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声叹一口气,岳丹燐艰难地在角落里翻了个身,支着腰挣了挣因血液凝滞而酸麻不已的腿,缩向胸前,把自己折得更小了些,蜷成一个不太舒适、但也能够略觉温暖的别扭睡姿。
虽觉疲倦至极,昏昏欲睡,奈何他也当真是再也睡不着了,便只有仰首望天,闭目沉思。
他眼帘微沉,艰难地酝酿着几分迟来的朦胧睡意。
半梦半醒之间,耳中忽而依稀听闻一阵未加掩饰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踩着淅淅沥沥、滴滴答答的水流声,不紧不慢地信步走来。
由于陋室空荡,便显得这阵本当悄无声息的脚步声铺天盖地,好似那一步接着一步,无一例外地都踩在了岳丹燐的心上。
岳丹燐睁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直勾勾盯着眼前黑黝黝的空间,目光如炬,望眼欲穿。
仿佛但凡再盯得更紧一些,自己的视线便能穿透黑暗,凭空钉在那位不速之客身上。
只听得不远处“轰”地一声,一团鲜红火光向上窜升,光线大亮。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中安坐太久,这一阵猝然亮起的鲜艳火光使岳丹燐眸中一青,仿若针刺瞳孔一般,痛不欲生。
他长睫连颤,眯着眼适应了好一会儿,方才能够缓慢睁开双目,抬首直视光明绽放的方向。
正是唐斯容其人,巍巍独身站立在门沿,右手高举,逆风执炬。
那是一副十分眼熟的装束,一袭薄缎缃袍,袖纹蕤花琅叶,长发未束,极其随意地散落着。
唐斯容居高临下,一双笑眼微微弯起,倨傲地睥睨。
若非厚氅加身,那副清瘦飘逸的身段,便好似只要冬风一吹,即将化作一片鹅毛飞雪凌空远去。
四目相对片刻,相顾无言。唐斯容似乎无话可说,只是饶有兴致地、着迷一般,莫名其妙地直勾勾盯着人看。
于是,岳丹燐率先打破沉默,眨了眨一双干涩的眼,平心静气道:“贵步临贱地了。敢问唐公子有何贵干?”
唐斯容并未答话,转身一一以手中火炬点燃墙沿罗列的火烛,缓步走近,直到岳丹燐身边,恰好将一排火烛尽皆点燃。
大功告成,方才回首,脸上笑意早已褪淡无踪,面无表情道:“你不是怕黑么。”
岳丹燐身影微动,火烛燃烧的澄澈鲜红满溢一圈薄晕,淋漓染身,照亮了他半张脸,显得一对眼睛忽明忽晦。
没等到他应声,唐斯容也不意外,挑起一边眉毛,在岳丹燐身边单膝下跪。
他抬手,将岳丹燐鬓边一缕散发妥帖捋至耳后,又轻抚他颈间血迹干涸的刀伤,惹得岳丹燐忍不可忍,低哑地“嘶”了一声。
唐斯容收回手,温声道:“这一刀姑且是还你在浮曲阁掐我脖子的仇,至于腕间这使人灵力溃散的禁咒,我说过,你绑我一日一夜,来日让你十倍还清,言出必行,绝不失信。”
岳丹燐冷冷地不予回应。
唐斯容唇角微勾,蓦然绽开一笑:“好生待着,切莫轻举妄动,否则唐晏手下从不留情,且向来睚眦必报,此情此景,你应当深有体会。”
岳丹燐转眸对视,闷不吭声。
唐斯容掸了掸手,施施然起身旋步离开,步履轻盈如跃。
岳丹燐忽而在他身后,没头没脑地突然迸出一句:“我自幼学棋。”
唐斯容身影微顿,足下一滞。
“尝知兵家至圣叡略,言曰:‘知彼知己者,百战不殆’。反之亦然。”岳丹燐目光如炬,盯着唐斯容背影潇洒,袍袖飘然,自顾自地娓娓道来:“武陵至今败局,追根究底,乃因不知己且不知彼,无论秦绾亦或阮宁,均如天眼加身,处处未卜先知,处处先发制人,而我们连他虚实几许,从何勘破,甚至对手是谁都一无所知。”
唐斯容侧过半张脸,似笑非笑,仅仅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哦”,便欲再度起步离开。
也不管他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岳丹燐抬起视线,续道:“所谓‘夫棋始以正合,终以奇胜’,当对手故布疑阵,而我四顾几地,无法确认己方牢不可破,可能百密一疏时,应同样以迷阵还之彼身,让对手观诸全局,错以为算尽机关、胜券在握,方可出人不意,掩人不备。”
唐斯容扬一扬手,意兴阑珊地打了个呵欠,漫然道:“我只是个穷画画的,手握竹管,一挥而就,想到什么是什么,听不懂这些莫测高深的文字。你自便罢。”
“听不懂… 是么?”岳丹燐笑了笑,仿若自言自语,又略微抬起下颌,道:“易而言之,设今有一棋局,我为白子,敌为黑子。当一枚白子深陷黑子地盘之中,自称已归属于敌方阵营,迫使我方不得不与之分庭抗礼;则潜伏于我方阵营的‘黑子’,亦会将该子视为黑子,不会视之为应当防堵的棋路之一。百密一疏,正在此处。”
唐斯容眉头微皱,好笑道:“你脑子被门夹了?”
