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梗无法操纵杀生丸的身体飞跃赶路,因此徒步走到村里的时候,已近深夜。
村落被深黯的夜空染得一片黢黑,只有一两家烛光闪烁,不知是晚睡还是起早,零星地点缀在黑暗中,如闪烁的星辰。
她抱着他进了屋。进门刹那,还是有妖的血腥与药草的气味盘旋在里边,与她走时别无二致,但环顾四下,除了空荡荡的小屋与烧尽的烛火,什么也没有剩下。
猫又已经离开了。
桔梗在门口驻足半晌,最终叹息着进入,将杀生丸轻放在了角落里。
然后她燃起新的烛火,一时通明,让他们再一次看清了彼此的脸。
他的面色依然倨傲冰冷,如那雪山巅上不化的冰雪,时而又似火山喷薄,总是高高在上地睥睨着弱者遍行的此间。
相比之下,她的面容要松弛许多,然而在入门之后,难免挂着些若有若无的失意——这样细微的表情也没能逃过他的眼睛,故而在她转身时,发出了一声嘲讽十足的冷笑。
“这就是你说的,不耽误时间就能找到那只妖怪?”
面对着杀生丸的冷嘲热讽,桔梗不想再解释太多。在将他背后的箭筒取下来后,便熟稔地从另一个小方柜中取出来几只木箭,开始蹲坐于烛光边整理起来。
“我无法预测它的行为,只能尽人事。它已经走了,今天太晚,等到天亮后再找寻它的踪迹吧。”
杀生丸眯起眼,有些不屑:“你已拥有我的身体,还需要休息?”
桔梗瞥他一眼:“并非我需要休息,而是我们需要等到天亮。”
他嗤笑:“怎么,你怕黑?”
……这男人,好像手脚被束缚住以后,闲得只会怼她了。
“猫又是知恩图报的妖,我算是救了它,但小夜对它的恩情更重,因此它就算离开,也应当与小夜报过恩,道过别才对。”
他精准剔出她话中的名字:“小夜?”
“住在这里的女童。”
“哼,所以,你要去问那女童关于猫又的行踪?”
桔梗点点头,权当认同他的这般说法。
“浪费时间,”他别过眼,躲过了面前昏黄的烛光,眼中一片晦暗,“若是我,早能凭着气味找到那只猫。”
“是吗。”
她敷衍地应了一声,仿佛不想再将这个话题进行下去。在缠完那几支箭后,她便又找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木盆,进而投了两条雪白色的面巾进去。
她侧身朝门外走去,却被杀生丸冷冷的声音叫住。
“去哪。”
她头也不回:“清理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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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来得很快。
入室以后,他半睁了一只眼睛看向来人,果见对方胸口一大片的血迹已消失无迹了,脸上也回复了他所习惯的那种的洁净无瑕,像是那场战斗带给他身体上的最后一丝狼狈也荡然无存了,揩尽了不为人知的屈辱,这令他感到满意。
桔梗只手抱着木盆走到他的身侧,蹲下来时,他才看见里边还装了半盆水。
她没有解释什么,只是默默地拧干其中一条面巾,眼见就要在他的脸上擦拭起来。
他警惕道:“你做什么?”
那条面巾前进的路径没有因此而停滞,很快的,她那淡漠的语调与冰凉的触感便同时扑到他的左颊上。
“如你所见,给我的躯体净身。”
她的动作熟练又轻柔,因而就算在这夜凉如水的时刻,也没有让他感到丝毫不适。当然——他并不愿承认这一点,只当是死魂的流失让这具糟糕的躯体连温度与力度也感知不到了,只能用视线才能捕捉到她的动作,他那方才好不容易积攒起的满意之情又一次跌至谷底。
即便在柔缓的擦拭与迟笨感官的双重加持下,他也表露出了十分不悦:“住手!谁叫你做这种多余的事?”
