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放自打雨中悟了道,心情便再没低落过。他自己虽不知道缘由,但不介意就这么乐滋滋的高兴几天。
哼着小曲儿把錾子夹在指尖颠颠的一转,他发现已将手中这根大椿的木芯雕出了几分霍恩戎的影子。只是落錾无悔,像也不能再改了。
周放怪可惜的一叹气,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的大椿神树,就这么不能再用了。
他不怪自己雕个小人像也忘不了霍恩戎的眉眼,毕竟又有谁能忘得了自己血海深仇的大仇人?
攥紧了小像,慢吞吞的用拇指拂去上面的木屑,仇人的真容便清晰显露了出来,是个闭着眼睛慈眉善目的模样。
他越看越拔不开眼,缓缓抬手按上自己的胸膛,感觉里面是若有所思的。
但具体思了什么,周放却不知道,只知道不是恨,也不是爱。
半晌过去,他深深吸了一口雨后分外澄澈的空气,挥手一击,将这根能称得上是稀世之宝的大椿木芯毁得了一干二净。
这时望着被秋风吹散,飘飞远走的木屑齑粉,又忽得想起来这是许久许久以前,霍恩戎费劲巴力的淘换来给他的。
为了它,一个顶天立地,威风得不能再威风的仙尊之首,抛开体面和干净,打着赤膊挽了裤脚,举着变幻成斧头的御虚,变得了像个樵夫。
那棵大椿树一定自天地诞生之日起便存在了,因它能有成年男子的两抱之粗,又韧如天外之石,连霍恩戎都砍出了一脑袋的热汗。
周放至今忘不了那天霍恩戎抬起胳膊时映在太阳光下那一身亮闪闪的腱子肉,块垒分明的,劲瘦又干练。
什么风流公子,潇洒君子,再漂亮的人物来到霍恩戎跟前也真是不够看,他们比起他,全都像没长大的孩子,而他是有大事业,大作为的,他一个人作为这世上万事万物的靠山,长长久久的挥斥方遒,大权独揽。仿佛他只要出现,只要是站在那儿,过去,现在,乃至将来,整个寰宇都随之安定向他俯首称臣,跟他保证绝不会再发生半点的颓势。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人,也会在发力使劲的时候略微侧一侧身,将一对深深的腰窝露出一星半点的痕迹,接着不等人看够,便又直起腰背,将腰窝再次隐进系于腰间的革带之中。若隐若现的诱惑便夹杂着他身上被热汗烘得暖津津的气息,变成了实打实的□□。
霍恩戎身上的气息总带着这样一股清新俊逸的干净劲儿,像什么香,周放已经不能分辨了,只是一想对方的味道,他便会想起一场冒了绿芽的春雨。
雨中有碧波荡漾的小河和石桥,湿漉漉的泥土地,还有一棵垂着柳枝轻拂过水面的大柳树。
水面河岸上务必只能有这一棵翠绿的大柳树,不能再多了,否则便繁复拥挤,不是了霍恩戎。
周放曾单凭着这专属的味道找到过霍恩戎好多次,哪怕他背对着霍恩戎,哪怕霍恩戎故意躲着他,他也总是能够分外惊喜的回头一找:“师尊?!”
也多亏了霍恩戎向来舍不得让他失望太久,他总是一找一个准。
“阿放。”
还是那天,霍恩戎一边着急忙慌的伐树,一边匆匆的回头嘱咐他说:“你去把风,千万别叫朝之燕发现了咱俩啊!这树他宝贝得不行,万一被他抓个正着,咱俩今天可有得熬了,耳根子能被他哭出茧子来,你信不信!”
他眼馋霍恩戎那一身肉,所以一步不想远离:“那就快别砍了,万一传出去你来偷树,像什么样子!”
霍恩戎把斧子向后一抡,气势汹汹的瞪他:“小兔崽子,我是为了谁?!”
他缩了缩脖子没再说话,看着霍恩戎笑咧出来的一口白牙却忍不住哼哼唧唧的忿忿不平,心想分明是你自己嫌弃燕阙祖师絮叨,不肯直接跟他讨要,才不得已来当这一回梁上君子的。
他那时被霍恩戎宠爱得忘了形,认为霍恩戎为他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如今虽然物是人非,可这一番毁灭旧物,他竟也是丝毫的不心痛。
凭他的手段和本事,要给一个小小野鬼塑一具肉身,岂是没了外物就寸步难行的?
