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放这一番劈头盖脸的贬低虽使侏儒有些困窘,但他仿佛是个天生没有脾气的人一样,低眉顺眼的耷拉着半个脑袋,却是忽然问道:“你能不能收我做鬼奴?”
原想着或许是要大吵一架的,故而这没头没脑忽然冒出来的一问,不免让周放脸上凶巴巴的表情掺上了些许的惊讶。他眼睛微微圆睁着,又因为眸子太黑太亮,所以尤其的神采奕奕,于是便显得整个人有些稚嫩与无辜的气质在身上,连带着那一脸的怒容都显得了格格不入。
这世上凡是能当人的,就没有愿去做鬼的。而不得已做了鬼的,顶天要事便是再去投胎做人,不然一直做着鬼,简直就是种折磨。而自愿要给人做鬼奴的,还真是少之又少了。
人的三魂里,命魂是守尸的那个。若有人帮忙收尸,倒也能算跟着一块儿入土为安,可若没有,就凄惨了。
凄惨到要日日夜夜重复死状,吊死鬼必然伸长着舌头想收也收不去,淹死的水鬼整天**的弥漫着淤泥和杂草的水腥气,被砍了头的则是一具无头尸整日里到处徘徊寻觅脑袋……其中之悲凉与苦痛,除了枉死鬼们,别说活人,就是那些有幸落着了个好死的魑魅魍魉们也是绝不能感同身受的。
总之,无论当人当鬼都是一场场辛苦的修行,便是做了鬼也不能闲着,忙忙碌碌,甚至比当人时养家糊口还要烦恼。
看侏儒的模样,显然他是个被曝尸荒野,并且没得到好死的,所以才做鬼做得这么窝囊、这么凄惨。
都说窝囊的人把一辈子的脾气都积着忍着,忍到了忍无可忍、不想再忍的时候,便会跃跃欲试的动心思想要发威松快松快,而这一躁动,则必将冲动至极的闯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祸事来。好像窝囊这种特性连累得他们的头脑也不灵光了,做起事来一点儿数都没有,蠢得直招人生气。
给人做鬼奴难道是什么好事吗?都是那些没法子去投胎的可怜鬼被人强掳掠了去,被迫不得已才天长日久的做一个没有了任何指望和自由的奴隶傀儡。
而眼下,竟有一个上赶着送上门来的。
周放垂下眼帘去审视侏儒,心中是异常的冷酷。
只见他不露辞色的继续沉默着,半晌后才端出一派了然于胸的冷淡态度漠然问道:“你想要我给你重塑一个躯壳?”
侏儒先是一动不动的只顾低着头,待到周放快要有些不耐烦了,他才如同心有灵犀一般微不可见的颔首作了答,可也说:“若你为难,就算了。”
周放不明白侏儒为何突然起意,也不打算去明白,他笑了一声,笑得实在凉薄:“这点小事,有什么可为难的?恰好我这里还有一根大椿木芯可以制成傀儡让你附身。只是收你为鬼奴,为你重塑躯壳虽然简单,可若要行动自如,生骨肉聚灵气,却是非要你我结契不可。从此你只能听命于我,一旦行差踏错、不合我的心意,便是魂飞魄散,大罗神仙也难救——这点,你可有想好?”
周放声音素来冷冷清清的,偏有一种奇异的天赋,只消他将嗓音压低一些即能够立即变得柔软而蛊惑人心,再大的难处、再凶险的前途,经他这么低低的一诉说,便也只剩了那好处摆在台面上招人心痒、惹人心动。
果然,侏儒想也不想的就回了他说:“想好了的。”
周放不出意料的扬了扬眉,便再问道:“可我帮你,又能有什么好处?”
侏儒静静的回望向他:“听命于你,不算好处吗?”