“不多余,”她的回答平淡到近乎冷漠,“手上沾染过太多鲜血的巫女,是不能露出任何狼狈之态的,否则就会给那些记恨于她的妖怪有机可趁。你现在这副模样,难道是想被你们所谓的下等妖怪猎杀?”
“你就这么想我死?”他眼中闪着锋利的光。
“我不过陈述事实。”
“……”
这个难缠的男人终于又沉默下来了。在这短暂的静默和僵持中,她总算再无阻碍地擦净了他的脸和手掌,又大致清理了一番被泥土弄脏的巫女服,使其乍看下一如平日里整洁。
事毕,她站起身,随手熄灭了蜡烛。
“睡吧。”
他没有再接话,那双灌着冰雪的眼睛看向了幽暗的窗外,微弱的月光照进他的眸底,变作了一团无法消散的氤氲雾气。
▲
清晨的第一缕日光是随着一个稚嫩的声音一同到来的。
“桔梗——姐姐!我刚刚听阿叔说,他昨天深夜瞧见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最近都——咦?”
这势头可谓是来去匆匆,那些剩下的话,在小夜的目光触碰到那个满头银发的男人之时,戛然终止。
对于从未谋面的陌生人,稚童的反应大多是怯生生的,因而上一秒还因桔梗的归来而满脸欣喜的小夜,这一刻却对着杀生丸身体里的她露出了一丝恐惧的神色。尽管杀生丸的容貌就算放眼整个武藏国也算得上卓越,然而身为妖怪,他那与常人迥异的发色与面容,也总归难令初次见面的女童卸下防备。
桔梗的眼底闪过一丝柔软,从而调整了自己的表情,使其看起来尽可能的友善无害。
“不用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语气之温和,惹得身后的杀生丸又是一阵不舒坦。
“喂。”他闷闷出声。
桔梗应声回过头,示意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别人是看不懂的——但他也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在瞬息之间,就理解了她的用意。
应她的意思,他将目光挪到了瘦小的女童身上:“小夜?”
“桔梗姐姐,他是……”
小夜依然警惕地盯着“杀生丸”的脸,时而向“桔梗”投以求助的眼神。
“我是他的……”
“是同伴。”
被打断了话语的桔梗稍微有些惊奇地看向杀生丸,却见对方竟收敛起了曾在她面前表露出来的那些倨傲、不讲理与无法消弭的恼怒。面对着入室而来的弱小女童,他的神色中依然隐着天性使然的清冷,但更多的却是理性使然的沉稳——不很亲近,却也不再有攻击性。
每每当她以为他即将情绪失控时,他都适时地以最冷静的面貌应对当下的境遇。他心中固然有千万的不快,但没有什么比朝着目标靠近更加迫在眉睫。
于是他再次开了口,以他目前仅有的信息直捣主题,毫无迂回:“小夜,你还记得你前几日救过的那只猫?”
小夜对“桔梗姐姐”自然是毫无防备的,于是很快便一五一十地回答了起来:“猫……桔梗姐姐,你说的是那只受了伤的小黑团吗?”
小黑团?触及到信息盲区的杀生丸不经意地瞥了桔梗一眼。
桔梗亦在不经意间点头回应了他。
他继续搜罗着自己脑海中的相关信息:“对,后来我救了它。”
“啊,是呢,说起来我还没好好感谢你……桔梗姐姐,要不是你救了它,它肯定就死掉啦,那时候它的伤口有那么——深呢!”女童一边用夸张的语气诉说,一边比划了起来。
“它去哪里了?”
“……欸?”
杀生丸等了两秒,却见女童有些畏畏缩缩不肯答复,便重复了一遍:“那只猫,它去了哪里?”
大抵女童也觉得“桔梗姐姐”的态度过于直白了,遂多问了一句:“那个……桔梗姐姐,你……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找小黑团呀?”