思及至此,他越发来了脾气,并且说干就干,因为事情既然已经应承了下来,便再没有了一拖再拖的道理。
周放用不着了大椿树芯,反而更觉得放开了手脚。他这几天心情好,所以看侏儒和易无忧也只像是看着两个可爱又可怜的小伙计。
小伙计们一个残一个小,没了他怕是不好活。
平心而论,侏儒陪着他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是过不了几年就要去灵界复仇再闯闯祸、寻寻死的,没必要真跟侏儒定下什么血契,连累得侏儒到时跟他一起飞灰烟灭。
他死了,要是能保灵魂不灭,说不准几百年后还能走个大运再次投胎成个大胖娃娃;侏儒一出事故,可是再无往生的机会了。
不若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干脆给侏儒一具不受束缚的**凡胎算了。
打定主意之后,周放真是把自己的十八般武艺都用上了。然而他越练武越觉得自己还有得长进——想出一个法子觉得不好,再改弦更张一个,又觉得还不如上一个。
就这么磨了好几天,他忽然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脑袋一热,五指成抓插进自己左胸偏下的位置,从中拆了一根肋骨出来。
他疼得咧了咧嘴,但越疼越笑,边笑还边想:“这下,真成我的骨肉,给我当了儿子了。”
然而又想起在这谷中闹腾得风生水起的,竟然连狗带鹅都是公货,实在是阳气太饱,阴气不足。加之又有一个不省心的易无忧让他恨惨了这个年纪小小子,所以又忍不住想道:“我还是更喜欢闺女些,要不还是让他给我当个闺女吧!”
周放思来想去还真动了心,他心血来潮的以侏儒那单颗眼睛为起点发散想象,准备描摹出一个小姑娘的漂亮脸盘儿来。可奈何那眼睛精彩归精彩,却是半点女孩子气都没有,怎么想,怎么描,都还是只能描出一张男人的脸。
周放哼了侏儒一声,暗恨他不争气,真是白生了那浓淡相宜,忽闪忽闪的大眼睛。
没办法,周放还是只有养小子的命。
他一时有些泄气,划开掌心取血的时候都还丧眉搭眼的。
鲜红的血液先从外翻泛白的皮肉中涌出,然后像一捧红通通的血豆腐半凝固在了向上摊开的掌心之中。周放知道这是划得还不够深,所以干脆找了把匕首贴着伤口又深深的往下切了一切。
这回切的时候倒没什么表情了,因为周放感觉自己鲜血的颜色其实很好看,流得越多则越红,红到了深红的程度便有些像那些裹了糖稀的糖葫芦的颜色,又甜又腻。他不好意思连自己的血都要美滋滋的夸一番漂亮,所以只好冷着脸,一点表情都不摆的假装自己也是个淡泊无欲的人物。
随后带着满手的血,周放握上自己的骨。
握了不过几息的功夫,那块骨便叫血给彻底的融了。
骨血溶成了一小块红嫩嫩的肉团,终于是成了胎。
他拿着胎,知道侏儒是鬼不会睡觉,出结界就去了小院儿哐当哐当的砸门。
已经砸了一下,方才突然想起来还有个易无忧。
皱着眉头暗叫不妙,心说真是放血过多昏了头,怎么把这个小祖宗给忘了。
果然小祖宗不愧是小祖宗,一点委屈不肯受,大半夜里的撇开嗓子张嘴就是嚎。
周放隔空翻了个白眼,只恨自己不能拉下脸来跟着一起对嚎,这才叫易无忧拿着大哭一通当成个格外有效的手段来使用。
真要对着哭,小破玩意儿不见得就能哭得过了他。
侏儒愁眉苦脸的来开了门,显然也被易无忧哭得脑袋直大:“你喊我一声不就得了?”
周放恶狠狠的瞪他一眼:“我上赶着来找你,你还不乐意了?”
侏儒没办法跟周放讲道理,叹了口气,仰头问他道:“是出什么事了么?”
周放嫌易无忧哭得吵,也不进屋,自顾蹲下去和侏儒面对着面,把手中之物向他一摊:“俯身上去,快点。”
夜里光线不分明,但好歹有些月光还普照着尘世,侏儒凑近了一瞧,这才瞧见周放满手都是鲜血,他吃了一惊,扑上去双手握住周放的手腕,只顾得上追问道:“你又受伤了?!”
周放见他关注点总在什么伤不伤上面,感觉跟他说话费劲,干脆一手捧着肉胎,一手将他薅起来,大步一跨进了里屋,再把哭声渐歇的易无忧往床里面一掀,又忍不住邪火对小孩儿冷笑了一声,说道:“你傻?你傻个屁!你怎么不嚎了?知道没人搭理你,嚎也无用,就懒得再嚎了是不是?”
