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下草盛露稀,悲风惨澹,幽径直通远山。
宋兰时闷不吭声,只觉但凡稍不注意,便要倒地昏睡过去。
那人仍在自言自语:“我放任你被人扔在此处不闻不问,原以为这遭必死无疑,想不到啊…连续三日三夜,水米不进,你胸中竟有一息残存。”
宋兰时闷不吭声,胸中一团令他浑身发冷的寒气,直从心肺之处,迅速扩散到了四肢百骸。
“应当是命不该绝罢,我便起意来带你离开。”那人叹了口气,“我是个窝囊人,半生苟且,总在推诿塞责,今日来救你,亦非为求无过于心。所以,你当作是仅凭一己之力逃出生天便好,不必知道我是何人,更不必感恩戴德地来谢我…”
宋兰时抬手,打断那人疑似自我安慰的絮絮叨叨:“何往?”
那人正欲开口回答,却不知为何骤然驻足,致使将半身重量负压于其肩背的宋兰时也被迫停下脚步。
他尚未来得及抬起视线,对面中道阻路的那人一声不吭,指间便已掐起一道法诀,一掌朝上、一掌覆下,立刻召得四枚飞刀,薄如弱柳,水烟交映。
但见他从容不迫地,将两手信信一翻,飞刀便一个接着一个直冲宋兰时印堂当中旋去,流星赶月。
宋兰时见状,立时闭目凝神。瞬息之间,周身云雾缭绕,衣带随风猎猎飞舞,印堂当中噼里啪啦地如春回大地时河面融冰,涓涓细水流淌之下,结起一道护体蓝印,水烟氤氲。
霎那之间,如坠冰窟,扛着他的那人脖颈一缩,浑身打了个寒噤。
然而,两厢尚未正面相击,扛着他的那人便广袖当风,祭起护体仙瘴,合掌结印。两掌相合的瞬间,四枚柳叶冰刀即被他聚于掌心,一阵水气蒸腾,灰飞烟灭。
宋兰时眼帘半合,却觉有些意外。
在他的记忆中,他确实生生受了对方四枚飞刀,护体蓝印被击成一地碎冰,他随即倒卧在地,无知无觉地失去意识。
亦由此,他缠绵病榻一月之久,方才能够勉强起身,启程回返遥川寻亲。此后约莫半年以内,他一直是灵力溃散、空有武功而无修为傍身的凡人状态,手无寸铁,若无唐斯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恐怕早已命丧黄泉。
但他现在站得四平八稳,除胸口旧伤隐隐作痛以外,竟然毫发无伤。
他于是抬眼望去,但见阮延瀚笑容可掬地袖手站在那处,如沐春雨,一对生之可亲的眉眼弯起,双眸如朝晖掩映下的青碧湖水,光彩熠熠、顾盼生辉,一袭出尘不染的雪白缎袍,领绣冷月幽兰,凝露晓枝滚边,长发半披,衣袂翻飞,好一副与所在之地格格不入的潇洒天人之姿。
阮延瀚对宋兰时视若无睹,施施然走近几步,直到二人面前咫尺之处,方才被那人脸色铁青地拍出一道掌风,震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丝毫未见他显出半分愠色,阮延瀚弯唇笑了笑,将胸前衣襟抚得一丝不苟,挑不出分毫差错。
他抬靴碾了碾足下坠露青草,方才慢条斯理道:“不出意外。世真,你果然来了。”
这名讳一出,宋兰时便倏然会意——
救了自己的这个人,原是与自己有数面之缘,但着实八竿子打不着的棋院先生童世真。童世真确实是个长年称病、主持冻春山诸项公务时,总在你一唱、我一和,显得可有可无的存在,无怪乎他只觉得似曾相识,却不能一眼认出。
然,童世真与阮延瀚之间究竟有何恩怨,他便一无所知了。
童世真将宋兰时护在身后,冷道:“那你还当真是算无遗策,我甘拜下风。”
“何出此言呢?你知道的,除了这身灵力,我从未胜过你半分。”阮延瀚轻轻一拂袖,微笑道:“所以,世真,你当真以为自己如今的修为,足够在我面前护持宋公子全身而退?”
