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世真垂首抚额,眸中震颤,面上血色如退潮的海水那般,一寸一寸褪得一干二净。
他暗自蜷紧十指,骨节作响,垂在膝上的双拳蓄势待发,茫然地连连摆首,仿若梦呓:“我说过了,口出妄言是我不对,你喜欢男人或女人都与我无关…”
阮延瀚静静地看着他。
“至于心念屡动那一句,你我竹马之交,本也两小无猜,我年少时甚至不敢直视女子双目,哪里晓得何谓喜欢,何谓缱绻留连意…”童世真逐渐拔高音量:“但我如今都三十三了,自知那些错以为的心旌摇曳,其实不过一念之差罢了,我从未对你动情,从未对你有过半分旖旎绮念…”
“哦。”阮延瀚唇中溢出一个短促音节,笑着蓦然打断:“且排萦思,便不知你魂牵梦萦之思所系何人,亦不知这形肖神似,至心至情至性像的是何人,你解衣床第、鱼水欢情之间,脑中所想又是何人…”
“够了!够了…”童世真勃然大怒,旋而拂袖,双目通红得仿佛浸在一汪血泪之中:“你疯了!简直不堪入耳!”
“我又疯了?”阮延瀚背手俯身,无可奈何似地垂眉一笑,挑眼直视浑身冷汗淋漓的童世真,缓缓道:“世真,吾此生浑沌,孤注一掷般不顾一切地喜欢你,唯愿侬心似我心,走火入魔,从未有一刻如今日一般清醒。”
童世真略却一步,睚眦欲裂,似极力压抑着什么,攥握剑柄的右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任你如何低眉顺眼、威逼利诱,都休想回去心安理得地扮你的慈父良夫,至于阮缃涟,她毕竟是阿凌的娘,我再不喜她,也不至于一声不响便要了她的命,所以你尽可放心大胆、光明正大地与我作对,不必阳奉阴违,非趁着鸡啼尚未报晓时便鬼鬼祟祟摸到乱葬岗来救人。”阮延瀚趋近一步,“你便站在此处振臂高呼,将我阮宁至今所作所为昭告天下,任我受世人唾弃鄙夷,永无翻身之地… ”
童世真被他迫得倒退一步,险些当场停止呼吸。
阮延瀚略微扬起下颌,喉间滚动,眸底漾起的笑意波澜壮阔,竟尽是惊心动魄的妖冶艳丽:“世真,你说得对,我是疯了,我丧心病狂,你最好趁早痛下杀手以绝后患,不必对我手下留情。”
童世真气息不稳,红着眼眶,似乎筋疲力尽:“…缃涟和阿凌在哪里。”
阮延瀚充耳不闻,笑着沉默半晌,忽而低声下气地问道:“当年,为你一句‘灵力不济’的无心之语,我用了百忧解,终生蛊毒缠身,任凭我如何负隅顽抗,终也活不过四十之数。世真,你对我可曾有过半分愧疚?”
童世真蓦然垂首,喉间滚动,仿若失魂落魄,只心灰意冷道:“你自己行差踏错,误入歧途,走了邪门歪道的路,岂能怪罪于我?”
