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生丸不得不承认的是——在这之前,他对眼前这个女人的确有着不小的偏见。
既是偏见,自然没有情理可言。
据说,是生前守护着四魂之玉的巫女,以人类之躯独自鏖战那些垂涎四魂之玉的妖魔数年而不败,在人类当中,倒也勉强算得上是个令人敬佩的存在。可最终却因与半妖的一段不齿之恋,落得个凄惨唏嘘的下场。
愚蠢之至。
死后,似乎是被一些心机叵测的邪祟之辈唤醒,于这世间苟延残喘。又因他所不知道的缘由而被奈落盯上,明明只是个亡魂,偏又要踽踽独行。乃至在白灵山上,他几乎亲眼见证了一次她的死亡。
不过如此。
人的偏见尚能成为一座大山,何况是杀生丸这般倨傲的大妖。因此,在她拔剑的几近半柱香之内,他都用着戏谑的眼神观察对面的“他”是如何挥动着那把人畜无害的天生牙,将一股股“弱不禁风”的剑气送至他的耳边的。
诚然,对于这“弱不禁风”的力道,桔梗此时固然能有多般解释。比方说——对于这具妖怪之躯的不适应,比如她之为人类,毕竟不能与妖怪相提并论。再比如,长剑这样的武器,也向来不是她之擅长。
而他自然轻而易举地躲过那些软绵绵的攻击——只消稍稍朝剑气所指的反方向挪开两步,就能毫发无伤,仿佛拂过的不过一场雨后微风,与杀人性命这等字眼是万万无法联系在一起的。
杀生丸就这样毫不费力地躲过了一道剑风,两道剑风,三道剑风……直至第七道剑风略过他的肩畔后,紧追而来的,竟是风带来的一句轻飘飘的话语。是用他原本的喉音说出来的,因而听来分外耳熟。
“委实难用……”
他闻言蹙眉,目光也不由得变得尖锐起来。这句感慨所发出的声响,甚至不如方才那些道杀不了人的剑风,却重量十足,霎时炸响在他的脑颅里。
她停了攻击,似乎正打量着自己此刻的“新躯体”,眼角余光之间,隐隐透露着嫌恶与不屑之意。
他也停下了全身的动作,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此刻外露出的、令他分外不悦的情绪,一种被羞辱的忿恨便逐渐升腾起来。
桔梗不了解杀生丸,但她曾也与不少妖魔之辈交手,心知这世间如他一般声名赫赫的大妖怪,大都有着一颗骄纵之心,自然容不得卑劣弱小的人类去讽刺的。
因此,她只消试探一二,一瞥他此刻神情,便心知了他的性子,心中模糊的计划也逐渐明朗起来。
于是,她便再一次出声,火上浇油地问:“杀生丸,这就是你一直以来用来与犬夜叉争斗的躯体吗?”
又闻令他敏感的名字,他凝眸沉声,隐隐在爆发边缘:“你想说什么?”
桔梗嗤笑一声,甩了甩自己手中的天生牙,依旧轻飘飘道:“不过感慨,妖怪的纯血之躯,竟也不过如此……不怪前些日子听闻你与犬夜叉争夺铁碎牙,被他斩了一条臂膀。”
从讽刺他的妖怪之躯,到不屑他引以为傲的血统,再到提及那件让他无比蒙羞的事——这层层递进的羞辱话语根本就是别有用心的激将法,一气呵成地直击到杀生丸的脑颅深处,摧毁了他的理智。
这些话,比她用天生牙斩过去的剑风,还要锋利千万倍。
“你可知道,惹恼我杀生丸的下场。”
这一句警示之言,毫不掩饰地彰显着他当下的愤怒。
桔梗看着他再次张弓搭箭,心中警惕,神色上却依旧表现得云淡风轻。
“烦请赐教。”
▲
这场战斗,若不是她与杀生丸戏剧性地交换了身体,本该是毫无悬念的。她不是蠢笨之人,以卵击石这种石,她从不轻易去做。
而当下,即便是杀生丸的灵魂被“关”在了那一具陶土的躯体中,无法释放出原本的力量,她也依旧不可掉以轻心。
毕竟,杀生丸的名号实在太大了。
在方才朝着杀生丸释放出剑气的那段时间,她以极快的速度思索着自己当下所有可能胜过杀生丸这等战斗鬼才的契机,也同样极力地让自己适应起这具陌生的躯体。
直面的战斗?风险太大。她不擅体术,眼下更没有好好与杀生丸的躯体相融合,就力量上而言,根本无法能保证施展出她原本的五成。
持久战?的确有很大几率的胜算……但,这样的“胜利”结果绝非她的本意,更不是她最终的目的——互相残杀是最无用的手段,得尽快地说服杀生丸,与自己一起联手找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让一切回到原本的轨道上才是。
那么剩下的……只能是速战速决了。
桔梗眯起眼,目光落在了杀生丸此时手中的那支木箭上。
这该是第九支了。
