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又多出了新的嘈杂人声。
因为有了对比,因此他能分辨出,这一次的声音更加遥远。
依旧像是人类的声音,回荡在眼前这些村民发出的嗓音后边,如远山与天际的窃窃私语。
很快的,就被更近、更刺耳的喉音给吞没了。
“起来保护我们吧,桔梗大人,如果你战死了,我们会为你立一座墓碑,我们会永远悼念你,为你念往生之咒的。”
“桔梗姐姐,你别忘了还要教我们射箭,要陪我们玩的,我们都指望着你呢。”
“桔梗大人,您还是别和那个妖怪一样的男人来往了,您和他混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是啊,妖怪都不是好东西!”
“都这么好一会儿了,你怎么还不站起来呢?”
“桔梗姐姐……”
这些声音颇像凌乱的蛛网,此起彼伏,灌入耳道,织进脑海,终于撕碎了他最后一丝忍耐的丝线。
于是他清清楚楚地回应出一个——
“滚。”
这一个不字,不管是为了此刻的他自己,还是为那个与他结有恩怨的女人,都是唯一的路。他心性倨傲,自然不可能为了这些丑陋自私的人类折腰,同样,那个女人也没有必要再为他们尽心尽力,直至豁出自己的性命。
近里的声音消散了下去。村民们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瞳孔中的惊讶烧成灰烬,恨意在残留中重生。
“您这样抉择吗?您不再庇护我们了吗?”
“既然如此,你活着的意义也就没有了。那么……就请你为我们去死吧,桔梗大人。”
“桔梗姐姐,我好恨你。我会告诉他们你到底是怎样的人,我们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死去吧,死去吧,死去吧……”
“桔梗……”
面目狰狞的村民朝着她扑过来,张嘴之时,露出了锋利的獠牙——
是妖怪的獠牙。
“桔梗大人!!”
而伴随着最后这一声“桔梗大人”,村民的脑颅却霎时被一支凌厉而来的箭刺穿,鲜血四溢,猩红地溅在了他的脸颊上。
也就是在这一刻,他才终于闻到了,这属于妖怪的恶臭腥味。
被刺穿的村民软绵绵地倒了下去,接触到地面的一瞬间时,化作了一条身形扭曲的青黑蜈蚣,插着箭的头颅落在他的脚边,蠕动了两下,随即彻底没了生息。
它死后,面前的“村民们”竟一个个显了形。
“桔梗大人——!”
蛇腹妖,百足,橱子鼠,长蝎妇,蛛女……都是下等之至的妖怪之辈,却个个胆敢化作人类村民的模样,在他的面前趾高气扬。
它们的身躯怪异,散发着惹人厌恶的恶臭,深色的毛皮或者鳞片挤在一起,令他只能从狭小的缝隙里看到后边的光景。
人类。
——是人类吗?
下一秒,他却犹疑起来。在这具躯体里,他无法即刻做出最精确的判断。
射箭的那人长得精壮,大约是领头的角色,面色上尽是刚勇与稳重。他身后跟着十余个年纪不一、身形各异的村民,但都穿着朴素简单的布衣,袖子抡到了臂弯处,身后背着捆好的柴木条。
“快!去到桔梗大人那边!”
这群人显然是认识“她”的,否则素昧平生,缘何会施以援手。
这一声令下,首领后面的那些人便开始卸下身上重物,往脚边一掷,攥着手中的砍刀,争前恐后地朝着他奔了过来。
这群妖怪自然也发现了那些不速之客。
但它们的智力显然未曾发育完全,也没有一个统领指挥的存在,因此,在村民出现之后,它们很快得变作了一盘散沙——其中两只贪生怕死之辈连忙鼠窜,又有三四只张着血盆大口将目标转向了那朝它们跑来的血肉之躯,还有一两只,大概多少是意识到了这些来人是“桔梗”的救兵,故而更急切地要将“她”给吃掉。
粘稠的唾液顺着它们的锐齿淌下,带着令人恶寒的臭味,把死的门扉一下子拉得很近。
这一刻,他却不由得“嘁”了一声——大概是嘲弄着无能为力的自己,走马灯里尽是前半生的叱咤风云,却在今时今日,要死于他最看不起的低劣种族口下。
“桔梗大人——!!!”