童世真望而却步,鼻息颤抖,似惊似怒,亦隐含几分几不可见的恐惧:“你疯了。”
阮延瀚好笑道:“你怎么日日都觉得我疯了?”
童世真怒而拂袖:“试问何等丧心病狂之人,才会将一个与自己无怨无仇的活人扔进乱葬岗,更何况他多少还算是你的学生!”
“也是。”阮延瀚若有所思,颔首道:“应当杀死了再扔。”
“你!”童世真连食指都在隐隐颤抖:“你为人师表,师德荡然泯息,还有何脸面在我眼前大放厥词!
“嗯,指斥讥讪,直言不讳,真是嘴下不留情。不过,也唯你胆敢指着我的脸大骂这些诛心之论。”阮延瀚轻声一笑,堂而皇之地走近几步,直视童世真震颤的眸子,“但你这副冠冕堂皇的作派,未免滑天下之大稽。世真,你难道不觉问心有愧?”
闻言,童世真如遭当头棒击,难掩咎色,强自镇定道:“我扪心自问,尚不敢称殊无愧惶,但也不致沦落到为汝辈恣意指摘。尤其是你,阮宁,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此生再不愿见到你,有多远滚多远。”
“此生再不愿见到我?”阮延瀚蹙眉笑了笑,不退反进:“世真,我与你结识数年,接膝相知,诸如此类大同小异的话,我听了不下百回,犹未当真,你亦犹未履蹈而行。你这人刀子嘴豆腐心,口中指天誓日地,好似终生不移不转,其实行起事来再优柔寡断不过,所以什么事都办得差强人意,不是么?”
宋兰时听见童世真紧握剑鞘的手中喀啦一声怪响,似乎强自隐忍未发,连后槽牙都咬紧了,“你别欺人太甚。”
阮延瀚轻抚袖间栩栩如生翡翠戏兰苕纹样,仿佛那枝瑶华伸手堪折,却除满手微芬以外什么也不曾摘下。
他便略一勾唇,低声笑道:“这么多年了,你若当真不许我欺你,也不至于今日相看两相厌。”
但见他五指蜷紧,又蓦然松开。阮延瀚徐徐缓步,走到童世真面前,趁其不备,默然张臂搂住了童世真的背脊。
宋兰时猝然退后,驻足,惊疑不定。
然而,童世真并未如他意料之中地,立即将人一臂推开,而是不言不语地任由对方抱了片刻,方才拔剑出窍,隐现三寸凛冽寒光,沉声道:“松手。”
阮延瀚安然自适,不仅未曾松开双臂,反倒得寸进尺地更搂紧了些,并将下颌放在童世真绷紧的肩上:“才这须臾便受不住了?你我交情,即便友达以上、止乎于礼,原也不该如此生分。”
童世真脖颈处青筋直跳,几乎得以透视其间鲜血滚滚涌动,
他深吸一口冷气,胸脯的起伏显而易见,似在极力压抑怒气,然而收效甚微。
他颤着声道:“你掳我发妻,藏我稚孥,使我一家亲人离散,还胆敢与我论什么朋友交情。你还他们自由之身,任凭你要如何处置我,我自受着便是,绝无怨言…我求你了,我当真求你。”
“你且放一万个心,缃涟…弟妇很好,心灵手巧、能走能跳的,今晨才做了雪耳莲子羹,阿凌很喜欢。昨夜良辰美景,皓月当空,她便随意将一头长发挽起,小车载酒,悠游街巷,怡然自得…”阮延瀚侧首回顾,叹息一般地说道:“阿凌也很好,自幼颖悟过人,旁的童生读不懂的书,他一目十行地不用几日便通透了,近日进得香,又长高了不少。”
阮延瀚心平气和地陈述,仿若与人闲叙家常,展颜微笑,“你情之所钟与膝下儿女,我如何忍心伤其毫毛,我会让他们平安喜乐终此一生,你大可放…”
童世真猛地一把狠劲推开他,恨声低吼:“我要见缃涟!缃涟在哪儿?还有阿凌…你敢动他们一根手指头!”