而她昨日,缠了十三支箭。
那具陶土做的躯体很钝,无论是听觉还是嗅觉,都与杀生丸这具大妖的身体有着云泥之别。她先前与奈落等人战斗,多以箭与术法为主,而术法需要灵力驱使,是日积月累才能参透和领悟的招式,想来就算是杀生丸,也难以在短时间内企及。
故而她判断,此时的杀生丸所能倚仗,也只有剩下的五支箭而已。
就在她思绪千回百转的这几秒之间,杀生丸又一次地张弓搭箭。这一次,尖锐地对准了桔梗的眉心。
“攻过来,巫女,让我看看你敢于挑衅我的实力。”
气势与声音都与先前不一样了。桔梗在心中暗想,对方在此刻才是认了真。
于是她再一次举起手中的天生牙,熟悉了其重量后,迅速地甩了下去,割出一瞬破风之声。
要速战速决,这样才能创造出一个能和这个不讲理的男人正常说话的机会。
她紧盯着杀生丸指尖上那支泛着冷光的箭镞,同时手中执剑,身体慢慢朝右边微侧——这让远处的杀生丸不由得眯起眼睛,目光也变得尖锐而凌厉,如一头锁定猎物的豺豹,浑身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那是准备奔跑的姿势。
如他所料,那个霸占了他身体的女人果然在两秒过后,便往他的左边倾侧而去。银白色的身影在草地上掀起了一阵肉眼可见的风,霎时之间,消失于幽然深秀的森林之中。
——好轻盈。
在冲进森林里又好一段距离后,桔梗才勉强将这具身体停了下来。一时间,巨木间有簌簌落叶被她牵进森林的风刮落,飘乎乎地在她周围起舞,纷扬迷人,最终坠向了平坦的土壤。
她半蹲下身,轻轻拂去发顶与肩边的落叶,屏息凝神地看向了方才冲进来的方向。
在那里,能看见正弯弓直指这里的杀生丸。这让桔梗不由得揉了揉双眼,再次确认了在这几百米开外,也的确能清晰地定位到那道红白相间的色彩。
这是一个人类难以企及的距离,自然令她感到三分惊奇,三分不适。
看来这具身体,果然还需要适应一下才行。
而与之对等的,杀生丸也同样需要去适应她那具连平庸都算不上的躯体。人类的视野已比妖怪要弱上不少,他现在面临着的,还有陶土躯体所带来的五感缺失,无论是估算距离,亦或是通过气味和温度判定敌人的位置,都无法在那具身体上派上用场。
桔梗握着剑,深吸一口气,准备趁热打铁,再次朝着杀生丸所站的地方攻了过去。
在她踏出森林的一瞬之间,杀生丸亦眼疾手快地松开了手中的木箭,这次用上了十二分的气力,令那支箭几乎能与方才桔梗用自己的身体冲进森林里的速度一样快,除了一路留下的破风声外,也仅有一道转瞬即逝的箭影存留。
“咻——”
原本该是不起眼的声响,却在她的耳中放大成了炸裂之声。
同时,这具历经百战的躯体竟先她一步做出了反应,在理智与对策之前,便自行转侧了角度,使那凶狠之箭即便来势汹涌,最终也不过划破了她的左臂。
鲜血再次涌现出来,桔梗略吃痛,故而朝后退去几米。
杀生丸没有动,而是面容冷峻地站在原地,从背后抽出了第十支箭。
还剩四支。
她没有料到杀生丸竟还能用那具身体做出这样精准而不留余地的攻击,但好在这身体果然异于常人,尽管受了一点小伤,却也换来了目的的达成。
于是桔梗再次瞄准了杀生丸的右后方,朝着那边攻去——
“唰——!”
哪知这次还未真正启步,却又是一支追踪着她的箭凌风而来,瞄准了她面门的正前方,显然是要阻止她接下来起跑的动作。桔梗心中一诧,又是借助了一番身体的本能向后仰去,并以手中天生牙挡在前方,这才以断掉几根发丝的代价,堪堪接下了他的攻击。
箭震折了路径,偏入深林,惊起一众飞鸟。
还剩三支。
桔梗定了定心神,只觉挡箭的右臂因硬接那样凌厉的攻势而微微颤抖起来,执剑的手指也消软几分。她想,大概是肌肉的麻痹,可一时间也难以复原了。
她警惕地转望向了杀生丸,果不其然,他再次在那头作起了张弓搭箭之势。
这男人不仅不讲理,还是一个天生的战斗狂——他似乎能通过她起跑前的微小姿势变换,来判断她接下来的动作及方向,并瞬时之间做出反应。
虽然如愿以偿地损耗了他的两支箭,但她此刻也不能再轻易挥剑了。左臂仍然鲜血淋漓,右手也已近乎麻痹,更何况,她已对远处这个男人没有信心了——就算是对自己的身体,他也丝毫没有手下留情,这令她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还能在接下来的攻击下幸免于难。
如若自己在杀生丸的躯体里死去,那么,她的魂灵还会回到陶土里吗?