易无忧不甘示弱,翻白眼翻得比周放娴熟多了。他翻完还不忘张大嘴再酝酿一番哭意,却被周放眼疾手快的捏住两片嘴唇一揪:“别嚎,给你个任务。”
单给易无忧讲道理,他才是最讲不通的那个,并且威胁恐吓也绝不会起效,反而会有越演愈烈的趋势。但只要给他转移了注意力,他便可以收声收得痛快无比,一门心思放到新的事物上去。
周放把小小的一团肉胎放在了床上,易无忧和侏儒围在一旁看得新奇,统一的眨巴着大眼睛问道这是什么。
周放懒得多说,出其不意一掌就拍在了侏儒背后,将他囫囵个儿拍进了肉胎里去。
易无忧看得目瞪口呆,有些发慌,因为侏儒忽然不见了,但又只是慌而不怕,因为眼睁睁瞧见了侏儒的去向——侏儒一进了那肉胎之中,红嫩肉团便立即被一圈乳白色的莹光笼罩了起来,自此光华流转,实在不像是遭了祸。
不等易无忧用自己那空泛泛的小脑袋瓜思考出个所以然来,周放便开了口:“用被子捂着他,七日后他便能长成人形了。”
易无忧显然没理解这话的意思,愣愣的看向周放:“……啊?”
周放叹息一声,无可奈何:“他要活了,是好事。你看着他就行,不用喂不用管,闲了就搂搂他,跟孵小鸡一样,别使劲压他。孵小鸡你不是见过?”
易无忧点了点头。
周放这才满意了:“好歹没白养了那一圈的鸡。”
接着他郑重其事的对着易无忧一摆手,示意自己这就要走了。他身上从里到外冷得厉害,感觉自己已濒临了一具冻僵的干尸,伤口也被冻得刺刺喇喇的生疼。他只怕继续耽搁在小屋里会一脑袋抢倒在地,再给易无忧吓得嚎哭个没完没了。
易无忧很乖,听他说要搂着侏儒那块肉胎,此时已经抱着被子回了床上去。
最后分神撇了一眼床上,感觉出不了什么差错之后,周放才兀自冷脸皱眉转了身。
又因为实在太疼太冷,所以一边往外走,一边嘴里忍不住嘟嘟囔囔的痛骂:“这毒到底是给我下在哪里的?怎么血都快放干净了也不见它势头缓缓?嘶……真他妈的疼死了,□□——”
恣意妄为的骂了一半,后知后觉意识到还没彻底出去屋,怕给易无忧听见让他学了坏,又不得已草草的把粗鄙之语一概咽回了肚子里去。
直到出了屋,甩上门,站在黑漆漆的夜色里,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骂不解恨,一口郁气憋在嗓子眼儿都快把他憋死了。
恨恨的咬了咬牙,周放抬头望天,到底还是压低嗓音用气声骂完了:“……操你大爷的霍恩戎!□□八辈祖宗!□□自己个儿!!”
骂得满脸通红,大呼痛快之际,身后房门却忽的一响,冷不丁给周放吓了一跳,莫名的心虚理亏。
仔细一问,才知道是易无忧听见了他方才小声呼痛,这才光着脚丫子叭唧叭唧的下了地来找他。
唉声叹气的抱着小孩儿又返了回去,周放简直愁得想认命:“甭管我了,成吗?我又疼不死。你看,还折腾得我再回来这一趟。”
易无忧听不出周放的不知好歹,只是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向他,然后忽然凑上前拽住他的衣领,对着他胸膛呼呼吹了两下,接着又捧过他的手,呼呼再吹了两下。
吹完,易无忧在周放身上做了个虚空一抓的动作,又抓着空气攥紧了小拳头往外作势一扔,这才一脸正色的盯着他不动了。
周放茫然了片刻,还被易无忧目光炯炯盯得怪别扭,许久后才恍然大悟,满脸的不敢置信。
跟易无忧交流的手段着实有限,周放迟疑着,终于十分不好意思的模仿了一遍小孩儿刚才的动作,自觉仿得又笨拙又滑稽:“……呼呼,痛痛就飞走啦?”
只是话音刚落,周放心里就“哎哟”一声喊了声娘,简直是臊得无地自容。
多少年了,他没这么奶呱呱的拿腔捏调过。
猛的起身四下里张望了一圈,生怕会从什么不知名的角落里莫名冒出来个不知是鬼还是人的,千万别再瞧见他了这一出。
没人瞧见,他就没丢脸。
可那厢易无忧已经眼睛一亮,对他使劲点了点头,表示了认可。见他不给反应,还巴巴的上手捧着他的脸,硬掰过来以目传声,像是非要让他不疼不痛了才肯罢休。
小孩子就是天真,又能有什么办法。周放也不好再装聋作哑,最后干脆借着头脑还没恢复冷静,“吧唧”在易无忧腮帮子上亲了一口:“我不疼了,行了吧……你、你快睡吧。快睡,抓紧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0章 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