二人双双静默,对峙良久,除习习晨风偶经之处眼睫有一瞬的颤动,两人便似一对戴冠着衣的泥塑木雕,仿若无话可说。
后来,仍是阮延瀚一声轻笑打破了几乎凝滞的局面。
“是么?无妨,你愈是鲜耻厚颜,便愈是咎由自取。”他自言自语一般道,随即走近几步,不由分说地一把拽起童世真几乎生生将剑柄捏碎的手,轻放于左胸前。
阮延瀚漫然笑道:“你听听,此处每一勃每一动,自始至终皆因你而起,你可以让它快些,亦可令之骤停。世真,无论你认为是我疯了,或我丧心病狂,一切都好。你只需牢牢记得,你不配为人师表,不配为人夫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配与我这样的人蹉跎此生。”
林梢微鸣淅沥,一丛慵懒垂落的枯黄松萝迎风摇晃,带起丝丝凝空的凄风苦雨。星子已然尽数落到地平线之下,天光大亮。
片刻的默然无语,宋兰时捂着心口,向前一步,正欲趋近那两道若隐若现的人影,胸口针砭刀刺般的剧痛忽而汹涌泛滥。
他头晕目眩,只觉如同足蹬浮云一般脚不踏实地,不由勉力将双目一闭、一睁,踉跄向前一步,眼下便骤然一阵天旋地转。
物换星移,豁然开朗。
猛浪涛天,鸬鹚东飞,铺天盖地的一阵哗然振翅,波澜壮阔。遥川河岸有一座水泥浇铸的瞭望塔,巍巍高耸在一片破破烂烂的土房之上,此刻便在此起彼落、一阵涌过一阵的惊声尖叫中轰然倒塌。
大雨倾盆,遥川水决堤了。
宋兰时轻抚胸中,那处要命的刀伤仍在,但已经痊愈大半,隐隐作痛。他恍然忆起,这是自己十岁时发生过的一桩往事,若非此时历历重现,几乎已然遥远不可追及。
彼时,宋惟远因打官司得罪了一群地痞流氓,地方又是个贪赃枉法的浑官,欣然收受贿赂,宋惟远便这般遭人构陷蒙冤下狱,正押囚在西城监。
尚且不及细想,宋兰时慌不择路地拔腿便跑,一路逆流而上,直奔向西,撩起的衣摆犹如一朵扬蕤盛开的皭白牡丹,随风猎猎涨起,剪破狂云怒风。
他仿佛能够凭空望见洪水瓢泼,土牢房摇摇欲坠的墙皮之上有一团入渗的褐色水迹,犹如宣纸上晕染的一滴翰墨,瞬间向四周洇开。
一旦那面土墙被洪水渗透,它必将轰然倒塌,溶成一滩浊泥污水,随波逐流。
仿若听闻漏声倒数父亲所剩无几的余生,宋兰时圆睁一双血丝遍布的通红双眼,看着那团迅速侵蚀的水迹,仿若直视噬人血肉的尖牙厉鬼。
只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隆”,哗哗水浪肆无忌惮地穷追猛打,某处土牢已然不堪负荷地匍匐委地。
宋惟远所在之处的土墙,也只是苟延残喘地勉强矗立,似乎不过须臾便要倾压而下,将那群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囚犯碾成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骨。
宋兰时疯了似地狂奔,丝毫不计形骸,乘风破浪。
土黄的洪水混着渣滓浊沫从木门之下的缝隙汹涌而入,一名矮小敦实的少年勉力踮足,垂死挣扎、惊恐万状,犹被淹得只余鼻子与眉眼浮在水面。
其余几名身披囚服的牢犯自顾不暇,有人攀窗而上,有人抱头痛哭。宋惟远闭目定了定神,波澜不惊,搭臂将少年背到肩膀上,泰然自若地伫立原处,任凭淋漓的泥水淹没胸口,仍自巍然不动。
有人忍无可忍,一跃而起拨水开路,扑到门前声嘶力竭地低吼道,“开门!开门哪!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然而,他那怆然垂涕的哭喊声和拍门声,便如同滴入滔天大火的一滴晨露,细弱难闻,微不足道,很快便被彻底淹没于震天骇地的雨水之中。
对一屋子惊骇欲死的人视若无睹,土墙角落那团阴影再度扩大,水迹边缘循沿陈年墙体的缝隙向四面八方张牙舞爪,逐渐晕染作一张吞噬万物的血盆大口,墙根析出令人肝胆俱裂的粉碎声音。
