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冉心骤然飘向很远的地方,以至于这次发呆的时间格外漫长,长到纸片的主人忍不住出声,“这是我的,你可以还给我吗?”
思绪归拢,夏冉收敛木讷的神情,说了句不好意思后,笑着将手里的纸片递还,这时对方已经起身,踩着粗跟小皮鞋,也只比一米六七的她高一些。
眼皮一抬,两个人对上视线,夏冉这才意识到刚才心里一霎的微妙因何而起。
她很确定,自己听到的是男人的声线,算不上粗犷,带点变声期的低哑,但他没有刻意掩饰,和他的穿着喜好一样,全都大大方方地袒露出来。
他接过纸片,庄重地夹进书里,“谢谢。”
夏冉摇头说没事,盯住他细长的手指看了两秒,“指甲做得很漂亮。”
渐变冰透蓝,每个花纹都不一样,很精细的勾线。
“你也这么觉得?”他眼睛一亮,“姐姐你要是喜欢,下回我可以带你去,我和店长是好朋友,她还能给你打折。”
夏冉还没说什么,整理完库存的林束上楼,“老板,我有事要跟你说。”
说的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加上这会店里还有客人,两个人没法走开,就站在书店门口。
林束沉哑的嗓音混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明晚我得跟你请假,去市里相个亲。”
第一次听到这种请假理由,夏冉露出诧异的神色,“我以为你有女朋友的。”
林束嘴角僵了一秒,头顶黑沉沉的天没能盖住他脸上的阴霾,“怎么这么说?”
夏冉解释:“上回不是捡到了你皮夹,看见里面有张你和别人的合照。”
那会林束还是学生模样,穿着学校统一发放的制服T恤,面容青涩白净,女生长相属于甜美那卦,笑起来嘴角有道若隐若现的梨涡,眼睛很大,藏着光,亮盈盈的。
林束回到没心没肺的状态,夸张地长叹一口气,“那你也应该看得出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的我,孤家寡人一个,我爸妈知道我找到工作了,恨不得立刻把我赶出家,祸害别人去。”
“这和你有没有找到工作有什么关系?”
林束无可奈何地笑了声,“你没工作,直接被打上游手好闲的标签,人女孩家里愿意跟你这不学无术的啃老族过下半辈子?”
说着林束一顿,“你家里人没让你相过亲?”
夏冉笑一丝丝敛了,半会才松了唇角,泄出一点弧度,“我都一个人生活了好几年了。”
林束没再多问,恰好有人来买奶茶,他回到吧台,没多久又出来了,“我在吧台旁看见一个袖扣,应该是靳法医落下的。”
林束手往围裙里一伸,宽大的掌心里落着Mont Blanc的球形袖口,款式简约,做工精致大气,价格不菲。
夏冉没有伸手去接的打算,“先放着,等他发现后自己来拿。”
“你不给他送过去,或者打电话给他说一声?”
夏冉下意识想反问“我为什么要给他送去”,到嘴边却变成了“我没他联系方式”。
林束面露狐疑之色,“我刚才就想问你,你和靳法医是不是以前就认识?”
轮到夏冉脸上的表情僵住了,她复制他刚才的话术,连声调都模仿得淋漓尽致,“怎么这么问?”
林束说:“你俩一起来之前,他单独来找过你,听见我说你不在后,直接走了。”
夏冉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睫。
林束在脑海里回忆了遍,百无禁忌道:“还有你俩刚才的相处氛围,实在不像刚认识的。”
门前开过一辆面包车,车速没收,轮胎滚过水洼处,夏冉离得近,溅起的雨水甩到她裤腿上,泼墨画似的,落下斑斑点点的痕迹,低帮帆布鞋里也进了水,黏湿难忍。
不光下雨天惹她厌烦,她还得时刻提防雨天里某些人没素质的行为,这让她觉得无比疲惫。
林束观察着她脸上的反应,没太大的情绪波动,呼出的气息确实加重了些,“你要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就别说了。”
好奇归好奇,但也没必要为了满足自己的求知欲,把她的伤口再戳个稀巴烂。
夏冉抖了抖腿,低垂着眼,淡淡答道:“以前我和他在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
林束愣了愣,没说话,但“原来你俩是前任关系”这几个字明晃晃地写在脸上,夏冉想无视都难。
她再次开口时,嗓音沉了几度,像大提琴厚重的琴音,连震颤后的余音都格外低缓沉重,是含蓄隐忍的调。
“他是我哥。”
林束彻底愣住了,反倒夏冉平缓好心情,用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说:“你有没有看过一个读者给《想念史铁生》写的书评?”
曾经有段时间在网上还挺火,夏冉将整段话背了下来:我非常喜欢的一个东西,是一个人十三四岁的夏天,在路上捡到一支真枪,因为年少无知,天不怕地不怕,他扣下扳机,没有人死,也没有人受伤,他认为自己开了空枪,后来他三四十岁,或者更老了,走在路上听到身边有隐约的风声,他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眯上眼睛,子弹击中眉心。
夏冉这会脸上肌肉僵硬得可怕,但她还是挤出了点笑意,“你说的靳法医,他不仅仅是我哥,说得再贴切些,他应该算是我年少无知时犯下的一个未来必须要偿还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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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有亮死于迁延性窒息的信息一经更正,调查方向立刻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天桥才是第一案发现场的可能性大了不少,但其他有效线索还是少,连半个目击证人都没有。最近这段时间接连不断地下雨,要是凶手留下了什么犯罪痕迹,也被冲洗得一干二净。
已经过去快一周时间,案件得不到新进展,赵茗被上面人痛批了一顿,回来时脸色还是臭到不行,强忍着才没把一肚子的怨气发泄到组员那。
周三上午,汇报工作进行没多久,赵茗忽然察觉一道意味不明的目光,他偏过头,看见靳司让正倚靠在门边,双手环胸,闲闲散散地投过来一瞥。
房间内怨气深重,就他一脸轻松,状态和前几天刚到警局时大相径庭。
赵茗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喜事将近?”