阮延瀚站稳脚跟,淡然抚袖道:“都说了他们平安无事。但凡你不见她,便可保她母子二人安然无恙。”
童世真几乎歇斯底里,猛力一拂长袖,困兽一般低声怒吼:“你究竟意欲何为!饶了我罢阮延瀚,我窝囊透了,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学生为人凌辱,也只称病不起故作不知,山门内上下诸事我一律袖手旁观,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这段时日明里暗里做了多少伤天害理背信弃义的混帐事,我装聋作哑一声也不敢吱,我已经彻底废了,你能不能饶了我?你能不能饶了我!我只想要家人团聚,我究竟哪儿对不起你了,非被你置于不仁不义之地至斯,最终连自己的妻子儿女都不能保全,我究竟,究竟哪儿对不起你了?”
宋兰时何曾见过师长这般失态,虽不至于瞠目结舌,犹自拘谨地往后撤开一步,唯恐遭了池鱼之殃。
同时,他也益发百思不得其解,这二人之间的恩怨情仇,究竟与与自己何干。
那二人亦仿佛已经将他彻底抛诸脑后,全然视宋兰时如无物,愈演愈烈,不可开交。
阮延瀚抚了抚手心,眸心如平湖秋水,安静宁和得无法激起一丝波澜,
半晌,他唇中溢出轻烟一叹。“你当然对不起我。你岂止对不起我。”
阮延瀚再度抬步,踱至因为方才一番失态已然衣冠不整的童世真面前,直目相对,低声道:“世真,你可记得,我与你十四岁时的初识?那是一天冬夜,霏雪初霁,寒梅破蕾,深巷中微香杳茫,父母早已入了梦乡,我睡不着,正独自坐在篷窗之下画象观星,忽然听见有人小心翼翼地扣了扣门,原是邻家乞火,你赤足单衫地找来,抖得似一阵紧似一阵的北风中,树梢那朵颤颤巍巍的梅花,说家里的炭已尽拿去给双亲暖被了,故来乞怜一支孤烛,作挑灯夜读之用。然而我亦身无长物,所幸两家一墙之隔,晓窗可分与萤火寒灯,我们便这般隔着一面墙壁并肩坐了一夜。”
“我第一眼便喜欢你,心悦于你,你向来心知肚明,但也从未说开,只故作不知地任由我穷尽一切好意,教你读书写字,替你捉刀代笔,砸锅卖铁地送你上京考试,无论你提出什么要求,我即便不择手段也会俯首遵命。我以为我们是心照不宣…直到我坦言以后,你才左一句右一句地嫌我不够好,什么心不诚,意不定,力不济,志不坚…我信以为真,一一改过,始终不能换得你哪怕一瞬的回心转意,擦肩而过般毫不经意的触碰都令你火焰燎身一般避之唯恐不及。结果你二十岁那年,与懵懂天真的阮缃涟相见,即便她再一无是处,再胸无大志,再不学无术,你不也轻而易举地便一见钟情?”
“原也罢了。怨我一厢情愿,赴汤蹈火,甘之如饴…可你背后是怎么说我的?‘恶其断袖之癖,然感心念屡动,自极恐之,不堪其扰。幸得阮女,形肖而神似,其至心至情至性亦类之同,且排萦思,略慰割席之憾’,世真,你是真不做人啊,世真… ”
阮延瀚雅步从容,摆首,轻声叹了口气,云烟一般逸散:“是,是我从中作梗,否则阮缃涟…我妹妹,从未这般厌恶一个人,但她青春正茂,大好年华,我作为她唯一的兄长,岂能眼睁睁地见她受区区几句花言巧语欺蒙拐骗,献祭一生?只是未曾料到,你们竟连孩子都有了,世真,你当真是害人不浅…”
他说着,唇角蔓生的笑意冰冷,眼角却泛起泪光,最终喃喃自语,亦不过漫无目的地反复咏叹“害人不浅”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