“我有很重要的事找它。”他回答得斩钉截铁。
听到这里,小夜的双颊不知缘由地漫上一层红晕,一直蔓延到她那小巧可爱的耳朵根。她很快低下头,双手开始无处安放地在身边两侧晃动着,飘忽的眼神一会儿在“桔梗姐姐”的脸上跳动,一会儿又蜻蜓点水般地掠过“杀生丸”的眉间,最后落回在枯燥无味的地板上彳亍徘徊。
杀生丸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冷意——当然,没有让女童看见:“小夜?”
女童瘪了瘪嘴,又偷偷瞟了一眼屋中伫立着的银发男子,神色颇是为难。
“小黑团它……它……哎呀!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可我和它拉勾勾了,小黑团的秘密,是不可以告诉除了桔梗姐姐的其他人的!”
其他人?桔梗微微挑眉,侧头便对上了杀生丸的目光。
“哦?你的意思是,”杀生丸眯起眼睛盯着桔梗,颇有兴趣地解读起小夜的话来,“那只猫的秘密,你只能告诉我一个人?”
小夜垂着头,低低“嗯”了一声。
如果他现在可以支配那具死去的身体的话,不知会做出怎样戏谑的表情来。可他此刻也只能盯着她,连挑眉这种动作也做不出来。
“那你还站在这里?”
这句话显然是对她说的。
“……”
桔梗没有接话,心中却逐渐弥漫起一股微妙的落差感来,此时此刻,她竟成为了小夜面前的那个外人。
为什么没有发现“桔梗姐姐”今天的不对劲呢?她平日里从不会这样直切主题地和小孩子说话的,刚才那番对话简直就像极了他的行事作风,就算面对着烂漫可爱的孩童,也不会浪费掉自己一分一秒的时间。
想到这里,她不禁看向了小夜,却见对方仍怯生生地不敢与自己对视,也似乎铁定了要将猫又的秘密守护,不告诉她这个局外人,便只好无奈作罢。
“我知道了。我就在外面,你们说完后,可就在村里寻我。”
说完便径直走出了小屋。
门关上之后,小夜的脸上竟即刻回复了一种勃勃生机,与方才的羞赧有着天地之别。灿烂的笑容从女童嘴角绽放,她雀跃着,来到了他的身边,开始毫无顾忌地摇晃起他的手来。
“桔梗姐姐!桔梗姐姐!你这次回来会待多久呀?小虎和阿五天天吵着要来找你玩呢,要是知道你回来了的话,他们肯定第一时间就冲过来了~”
杀生丸此刻动弹不得,只得任由女童肆无忌惮地摇动着自己的手——连一丝抵抗都做不了,就像一个任人摆布的脱线人偶一般。
于是他的脸色再一次垮了下来。
“别晃我。”
小夜被他这猝不及防的冰冷给吓到,反射性地朝后退了一步,连带着也放开了那只晃动的他的手。
“啊……桔梗姐姐,你……受伤了吗?”
欲言又止的神色令杀生丸不禁蹙了蹙眉——尽管他并不知道这动弹不得的躯体是否还能做出这样微小的动作——但不知缘何,他想到了阿玲。她大概与小夜差不多一般年纪,也会乐呵呵地依赖着自己所信赖的大人,心思纯净,毫无顾忌,是为数不多地令他不觉得讨厌的人类。
所以他刚才那样的态度,是伤害到那颗无暇的心了吗?