呼喊仍未停歇。
他一直睁着眼——就算今日要死,他也不愿做一个因惧怕死亡而紧闭双眼的懦弱之辈。眼球中的万千神经精确地捕捉着他面前发生的所有动作,在生死的边界上,每一分秒间的轨迹都变得漫长又煎熬。
那焦急的呼唤,也被拉长成了秋天的细雨,簌簌地落入萧瑟的水塘,化作一圈圈蔓延的涟漪。
声音消散了,却没能带来死亡。
一把砍刀精准地切掉了眼前这长蝎妇的上唇,一时间血液迸发,喷溅到他的脸上、身上,粘稠又恶臭。
随之而来的是长蝎妇吃痛的嘶吼。只见它霎时朝后仰去,灰黑色的唾液与猩红的血融在一起落入土里,让原本就混乱的场面愈发狼藉。
“呜呜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可恨——!”
朝它丢掷砍刀的男人趁着这个当口大步向前,手上拿着仅剩的小锄刀,停在了他的面前,将他护在身后。
“桔梗大人!我来保护你!”
保护?这字眼听着耳熟,刚才犬夜叉也如是说。
是不是弱者都喜欢说保护别人这种无聊的话?
于是,他冷静地问:“你能保护我?”
“能!”那人反射性地回答,但面对着可怖的妖怪,又在下一秒留了余地,“不……我不敢向您保证会保全您的性命。但是,如果这些家伙对您的性命产生了威胁,那一定得先踩在我的尸体上!”
他听闻,眯起眼睛,审视起这人类男人的背影来。
的确有些肌肉,但线条并不流畅,想来是做重活练出来的,而不是日复一日的战斗。上下起伏的肩膀彰显着他的疲惫,微微颤抖的手也昭示着他心中慌乱无数——这样的人类,当真能从妖怪的手下将他保全?
这答案,也许连男人自己也不敢妄言。
“你叫什么?”
“勇辉!”
“勇辉,为什么要救我?”
男人侧过脸,好像对“桔梗大人”所问的这句话感到惊讶。
“桔梗大人是拥有罕见灵力的巫女,可以救更多的人,难道救您不是理所当然吗?”
是吗,人类就为了这么简单的理由,就可以豁出性命去救另一个人吗?
——不,他不信。
如果人类是这样的存在,那为什么父亲大人会为了那个人类女人而死?难道父亲没有拥有令人胆寒的妖力,不能做更多伟大的事吗?
“呜呜呜呜呜呜呜哇,可恨的人类,可恨的巫女,去死,去死,去死——!”
他们的对话被长蝎妇几近喑哑的嘶吼打断。
男人登时全副武装,举起手中小小的锄刀,做起了迎战的姿势。反倒是他,从生死的川流边行过几秒,竟变得心如浮云,只冷眼看着眼前这一人一妖的争斗。
“勇辉,坚持住!我来帮你!”
另一个瘦小些的男人又跑了过来,丢下了其余五六人在原地,与方才扑过去的妖怪们殊死搏斗着。
却不料被勇辉制止:“别过来!忠夫!”
他在后边扬起眉头,余光里被称作忠夫的瘦小男人果真缓和了步伐。
为什么要制止对方?是有怎样的能耐,让勇辉有信心独自鏖战长蝎妇这种易妒、卑鄙的妖怪?
可勇辉的手还在颤抖着。
长蝎妇终于按捺不住,再一次张着血淋淋的巨口朝他们冲了过来。它来势迅疾,丝毫不给“桔梗”与勇辉反应的时间——
天色晦暗,云层边哪怕镀着亮光,也像是天空烧灼的伤口。
血色布满了云下的丛林。
有温热的血滴从他额间慢慢滴落,而他依旧睁着双眼,将方才发生的每一毫秒准确地记刻——
勇辉的大半个身子都被长蝎妇狠狠咬住,鲜血迸发在它的齿缝里,在周遭嘈杂的打斗声、呼喊声里,他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响。
“勇辉!!!”
“忠……夫……趁、趁现在……!快——”
话音未落,只见勇辉那只颤抖的手依旧颤巍巍地,却几乎是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小锄刀刺进了长蝎妇的左眼里。
肮脏的血再一次喷发出来。
趁此机会,不远处的忠夫在这时再次向他们冲了过来,面上带着悲怆,带着决然,带着忿恨,带着凸起的青筋,和紧咬的白齿。
“喝啊——!”
手里的大砍刀随着这吼声重重嵌进了长蝎妇的后颈,一时间皮开肉绽,血雨淋漓。长蝎妇再一次吃痛地嘶吼,长而软的身体向后倒去——在落下时,竟还不忘拉上忠夫这个取它性命的人类同归于尽。
细长的虫足瞬间缠上忠夫的脖颈,令后者甚至没有一点应对的可能,就这样被长蝎妇扯走,与妖体一起向后摔倒。
“轰——”
妖怪巨大的身体轰然倒在地上,扬起一片草灰。他蹙着眉紧盯着尘土的方向,追随着那具脆弱的人类之躯,与地面剧烈地碰撞后,又以一个异样的姿势回弹。
最终,那人类之躯终于还是无力地落回了地上,胸口起伏着呛了好几口血,便没了动静。
他的眉心更紧,可褶皱间尽是疑惑。
——死掉了吗?