周放笑了:“你还是没听明白我刚才说的——当我的小奴才,是人人都要挣着抢着的好差事。须得是我大发慈悲点头首肯了,才能有那为我效劳、听命于我的大造化。”
侏儒便说道:“那你想要什么好处?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他说这话的语气听得周放很不喜欢,不由得鄙夷一嗤,冷冷笑了笑,故意刁难他道:“话可别说这么满,若我要你的魂魄作滋养之物,想将你炼化成丹丸呢?”
“你——”
“可以。”
两人异口同声的出了声,周放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愣:“你说什么?”
侏儒只好又说了一遍:“我说可以,能为你滋养疗伤,才是我的造化。”
若非不是跟侏儒相处久了,周放险些都觉得他这话是在阴阳怪气了。
这世间还真有越骂越上赶着往上贴的人么?
周放隐约从侏儒身上看出了点倔头倔脑的意思,忍不住问他道:“你当鬼实在当够了?可既然如此,你想法子去投胎就是了,还要我收你做鬼奴干什么?”
“我是想着……”侏儒顿了顿,忽然很不好意思的一笑:“我想看看自己到底长什么样子,是不是真的面容丑陋、丑得歹毒。也、也想叫你瞧一瞧……瞧一瞧我。”
周放简直是听傻了,他几乎想要为侏儒默哀:“……瞧完了呢?”
侏儒耸了耸肩,也是个不靠谱的主,显然并没有细想这一瞧之后的故事,只无所谓的说道:“瞧完了就瞧完了。在那之后就烦请你允许我可以为你所用,奔赴我的大造化罢!”
周放莫名让他臊得脸发了红,一边知道他是有些缺心少肺的傻气在身上的,一边又恨他说话怪里怪气,像极了话里有话在挖苦些什么。
恨恨的“哼”了一声,周放半信半疑的问他:“你就为了这个、这个瞧一瞧,连自己投胎轮回的机会都不要了?”
说话间外头大雨瓢泼,乌云密布,却越发衬托得出室内的静谧与安全。
侏儒向上抬眸注视着周放,简直感觉到了一阵无边的安然。
他是死过的,并且因这一死,他感觉自己比旁人更多了一份坦荡,像个洞破天机、看开一切的老僧,虽然暮气沉沉,但也意味着没什么放不下的执念了:“人只活一世,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此生我已身死,再投胎轮回的也不是我了,那么那人的生死又与我何干?我为何要为了他的一个机会就放弃我如今最后的心愿?”
他三言两语自觉说得不咸不淡、不痛不痒,却直把周放说得缄口无言,只知道瞪着眼睛盯住他,久久的一瞬不瞬。
像是完全不能理解这其中的含义一样,周放两耳之中尽是连绵不绝的轰鸣,整个人也摇摇欲坠的,脸色是一片煞白。
直到不知过去了多久,他才如梦初醒般打了个寒颤,回过神来怒不可遏的痛斥了一声:“荒谬!”
便又是惹来一阵风雨交相摧折。
周放几乎是暴跳如雷的恼恨起来,是实打实的、绝无仅有的恼。
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什么投胎轮回便再不是从前那人了!
什么话!
不行!
绝对不行!
周放自己也不明白这股怒火从何而来,又如何能恨得这般震天撼地。他对此无措得厉害,只感觉脚下忽然震动了一下,人也不太平了,气血翻涌奔腾,激荡得一颗心火烧火燎的,想着老天爷要么就干脆降下一道雷来劈死他,不然他恨不得化身成一团烈火,就此烧他个毁天灭地算了。
然而心里火气冲冲的恼怒着,后背却是冷汗涔涔,猛的起身一站,行动间带起的气流甚至吹得他直想打寒颤。
略撑着往前走了几步,双手负于身后不住的发抖,周放因此意外的发现自己在恼怒之余,竟然还生出了一种极其惊惧的悚然之感。
便是这份惊悚令他的视线所及皆是一片眩晕恍惚,所处的小屋一会儿变得无限之小,墙壁横梁一起从四周向他收缩逼近,一会儿又在他切实感受到无穷无尽的窒息与压迫后,紧接着变得巨大无比,空荡荡的天地旋转颠倒,甚至分不清了何为脚下,何为苍天。
并就在此时,不知又从何处传来了一阵近乎金石环佩相互碰撞的叮当之声,就夹在风雨之中,细微却不可忽视,滴溜溜,骨噜噜的,像是有风正在将什么东西吹得不停打转。
周放强制着自己不去多听多想,他只直勾勾盯着侏儒,外强中干的怒驳道:“空虚其心,无有所念,方可得自然之道,从此人道合一,不入五道死生,不灭常在。而你我不过都是些愚冥之众罢了!辗转五道轮回本就是要澄明前罪,清净诸欲的,哪是你一句「再轮回就不是你」便能草草了事解脱的!”