靳司让朝白板走去,垂落在衣兜里的手一抬,指着拍下汪有亮尸体的那张照片里的“蓝桉书店”四个字说:“汪有亮在极度痛苦的情况下,还强撑着身体离开天桥,那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出现在蓝桉门口,是为了向夏冉求助。”
小陈鼓起勇气插了句嘴:“那也有可能他是为了给我们留下指认凶手的线索啊。”
靳司让不咸不淡地瞥他眼,轻飘飘地笑了声,“看着一脸没有被社会重击过的傻相,内心倒挺阴暗。”
小陈一噎,扭头看见其余几个非但没帮他说话,反而都在憋着笑,一时气急败坏,没过脑就说:“这话谁都能说,但由靳法医你说出来就太滑稽了。”
靳司让目光沉了些,又落回到他脸上。
小陈怂了,小心翼翼地护住自己脖颈,生怕一个放松警惕,让靳司让有了掐他脖子重现犯罪现场的可趁之机。
“靳法医你别光看我,也别光说我阴暗,我们赵队不是也还在怀疑那书店老板?”
赵茗发出谴责,“你说自己的怀疑,带上我做什么?我跟你可不一样,夏冉早就被我挪出了嫌疑人名单。”
小陈没料到他会改口得这么快,还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一阵无语,朝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
赵茗拿出证据分析,“汪有亮待的地方有不少啤酒罐空瓶,已经得到证实是夏冉带给他的,但其中两瓶玻璃瓶装的青岛啤酒,夏冉自称没见过,也就是说这两瓶极大可能是被真正凶手带到现场去的,鉴定课的人已经分析过了,易拉罐上留着不少指纹,其中就有夏冉和汪有亮本人的,至于那两瓶玻璃瓶装的,是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显然被人擦拭清理过。”
靳司让坐上书桌边角,左脚脚尖点地,右腿微曲,慵懒闲适,一副事不关己的局外人姿态。
小陈沉吟片刻,“没准是夏冉忘记了呢?”
赵茗差点被他气笑,抄起桌上的文件夹敲了敲他的脑袋,“你当她和你一样傻?”
别人不好说,但冲着她那身上那股警惕劲、无懈可击的话术,就不可能是小陈口中粗心大意的凶手。
“她不会杀人。”
突然响起的男嗓,沉而缓,师徒二人齐齐看去。
靳司让讨厌在显而易见的事情上浪费不必要的时间进行无用功的争执,直接将存在手机里的录音放出来。
空气凝固了会。
赵茗问:“这人就是之前证明没有作案嫌疑的徐威?可当时录口供的时候,怎么没听他提起夏冉?”
小陈缩起脖子支支吾吾,“当时没想到他和夏冉也有交集,就没问。”
赵茗这回是真被他气笑了。
靳司让说:“她算是汪有亮在这世界上最信任的人,出事后第一时间想到找她求助,在情理之中,只是他没想到那个时候她因为肠胃炎发作,去了医院。”
气氛变得更加沉重,靳司让起身准备离开,余光注意到隔壁办公桌上的柠檬水,透明瓶身上映有一棵树,最下方的logo标注着“blue gum”。
蓝桉,传说中最为凶残无情的乔木之一,它会杀死身边所有植物,也只允许一种鸟在树上栖息。
连温柔都是独一无二的。
靳司让想起几句话,那是曾经的夏冉最喜欢的几句摘抄:蓝桉已遇释槐鸟,不爱万物唯爱你,释槐来去无归期,梦回已逐浮云散。
他收敛思绪,抬起手臂,看了眼空荡荡的袖口,不合时宜地来了句:“说了这么久,你们不渴?”
有人附和:“是有点。”
靳司让淡淡说:“喝什么,请你们。”
“哪家外卖啊?”
“蓝桉。”他眼皮不抬地说。
小陈一脸古怪地说:“这家好像没有外送服务。”
有人插嘴:“我之前加了老板微信,跟她说一声,再加点钱,路也不远,应该能给我们送过来。”
她刚点开微信,身前多出大片阴影,对面眸光沉沉,吓得她差点没握住手机。
靳司让的视线穿过她头顶,落在窗外细细密密的阴雨上,“把她微信推给我。”
挺像下命令的一声,她磕磕巴巴地应了声好。
好友申请发出去十五分钟,没有任何回应,靳司让顺藤摸瓜地找到夏冉的手机号,漫长的嘟声后,听筒里传来毫无感情的机械音,提示他对话暂时无人接听。
靳司让将手机揣回兜里,几乎在同一时刻,办公室的座机响了。
赵茗接起,“行,我知道了,马上带队过去。”
挂断电话后,小陈凑过去问:“怎么了赵队?”
阴影覆盖在赵茗脸上,衬得他神色格外严肃,“天桥底下又发现了尸体。”
靳司让一怔,漫不经心的神色僵住了,他猛地抬起头。
蓝桉已遇释槐鸟,不爱万物唯爱你,释槐来去无归期,梦回已逐浮云散。——《飞鸟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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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