这两个人类要保护“她”的人类,就这样轻易地死了?
这样弱小,不堪一击,为什么偏偏要为了“桔梗大人”而死?既然这样,难道一开始就转头跑掉不是更好?
“桔梗……桔……大人……”
远处的忠夫显然已经不能发出传到她耳中的声音,因此他垂下眼,看到的是奄奄一息的勇辉。
“对……不……起……我们……没……能……咳咳……!”
虚弱的嗓音被咯血的咳嗽声打断,完整的话语尽成奢侈。
他问:“为什么不逃?”
“唔……”勇辉好像还没能将一口气顺过来。
“你这么弱,明知不可和妖怪一战,为什么要为了救我落得如此地步?”
勇辉趴在地上,背部剧烈起伏着,但他仍在浑身的疼痛间隙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桔梗大人”。
“您……比我……值得……活……”
“值得?何谓值得?”
“值……咳……呵呵……”
完整的话至死也没能说出来,勇辉最后喘过两口气,闭上了眼睛。
想要的答案再也无法从他们的口中得到了,这脆弱的人类已经死去。
能得出这样确切的结论,是因为有白色的魂灵从他们的身体里露出头来,想要挣脱那两具已无法动弹的躯体。
它们挣脱得很快,在别的妖怪还没有注意到这里的时候,就已经逃向了“她”这个死者。
在融进这骨灰与墓土所铸的身体里时,他感觉到了一股温热的暖流,从心口处朝四肢的方向蔓延,如同遍布的血管,终于又一次淌起了涓涓的生命之泉。
能感觉到手指了,脚尖也能够动弹。
但是,还不够。
两个人的死魂,还远远不足以充盈这具死躯。
他若要站起来,若要倚仗这躯体行走,若想拿起刀箭战斗,还需要更多的……牺牲者。
▲
是幻觉。
在发觉猫又与清那丸一齐消失过后,杀生丸身体里的桔梗极快地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多亏是这具强大敏锐的躯体,让她闻到了风中飘散着异样的味道,加之自己也擅长结界幻术,因此看破这拙劣的术法,并不困难。
——眼前的不是真正的犬夜叉,他身上没有犬夜叉的味道。
在看穿这一切后,她便毫无顾虑地拔刀、下斩。天生牙所及之处,皆是划破的空气,轻飘飘的,像在夜里凝视幽暗的虚无。
刀身划过了犬夜叉的身体,没有骨与肉的阻拦,只像是勾开的涟漪,可又的确在他的身上划出了一道横亘的伤口。鲜血从伤口中迸发出来,将火红的火鼠裘浸染,绽开成朵朵血色的莲花。
在那一瞬间,她还是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眼光也接着松弛下来。
她记得这件衣服,是他母亲的遗物。即使心知这不是真实,但它破掉的那一刹那,仍令她的心中感到些许愧疚——
犬夜叉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这一点松懈。
“怎么了,杀生丸,与人类待久了,这么容易就产生了恻隐之心?”
他身上的伤口没有愈合,却也不再渗血,**裸地挂在他的胸前,像是故意要袒露在她眼前的罪恶。
她叹了口气:“清那丸呢?”
犬夜叉静默了两秒,随即道:“为什么提到别人?现在是我与你的恩怨,杀生丸。”
这幻觉不理会她的问题,倒是咄咄逼人起来。
“我与现在的你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
话音落下,那可怖的伤口赫然愈合,火鼠裘上的缺口却还直白张扬地停留在那里。
“只有一把天生牙的你,现在又能做什么?”
犬夜叉并不理会她的沉默,反将这当做绝妙的机会,开始对“杀生丸”冷嘲热讽起来。
“你不是一向仗着自己是纯正的妖怪血统,从来都看不起我这个父亲与人类女人结合而来的半妖弟弟吗?你以为父亲看重你,却连铁碎牙也不让你拔出来,偏偏留给我这个不入流的半妖,还斩断了你的一条手臂……如何,杀生丸,你是不是感到了万分的挫败?”
“……”
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当事人,自然不便对此发表任何的评说。
“你看,我现在甚至能马上将伤痛愈合,这就是父亲留给我的力量啊——那么你呢?我强大的妖怪哥哥,你前些日子被我伤过之后,又龟缩在哪个地方,舔了多久的伤口?”
