好像也对他这样的反应微有不满,然而显然没有更多地表现出来,故此继续漫不经心地说道:“听说他与你抢夺一把叫做铁碎牙的刀,但被你所伤,心有不甘,又大概知道些我与你的关系,便找上了我。”
这番说辞倒是有理有据,因此,很快将犬夜叉说服。
“……铁碎牙,原来是这样吗,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只是没想到竟然连累了桔梗你……”
“连累?”“她”的声音突然变得玩味起来,“我是封印过你的人,你不恨我,竟还说连累了我?”
“什……你怎么如今还这样说,桔梗,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你!我对你……”
“那么,那个女人呢?”
“她”适时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不用说,“她”也能猜上个七八分,若是让犬夜叉说出了口,反会显得“她”的恶趣味太浓。
“你是说……戈薇吗?戈薇她……她是……”
这话说得磕磕绊绊,显然让犬夜叉为难。可“她”的恶趣味偏又在这一刻卷土重来,缄默地看着窘迫的犬夜叉,好似一定要得到那个讽刺的答案。
那个答案大概犬夜叉的脑中回炉重造了一次又一次,打磨得足够圆滑了,才肯捧出来。
“戈薇她……她……是对我很重要的人。”
恶趣味持续作祟。
“比起我,是那个女人更重要吗?”
犬夜叉反射性地跳了起来,忙解释道:“不、不是的!只不过……只不过是戈薇她……她现在……更需要我的保护……”
这个“更”字令“她”感到厌恶——分明,这不应该是杀生丸所应该产生的情绪才对,这根本与他无关。所以,只能归咎于这具属于巫女的躯体,就算内里的灵魂不再,却仍然能对曾经的羁绊产生些无谓的情愫。
无聊之至。
兴许是乏味,又也许是厌恶,随即,“她”闭上眼,不再看那道近在咫尺的火红。
“犬夜叉,我体内的死魂已被抽走,现下无法行动自如。你去替我找些来吧。”
犬夜叉一听,倒是立刻灵光道:“死魂?!难道是杀生丸那家伙……嘁,可恶!”
顿了顿,又补添上一句:“但是桔梗,取回死魂之后,你还要去和奈落战斗吗?”
“你在关心我?”
“我当然关心!毕竟奈落对你——”
“那么告诉我,犬夜叉,”巫女的喉音在此刻显得清冷又遥远,像山涧里沉没的碎石,在林野与微风之间显得掷地有声,“我若不战斗,你又能为我做什么?”
莽撞的少年好像根本没有认真思考这个问题,脱口而出便是:“我可以保护你!”
“保护我?”
若不是碍于自己现在那个女人的身体中,他完全可以立马当着犬夜叉的面嗤笑出声。
若不是他曾亲眼看过那个女人死在奈落手里,再看到他那姗姗来迟的弱小弟弟无能狂怒地指责自己的见死不救,他也许也会被犬夜叉信誓旦旦的真诚打动一瞬。
若不是此刻在这具躯体里的人是他,否则,要是那个女人的话……
——哼,不过,看那个女人的样子倒也不是什么蠢笨之辈,应该也不会轻易被这些话给唬住才是。
“你现在能为我做的事,”“她”似乎是觉得再将这个话题进行下去已没有意义,故而落下了一句不容回绝的结论来,“就是替我找些死魂来,令我至少可以恢复行动,不至于沦落成为手无缚鸡之力之辈。”
否则,保护她?能从他杀生丸手中讨得好处的女人,真的需要一个区区半妖的保护?
或者,换种说法——区区半妖,真的能保护得了她吗?
犬夜叉闻言眨眨眼,好像对“她”的这般斩钉截铁有些不大适应。但他没有多问什么,也无法再多问什么。自她苏醒过后,他们之间有的,多是破镜难圆的欲言又止。
“我知道了……桔梗,那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嗯。”
“她”再一次闭上了眼。
眼中的世界变得漆黑,但仍有微弱光线从人类薄薄的眼皮透过来,让视野里的那片黑色变得稍微多了些生命力。耳边有窸窣的声响,是犬夜叉正在转身发出的声音,随后,他好像往远处跑了几步,不知为何,又停了下来。
“她”凝听着,直到他的嗓音再次响起。
“差点就忘记问了,桔梗,我要怎么帮你把死魂收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