念及此处,他不由得把目光放在了被小夜摇动的那只手臂上。或许是这具难用的身体所致,他竟隐隐能感觉到女童在那里留下的一丝温度,是这冰冷躯壳里唯一的温热。
他又不禁想到了桔梗,她那张颇有耐心的脸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在他脑中浮现。他当然不情愿扮演那个巫女的角色,但若是此刻这身体中是她的话,定然会更加温柔地对待这些孩童。
故此,他的语气缓和少许,好像在他可以接受的范围内朝桔梗应有的模样靠近:“我的确受了点伤。但小夜,我有要紧的事情找那只猫,不能耽误过多时间。”
闻言,小夜的眼中充斥起了肉眼可见的关切,顿时忘记了几秒之前才发生的不愉快:“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姐姐你受伤了……刚刚还那样摇晃你,肯定是把你弄疼了吧,对不起呜呜。”
“……”
“对了,我马上就去给你摘点草药回来……”
“不用,”他立刻否决,下一秒又觉得自己好似说得太僵硬了,便又不大情愿地补上一句,“我没事。”
“唔……我家里还有一些上次采好的,等一会我拿给刚才那个大哥哥吧,这样桔梗姐姐你在路上也能用得到。”
他眯起眼睛,想着这个时候的桔梗又会作何反应。可他思索不及,只能喉间发出了一个浅淡的“嗯”之音。
“那,桔梗姐姐,我现在就把小黑团的秘密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哦——”
“好。”
“嗯……其实吧 ,小黑团它,嗯,那个,是、是只妖怪。但我发誓,我在救它的时候,是绝对不知道这件事的!而且,它也没有伤过人……”
“嗯。”他对猫又是否伤过人这种事显然没有兴趣。
小夜继续道:“桔梗姐姐你救过它以后,它第二天就来找我,说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不能再久待在人类的村子里了。但在离开之前,还想做些能报答我的事情。”
他无声地听着。这一切竟都被那个女人猜得正着。
“我、我就想着,隔壁家晴子的阿爹的病情总不见好,害得晴子得日日守榻,好久都没能和我们一起玩了,所以就把她阿爹的事拜托了小黑团……”
杀生丸挑眉:“你相信妖怪会救人?”
小夜歪头:“桔梗姐姐你也救妖怪,为什么妖怪就不可以救人呢?”
童言无忌。
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折了又问:“他们何时离开,又往哪边去?”
“我和晴子是昨日未时左右送他们出村的,但晴子不知道小黑团是妖怪,只知是桔梗姐姐救的一个人,说是与土地公有些交情。”
“当地土地公?”
“嗯,不过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呢……小黑团是这样告诉我们的,然后出了村子,他们就往西边走了。”
话及此处,他所需要的信息也差不多集齐了,在此也是多待无益,当下便使唤起小夜来。
“知道了。小夜,你去将刚才屋里那人替我叫回来。”
“桔梗姐姐……现在就要走了吗?”
女童脸上显现出的失落之色很快便直达他的眼底——这让他那破口而出的“嗯”字不由得在喉间沉浮,变得坚硬哽噎起来。
难不成互换了躯体,还能有情感同化的副作用?
于是那个“嗯”便如丝线般伸展延绵,换做成了一句:“有什么想要我给你带回来的?”
这话听起来仍然略显生硬,但对于他而言,已是近乎极限的柔软。
小夜眨了眨眼,似乎终于也对“桔梗姐姐”今日的种种感到些许疑惑。但她自小懂事,生长在这样狭小的村落里,也绝不会拥有对身体互换这种玄乎之事的想象力,因此,她很快就意识到“桔梗姐姐”寻找猫又的迫切之意。
“唔……不用啦不用啦,”女童羞赧地摆摆手,“桔梗姐姐你早些回来,再给我们讲讲一路上的故事,教我们射箭就好了……我们会乖乖等你的。”
女童说完这几句,便挠着头跑走了。
这狭小的空间里顿时只剩下他一个人。日光逐渐高悬,透过薄薄的纸窗映照在他的脸上,有点刺眼,但他此时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只好任由这束光肆意妄为,霸道得似乎还要将这具陶土做的冰冷身躯给暖上一暖。
他闭上了眼睛,其他的感官便敏锐起来。外面开始有了遥远的人声,像是最稀松平常的生活间不可避免带出的嘈杂之音,忽远忽近,忽明忽暗,如清波浪潮,浅淡地拍打在他的耳畔。
屋舍明朗,空气恬静,既无丝竹乱耳,也无恶鬼索命。他动不了,却也不必动,就这样僵持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于是,竟有那么恍惚的一瞬间,他近乎以为自己已经属于了这个融融的人类村落,与过往的刀光剑影和浴血争斗绝然长别。他走在了妖与人的边缘,在那根清晰又朦胧的界限处徘徊逡巡。
——可笑!