“……”
“怎么,说不出话来了?哈哈哈,可能你还不知道吧,你败于我的消息也被散布出去,现在这一带——包括你从来看不起的低等妖怪,也都知道了你的败北……怎么样?杀生丸,你是不是恨极了我?是不是恨不得现在就将我千刀万剐……”
她渐渐没有在听这喋喋不休的幻觉所说的话了,游离的神思也慢慢带远了对方的喉音,那些伤人的话语通通变作了被撕碎的丝线,无法飘进她的耳里。
这就是杀生丸所在意的东西吗——是那些血统的荣耀,光辉的战绩,还有父亲遗留下的赫赫威名?
倒是与他那副高傲难与的模样十分吻合。
眼前这个犬夜叉模样的幻象一步一步地刺激着“杀生丸”,句句都戳痛着“他”最敏感的部位。若此时此刻这具躯体里的,仍是那个倨傲的男人,也难免会因此而恼怒吧,然后拔剑指对,最终……踩进这幻境主人的圈套。
她是个施术者,看破症结对她而言不难。
那么,在杀生丸所在的那边,也有一个关于“桔梗”的幻境吗?念及此处,她不由得感到一分赧然,好像是真实的自己被剖开展现在了别人的面前一样——就如同她已知晓了杀生丸那几根敏感的琴弦,知道了他光鲜面孔后边的些许……阴暗面。
但是,他们妖怪界都是这样极端?不过打输了一场,就要落得连不入流的妖怪都嘲讽的地步。
原来那颗让妖怪头破血流的四魂之玉,当真有令它们垂涎欲滴的魔力。
她想到这里,思绪却突然被“犬夜叉”提高的声音打断了。
“杀生丸!”
她挑眉,眉间已有些不耐烦:“你说什么?”
犬夜叉的颜色上也浮了些狠戾,与她记忆中的红衣少年再无法熔合。
“我说,如果你还在乎着父亲的荣耀,就拔出你那把柔弱的刀,来试试抢夺我的铁碎牙吧。”
但只得到了一个颇不在意的回答:“我没有必要为你拔刀。”
这个回答,饶是幻影也为此一愣:“你已大败于我,怎还敢说出这样的话。”
“大败于你,那又如何,”她的语气回复到平常的淡漠,“敢与不敢,又有何异?”
对方沉默了半晌。
“杀生丸,你果然与人类为伍,现在已经堕落得连父亲的颜面也不在乎了?”
她开始与对方斡旋——与此同时,也适应着这身体所拥有的敏锐嗅觉,感知着这幻境中一丝不和谐的缝隙。
甚至,她还需要努力地扮演着“杀生丸”的角色。
“父亲的颜面,是你配提的吗?”
“嘁,你又想说我是半妖这种话吧!但是,拥有了铁碎牙和四魂之玉的我,也再不是从前那个犬夜叉了,杀生丸,你要是维护不了父亲的威名,不如就由我来代替你吧。”
她皱眉:“四魂之玉?”
对方反倒洋洋得意:“怎么,你不知道我与那守护四魂之玉的巫女有过一段故事?”
她终于提起了些兴致,想听听他人口中的他们,究竟是什么模样的。
“是什么故事,竟能让守护四魂之玉的巫女将其拱手让你?”
“看来你真是不了解我啊,我的哥哥,”犬夜叉嗤笑了一声,“不,还说该说你一点也不了解女人呢?尤其是坠入了爱河的女人,巴不得将世间一切愚昧都揉进了自己的脑子里,为了心上人,哪怕是粉身碎骨亦在所不辞……”
这番话让她感到不适——不为其他,而是让她想起了生前那个软弱大意的自己。
“是吗……她将四魂之玉给了你,然后呢?”
对方却在这里停顿了,没有立刻接上她的问题。
“你对别人的事情竟如此关心……倒是稀奇,杀生丸,你果然是对那个女人……哼哼。”
哦,差点就忘了,那个冷漠的男人不应有这么多的问题。
对方似乎因此起了些许疑心,但是没有关系,因为她已经找到了破局的裂口。
若是还要与对方演下去的话,便是她的好心了——只可惜,她对妖魔之辈向乏悲悯之情。
“你知道,我为何要与你说这样多吗?”
“为什么?”
世人皆道她慈悲温厚,常以一人之躯救百十性命,殊不知她在妖怪的口里,亦是鬼面阎罗一样的存在。
“因为,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说罢,将浑身气力凝于刃尖,令救赎之刀清亮的刀身上笼起一层凛冽的光泽,如妖山浓雾,朔风幽谷,其浊又清,其光也黯,其杀亦赎,其寒也暖。
然后,她向着那条漏风的缝隙斩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