有太多的未知和疑虑,便无法像杀生丸那样纯粹地战斗。他好似进入到一种旁若无人的状态,眼中只容得下碍眼的她,于是生死存亡一概置之度外。
这样的妖,就算手中的箭被她消耗殆尽,就会冷静下来好好听她说话了吗?桔梗不由得产生了这般怀疑。
“心有杂念,就会败。”
不知是用肉眼看穿了她此刻的所思所想,还是迟迟等不到她的下一波攻击,此时此刻,杀生丸用她的喉音在远处淡淡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声音随着微风飘了过来,落进她的耳畔时,添入几分讥讽。
桔梗闻声抬眼,却是毫无退意地迎上他嘲讽的目光。
“自视过甚,也会败。”
杀生丸的眼神再次变得尖锐起来。
桔梗在原地等了几秒,却没有等到他愤怒的箭镞。似乎这个男人也不像她想象中那样容易被煽动,这也让她更加确信了若是继续再像方才那样移动的话,杀生丸一定会精准地逮到一个能射杀她的机会,毫不犹豫地放箭。
得改变策略。
下一秒,桔梗试探性地向后一步,果见杀生丸又微微眯起了眼睛,一如看着一头猎物的猛兽。她感到自己浑身都紧绷起来,死死盯着他手上的那支箭,以便第一时间在它离弦之时躲开。
在这几乎静止了的对峙里,她再一次向后退却一步。
箭还是没有从他的手中松开。
——就是现在!
桔梗即刻朝背后发力,轻盈地向后猛跃而去。杀生丸见状,也以极快的速度射出了指尖之箭,直直地朝着那身影飞驰而去。他断定以她的体能,就算用那具强大的身体,也无法在后撤之时做出躲避的动作,因此,如果箭中,必是射杀之时。
的确是敏锐而精确的判断,但唯一的缺陷,就是他对她知之甚少。
擅用灵力战斗的人,无论是阴阳师还是巫女,都身怀一门术法,不懂的人称之为分身之术,但实质上,那是用式神幻化出的假象。而没有实体的东西,只要被轻轻一碰,就会如水中月镜中花般消散。
那飞去的箭就这样直直穿过了“杀生丸”的身体,留下了一个虚无的窟窿,空气在周遭也被扭曲,慢慢吞噬了那具余下躯体,最终,化作一截银白发丝飘落到地上。
是上一箭射下来的头发。
“轰!”
还未有太多时间去思考,一阵断裂的沉鸣又接踵而来。杀生丸闻声抬头,看见的是有巨木从那支箭消失的方向朝他所站立的位置倒了下来,他心中微怔,并即刻升腾起一股极度的不悦,只觉好像被那个巫女摆了一道——从不经意地收起发丝,到悄无声息地将其做成式神,再在慢慢后退的过程中转变着细微的角度,使其背后对准这棵巨木,再后撤、迅速与式神交换,只待他全力射出一箭射穿巨木之干……
该死,这些无聊的小动作,要是用他原本的身体的话,一定不会漏过一丝一毫。
他恨恨地瞪了一眼式神消散的地方,即刻转身也向后跑去——哪知刚跑上几步,便感觉双腿如被千斤碎石牢牢捆住,身体沉重到连小跑这样轻易的动作,都险些要用尽浑身的气力。
那个女人怎么能用这样一具身体在战斗?!
巨木体大,落下得自然很快,可就在近乎遮天的阴影笼罩在他的头上时,他竟放弃了奔跑,转而回过身,看准了一条较细树枝的下落方位。在巨木触地之前,将全身的力量灌注到右臂,攥着那张单薄的木弓狠狠朝着那里划去——
树枝被斩断,留出了一个不被压倒的空隙。
他跳了过去,又极快地蹲下,抬手遮住自己的头部,以此来抵对接下来会产生的冲击和灰尘。
“轰拉——”
下一刻,他感到这具身体的五感都被短暂地剥夺了,耳中尽是巨木和地面撞击那无可回避的声响,灰尘弥漫在他的周围,令他无法睁开眼睛,口鼻亦被青草和尘埃的味道所充斥,让这身体本就迟钝的感官更加闭塞。
这无疑是个致死的破绽,莫非这就是那个女人的目的?