念及此处,他即刻警醒,冷彻的目光讽刺着自己方才那一瞬愚蠢的想法,更将这种软弱归咎于身处的这具饱含人类之心的躯体,暗自愤愤地想着绝不会放过那只自作主张、胆大包天的猫妖。
就在这时,屋外的人声逐渐入耳,变得欢快又嘈杂。孩童们的咯咯笑语将屋里的温度又提高了些,这让他感到些许焦躁。
再一次打开的木门无不彰显着这一切喧嚣皆非幻境。
“桔梗姐姐!”
“桔梗姐姐~我们来看你啦!”
“桔梗姐姐……”
这些稚嫩的喉音争先恐后、横冲直撞地朝着他逼近,四五个瘦削而灵巧的孩童在进屋后毫无顾忌地朝他奔了过去,围在他的一侧,一个二个的脸上都挂着真诚又期切的笑容,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小夜走在后面,手上抱着些药草,桔梗也随着这些孩子走了进来,因为身形高大,挡住了想要破门而入的刺眼阳光。
“桔梗姐姐,我们都听杀生丸哥哥和小夜说啦!”
“是啊是啊,我们就想着赶忙来给你打个招呼,你和杀生丸哥哥要快去快回哦~”
“小夜说桔梗姐姐受伤了,所以我们就找了些药草来,都是桔梗姐姐你以前教我们采的,嘿嘿!”
孩童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好像生怕说晚了一句,便被别人抢了风头。反而是刚才已单独交谈过的小夜,安静地将药草放在她的身旁,又对她羞赧地笑笑,走回到了桔梗的身边。
他看向她:“你?”
她自然地答道:“方才出去转了转,闲来无事,便陪这几个孩子玩了会。”
其中一个孩子见风使舵说:“杀生丸哥哥可好啦!”
其余的立马附和:“没错!桔梗姐姐的朋友,果然都和姐姐一样好呢!”
“他还陪我们玩蹴鞠!”
“对对,杀生丸哥哥好厉害的!有杀生丸哥哥,隔壁的阿叔还敢称村里第一嘛!”
“最重要的是,长得也比村里的叔叔们好看!”
“要是杀生丸哥哥也能一直住在这儿就好了!”
“……”
他一句也没有回答,孩童们正在兴致上,也没有太过在意,只当是“桔梗姐姐”受了伤,不方便一一回复。
桔梗启了话:“好了,你们也如愿以偿看过他了,该回去了。我给他涂些药,便得上路。”
“欸——杀生丸哥哥要亲自给桔梗姐姐涂药吗?”
孩童们没有表现出不舍,大概是认定他们很快就会回来,因此反而开始起了哄来。
“……”
她好笑地回答:“不然,你们若能辨别这些药草的不同效用,便由你们去上。”
“哎呀,那些功效那么难记,我们、我们还等着桔梗姐姐继续回来教我们呢!”
“就是!杀生丸哥哥你这么厉害,当然得你去!”
孩童们笑嘻嘻的,推推攘攘的,又如潮水般涌出了这间小屋。其中一个看着大些的男童大约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在走过“杀生丸”的身边时,朝她竖了个大大的拇指。
“……”
她摇着头,轻手阖上了木门。
他终于在这难得的安静时刻找到了开口的时机,语气仍然携着挥之不去的清冷。
“你——是不是对我杀生丸有什么误解。”
她将药草放置在一旁:“怎么了?”
“你以为,我是那种有闲情逸致会陪小孩子玩的妖怪?”
原来是因为这事。
“的确不像,”她诚实道,“但他们喜欢你,日后想来你也不会再以杀生丸之身回到这里,又何必锱铢必较。”
她擅作主张地用他的模样与人类为伍,还敢嫌他锱铢必较?
他的眼底闪着锋利寒芒:“你可知和人类扯上太多关系,会给我招致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原来你竟会害怕麻烦?”