“你说你是个心善、不忍良善之人无辜横死的,可你若说你的转世不再是你、也与你无关,那你又凭什么在此大言不惭的决定魂飞魄散,替他左右了他的死活?!”
周放咬牙切齿说得直发抖,话音落下,狂风骤卷,累得窗棱哐啷作响,趁得他拧眉面沉似水,往那里黑压压的一站,浑厚的威压便近乎潮水般向四处无声的蔓延开来。
侏儒被他竭力掩藏在平静之下的狂怒给结结实实的吓着了,越发觉得他身型高大,像个怒目金刚一样,简直到了骇人的地步。
可还没等嗫嚅着嘴唇为自己说些什么辩解一气,便又忽然听周放压低嗓音变得了好似走火入魔,又用了一种极轻快又极雀跃的语调,在出神恍惚之中兀自嘟囔了一句:“有形之物才讲什么成散消亡……无形无状的,无休无止。无心无意,无端无绪,无欲澹泊,不动不摇,便可常在……便可常在。”
说着说着,只感觉这番话仿佛已在心中默祷回响过千千万万遍了,以至于今日终将其统统说了出来,竟说得痛快无比,酣畅淋漓,恨不得立刻痛歌狂饮,只去当一个大字不识,忧患不识,羞耻荣辱统统一概不计较的傻小子,然后脱了衣裳赤着脊梁,赤身**,无拘无束的去大闹大笑一场。
他想到,便当即去做了。但因到底不是一个只粗记姓名的傻大个儿,所以只是忽的一跃跳去房门之外,开怀仰首,迎着落雨开始狂悖大笑。
千嶂落,万峰来,于此时的周放来说都不过只是一瓢又一瓢的忘忧烈酒而已,他饮得猖狂,笑得畅快:“哈哈哈哈哈无欲澹泊,不动不摇,便可常在!便可常在!”
一个疯癫起来连生死病痛都满不在乎的混世魔王,怎么又忽然执着起长生常在来了?
侏儒张口结舌的望着他,望了又望,直到万分糊涂,心中所思所想统统成了空。
而他也忽然一改之前的态度,浑身**的像个兴高采烈的毛头小子一样再次一步跳将回来,俯身弯腰往侏儒肩上一拍:“我这会儿心情很好,所以再问你一遍,为了要一具人身,你真想好了要做我的鬼奴?”
侏儒几乎能感受到周放手心里的温度,感觉他正在热腾腾的发着颤,他被他的指骨攥得生出了错觉,觉得自己好似活了过来,晓得了疼。
侏儒很坚决的点头,可也不可避免的因为周放一遍遍的问询有了些许的惴惴不安。他仿佛隐约预见了自己贫瘠的将来,苦乐没有,喜悲也没有,单是一片漫漫的无知无觉。
更没想到的是,这股人事不省、浑噩迷蒙的不安很快就在他的心中滋生扩大,以至于他像是想要抓住落水前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周放的手。
抓住了,他的心便安宁了。
真奇怪啊,明明是他自己的心,却偏偏受着旁人的控。
周放要恼就是轰轰烈烈的恼,可一旦高兴了,又几乎是予取予求的宽纵。任由侏儒握上来,他如同一个温柔和蔼的小哥哥,笑意浅浅的开了口:“你想好了就成,今日我不劝你,日后你后悔了,也千万别来怪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