那么,她又会如何做?
可在接下来的大约五分钟里,他等待的致命一击却迟迟没有到来。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而其间的每一个节点都被他死死地攥住,一如溺水者临死前看见的那根稻草。
他以为会体会到身体死去而灵魂脱出的感觉,可是终究没有。
直到耳鸣慢慢消退了,周遭的空气好似也逐渐清明,浑浊的尘土终于还是失去在半空中起舞的资格,无力地坠回到它本来的地方。
在试图睁眼以前,他略微挪动右手,得到了一个细长而坚硬的反馈。
是弓。
他反手将它握紧,并协调着睁开双眼。霎时之间,繁茂而杂乱的绿色尽入眼帘,密密麻麻的树叶将他层层包围,错综复杂的枝干将他遮挡,这双人类的眼睛看不到巨木之外的景色。
他使了些力才将几乎埋进土中的木弓拽了出来,好在这弓质量尚可,虽难免有了些划痕磕碰的印记,总还没断开。
这时,“杀生丸”的喉音才从前方幽幽传来。
“杀生丸,我无意取你性命,不过是想与你谈谈而已。”
杀生丸抬眼,看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一抹银白就此映入瞳仁。
他讥诮道:“无意取我性命?哼,我还以为,你是过来确认我的尸体的。”
听此回答,桔梗无奈地叹息一声:“我那样做,不过是想让你失去战斗能力,否则便无法得到一个能平静谈话的机会。”
失去战斗能力?
他不爽地眯起双眼,遂而伸手朝着后背上的箭筒伸去——却摸了个空。
见他如此,对方再一次幽幽地出声:“剩下的两支箭,我在树倒下的那个时候便取走了。”
杀生丸蹙了蹙眉,猛然意识到她竟对箭的数量如此了若指掌,再加之她刚才的那句“失去战斗能力”,其真实目的为何,已是昭然若揭。
“看来,我杀生丸果然被看轻了。你以为没了箭,我便不能战斗?”
他冷笑一声,忽而抬手,霎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中之弓朝着桔梗所在的地方划了过去——
虽说似划的动作,可佐以他的力道与气势,便像是一道斩击一样。此时那弓似乎已变作了一把利刃长剑,哪怕伤痕累累,它也依旧能杀人于千里之外。
桔梗没有料到已经空箭的杀生丸竟还能作此攻势,一时难以躲闪,只得硬生生吃下他的这一击。那木弓自她左侧杀来,弓身周遭环绕着一股凌厉的风,略过之时,便在她的胸口下面一指处破开了一道口。
霎时之间,华美的外衣也被割破,很快有鲜血自里渗漏出来,染红了胸口前的一大片衣料。
她吃痛地捂住伤口,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微弱的低吟——这副脆弱的模样暴露在杀生丸的眼里,竟让高傲的他更加恼怒,站起身来就要再补上一次攻击,直欲取她性命。
这女人,竟敢用他的样子露出这样弱小的神情!
眼看着下一轮攻击就要迎面而来,桔梗已顾不得让痛楚再禁锢住自己的行动了。她用最后的两秒看准了杀生丸背后的一个位置,随即足下发力,腾空而起,朝着那个位置一跃而去!
杀生丸自觉受到轻视,还在气头上,便想也不想地用手中之弓跟随着桔梗跳走的方向斩了过去——
下一秒,有碎叶无声地落下。
还有两条周身莹白的虫状之灵,被他这一击径直地斩断了身体,也无力地落了下去,一动不动。
这两条虫灵一直跟在他的背后,因此他方才一直没有注意到它们的存在。杀生丸看了一眼身体渐渐沉暗的它们,眼中闪过了一丝疑惑。
是那女人随身的式神?可他犹记得在白灵山的那一次,他并未见过它们。
然而,没能等到他为此进行更一步的回忆与剖析,一股无可抗拒的剥离感便充斥起了这个躯体。这比他至今所见识过的任何一种力量都要霸道,让人只要初初体会,便无法作任何抵抗。
失去了死灵,陶土作的身体便如脱线木偶般倒了下去。
声响不算小,可他却一点疼痛都感觉不到。
事到如今,他就是再蠢笨,也心知自己又再一次中了这女人的计了。
而始作俑者仍在不远处捂着胸前的伤口,眼看着他除掉了仅剩的两只死魂虫并无力地倒下后,才慢慢走上前来。
“它们是我的死魂虫,我的所有行动,都得倚仗它们收集来的死灵。”
死魂虫?那根本不重要。
他瞪着她,没好气道:“设计了我两次,这下你满意了?”
桔梗将他扶正,靠坐在一条树枝前,然后蹲下身,目光无奈地直视着他。
“那么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