他纠正她:“是不必要的麻烦。毕竟总会有那么些不自量力的杂碎,眼见我与人类为伍,便认为我已自甘堕落,从而前来挑战。哼,实在是浪费我的时间来应证它们的愚蠢。”
“那阿玲是?”
“不得已而收留。”
她眨眨眼,不再作无谓的争执:“明白了,那么,下次我会注意。”
“没有下一次了,”他突然这样说道,“猫又的行踪,我已得知七八。”
找到它,令它解除术法,然后让它好生尝尝胆敢戏弄他杀生丸的滋味。
“现在就出发。”他几乎是命令的口吻,好像动弹不得的那个人并不是他似的。
可她这个得真切赶路的人自然得问明白:“往哪边去?”
“这一片的土地公所在之处。”
那一瞬间,她亦在回忆中捞出了那条猫又与土地公颇有交情的讯息,与当前的对话不谋而合。
“你知道土地公在哪里吗?”
“……”
杀生丸却看向她,目光之下皆是一种“这么简单的问题还敢问他”的轻蔑。
“我的身体,可以闻到方圆百里之内所有妖鬼魔神的气味。”
她点头:“是很实用的技能,但你指望我来用你的身体找到猫又?”
“……”
“不过现在这个情况,要是由你教我,倒也未尝不能尝试。”
“想得美,那种事对我而言就像呼吸一样简单,但是,不会是你这刚用上我身体的人类所能掌控的,”他的语气蓦地高傲起来,“哼,暴殄天物。”
这一路下来,她也算是摸清了些杀生丸的性子,高傲好强得理所当然。想来是在自己的手上吃了暗亏,伤及自尊,因此就算是落难,也是一副嘴上不饶人的姿态。
像个赌气的小孩子一样。
她自然也不会在这个当口上和他过分计较:“按你所言,猫又是去了土地公那里?这屋子中还留存些猫又的气味,如果你的身体当真那么敏锐,那么我试试在附近搜寻相似的味道,倒也应该不算什么难事。”
他立即回答:“我的身体,当然敏锐。”
重点很歪。她遂失笑:“那就好。”
“往西边去,”他别开眼睛,又补上一句,“小夜这么说。”
桔梗点点头,起身将一旁的箭筒挂在了他的身上——这又惹来了他的一瞪,不过她似乎已习以为常,便连对视也没有,径直又将他抱了起来。
“……”
“既然这样,那就一边走一边再探寻猫又的气味吧。”
转身之际,他却突然又喊住她:“喂。”
她不解道:“还有什么事?”
他不自在地朝着身后的方向示意:“他们给的药草,不要了?”
药草?
她为他的关注点感到些许好笑,又心觉这个男人大抵也不像是表面上那样的冷漠无情,遂而态度便松弛了些,还颇有些打趣道:“你哪里感到不舒服?”
他却只哼:“你这身体,有哪里是舒服的。”
她顿了顿,随即露出了一个非常清浅的苦笑来:“那便不必了,陶土做的躯体原本就用不上人类所需的东西,只是当地人不知道我早已死去,因此才将我视同活人对待。”
“无聊至极。”
桔梗不再接话,杀生丸也就沉默了下来,开始审视起这个近在咫尺的女人来。在他的躯壳之中,他几乎只能从眼神里才能看出那个巫女此时应有的模样,那里边自有几分浅淡难寻的苦楚,却更多的是云淡风轻的豁达。
他也不怕死,但他毕竟不曾真正从死亡那头归来。这个女人已真切地死去多年,如今复生之际,竟然满目都是从心所欲的坚定,不恼也不怒,不喜也不悲,好似变作了一缕捉摸不得的清风,只在这世间奔向她自知的终点。在路途中的无数个节点,谁也无法将其挽留。
“死的感觉如何?”
他们推门走出,刹那之间,日光侵袭,洋洋散散,一派和煦。
“没什么,”她随意地答,“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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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