厚重的木门深锁重重,他们穷途末路,无处可逃。
肩上那名少年痛哭失声,口中语无伦次地哭爹喊娘。
宋惟远目光静定,无动于衷地面向不可逾越的高墙,仿佛视死如归。
天幕尽是一片望之无际的铅灰,声势浩大地将最后一道曙光吞噬殆尽,铺天盖地地倾压穹庐之上,逃不脱、亦躲不过。
雨声终于渐小,漫天遍野之中只余淅淅沥沥的零落残雨、和荡然消散的悬丝呼吸,无论人畜皆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惊天浩劫之后感到前所未有的筋疲力尽,无暇感激上苍姗姗来迟的一点慈悲。
在宋兰时的记忆中,一场倾盆大雨之后,这处土牢虽然已经残破难支,但终究得以幸免于难,勉强苟存,犹如一团随波逐流的轻沤漂沫,无人闻问地浮游在无垠弗界的大江山河之中。
但在这一回,当他惊魂未定地赶到西城监处,却除了被彻底夷为平地的满目疮痍以外,便只余一片汪洋浊水,踮足极目遥望过去,仍然无法看见尽头。
宋兰时双膝一软。
仿佛透支了浑身的气力,宋兰时步履不稳地跪在一片汪洋恣肆,怔愣失声,耳中嗡鸣,尖锐凄厉仿若针刺。
恍惚间,他隐约听见了有人喊着自己的名字,又或许没有。眼前景物被盈眶泪意模糊成一圈刺目的雪白光点,他艰难地扯一扯喉咙,扯出几个支离破碎的、沉寂无声的字,被满溢出口的干涸血水糊成一片。
他并不撕心裂肺,只是仿佛这辈子都未喊够似的,如同迷途雏鸟,漫无目的,喊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渐渐地发不出声。
宋兰时失重摔倒的前一瞬间,薰风过耳,他听见夕阳坠落在粼粼震颤的水面,残枫飘零,涟漪微漾,清脆叮当仿若风铃相击的声音,回响不绝于耳。
他浮仰在浊水当中,无所归依,满面水痕,抬眼便望见漫天赤色流云被一道早至的拖尾星光划破,熠熠生辉,然遥远不可触及。
宋兰时瞳中湿润,饶是此生从不执着于迷信,仍旧迅速阖上双目,十岁孩童般心虔志诚地许了一愿。
一闭、一睁,眼前情景再度风云变幻。
宋兰时目不暇接,接二连三地经历许多,每一个景皆历历在目,每一个人皆栩栩如生。
他回到自己七岁的时候,见到已然阔别十年未见的慈蔼母亲,身着一袭浅杏色织金提花双绕鱼尾曲裾,典雅庄重,岁月静好,面前摆着一张古色古香的七弦琴,自己便坐在母亲一侧。
母亲唇角衔笑,十指落弦,甲肉相兼,击弦后指腹自然而然地依偎于下一根弦上,双手翩翩灵动,雅音流淌,犹如天外飞声。
今时今日,他早已不是那身量矮小、五官犹未完全长开的稚齿孩童,此刻被困囿于这副小巧儿躯,仰视母亲时仍需努力抬起下颌,圆睁一双星辰明亮的眼睛。
母亲见他满目含水,仿佛伸手可掬,笑着拿了他稚嫩双手摆弄指法,虎口微张,中指稳抹,倒竖大指使垂直于琴弦,指腹轻抚,甲肉兼半,向外出弦直托,蜻蜓点水般地一击后指腹依偎于前一根弦上,敲出一个别别扭扭的柔和浊音。
双目微眨,他又见到了琴院先生林思怀。
那一年他十四岁,林先生正袖手指导他焚香之法,宋兰时眼帘低垂,手执火箸轻拨狻猊烟炉中闲闲铺陈的香灰,点燃一枚沉香香饼并置于金炉中,缓慢涂抹香灰直至小丘坟起,再以香签开其深穴,是为火孔。又以莹润如玉的纤长十指试探温度,确认火候合宜,方才置上云母隔片,拈起香匙自香盒中盛起少许沉香香末,覆于云母隔片之上。
火苗薰蒸,香气大出,沉香成炭而不燃,他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从容温雅,挑不出一丝差错。
林先生微微颔首,轻拍他的手背,将他骨节分明的五指握在手心,似乎意欲夸赞。
却不料,此举竟被宋兰时下意识地避开,手背上青筋与骨节凸显,眸中的阴郁与排斥迅即涌现。
随即,这阵他自己说说不出从何而起的回避,便似从未出现过一般,悄悄然地隐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