“那门离我足有数丈之远,我连一步都走不动,怎么夹法。”岳丹燐轻笑一声,“唐晏,你且过来。”
唐斯容抬手轻扶鬓角,蹙眉笑道:“我为何要听你的?”
岳丹燐面上表情略显无辜,抬起被禁咒绑缚得密不透风的双手,循循善诱道:“我如今已是你的阶下之囚,手无寸铁,全身上下唯独嘴还能动,任凭你做什么我皆毫无反抗之力,你又何必惧我?”
“惧你?”唐斯容朗声一笑,拂袖回身,单膝跪在岳丹燐面前,抬手抚过他隐隐含笑的凌厉眉眼,道:“若我当真畏惧一人,即便不要他的小命,我也会将之扒皮抽筋,斩手断足,剜眼削鼻,割肉剔骨,直到此人对我再无威胁,永生没有后顾之忧为止。今日我放你一条生路,是因觉得你成不了气候,再如何挣扎也不过跳梁小丑,而非担忧势不可使尽山水有相逢,岳大侠向来颖悟过人,何以今日竟想不通其中关窍?”
语过耳中,置若罔闻。
岳丹燐垂眉敛目,直视唐斯容翕动不止的双唇,随即毫无预警地抬起一手,握住唐斯容的下颔,拉人近身,便不由分说地咬了上去。
虽说是咬,但非穷凶极恶,仅仅点到为止,自唇心咬到唇畔,不慌不忙,慢条斯理。
岳丹燐浑无灵力傍身,又不曾施加钳制,倘若唐斯容有意挣脱,大可将他暴打一顿大卸八块;
然而,他也只是不为所动地任凭啃吻,既不反抗、也不迎合,连平稳的呼吸都只在某一瞬间猝不及防地茫然失序,很快便恢复如常。
唯无法自抑的吞咽,连带着喉间滚动,似乎不着痕迹地,略略加快了频率。
片刻,岳丹燐松开唐斯容的下颔,五指下滑至他胸口,一臂将人推开。
他若无其事地旁观唐斯容狠狠抹嘴,脸不红心不跳。
站稳脚跟,唐斯容漫然回视坐在角落、胸脯起伏平稳的岳丹燐,眸底生凉,“不知拔去爪牙的恶犬还疯不疯得起来。”
岳丹燐微微一笑,“任君处置。”
“杀你倒显得我怕你了。”唐斯容冷冷一笑,抬手以指尖轻点自己湿润肿痛的唇瓣,漫不经心道:“来日十倍报还。”
随即,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姜落微从山崖边赶回来时,宋兰时已经披衣起身,正单手支颔、垂着眸子,与桌面那枚青玉棋子面面相觑,不知心中沉思几何。
他一副魂魄离体的出神状,直到被姜落微一声响亮的“哥”唤得如梦初醒,方才转眸。
“没等到那吹竹笛的牧童。不过哥,你猜怎么着?”姜落微一面解开外衫高高挂起,一面向魂不守舍的宋兰时道:“若不是我想出去想疯了,我在崖边彻夜蹲守,亲眼所见,无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所有人无一例外皆可直穿结界而过。”
宋兰时眉间起澜,须臾复松开,略微颔首以示理解。
他又垂眸望向桌面,以其莹润如玉的指尖拨弄那枚棋子,似自言自语道:“除你我二人以外… 原来如此。”
姜落微披了半边衣裳,闻言扬眉道:“原来如此什么?”
“我也不知道。”宋兰时把自己说得笑了,拈起棋子在指间把玩,侧首道:“由此可见,其实欲出而不得出者方为少数。若欲寻血墨之属,首当其冲,应是与我们同样处境,即所谓欲出而不得出之人。”
姜落微皱起眉头:“恕我看不出二者之间有何关联。”
宋兰时颔首同意,但仍旧坚持道:“不一定直接相关,至少有迹可循。”
“有迹可循… 怎么循法?”姜落微换好干净的衣裳,将配剑按在桌面,并撩袍在宋兰时对面落坐,“若满山遍野漫无目的地一一问去,只怕不到我们找到血墨之属,便被阮宁发现行踪,进而赶尽杀绝;若只是干等着,希冀那欲出而不得出者自己出现,于情于理,他既然出不去,便不会无缘无故乱闯山门,阮宁要他有用,亦无放人来去自由之理,我们等不到的。”
宋兰时若有所思,“并非全无方向。”
姜落微挑起半边眉:“哦。不知君欲何往乎?带我一个呗。”
“是。”宋兰时淡然,五指轮转,将那枚玲珑剔透的青玉棋子收入乾坤袖底,站起身直视姜落微的眼睛,忽而毫无来由地迸出一句:“只是除姜公子以外,我从未轻信一人超过二回,故此踌躇。”
姜落微似懂非懂,只知默默携剑起身,乖巧地跟在宋兰时身后出了门。
观他行进的方向,姜落微立时顿悟,即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他身侧,神色隐含几分不敢苟同:“你要去棋院?”
宋兰时微微颔首,默示承认。
姜落微放心不下,追问道:“你还信唐晏呢?他如今所作所为已经反得不能再反,只差把你害得体无完肤,恕我不解,他身上还有何处值得一信?”
宋兰时略微躬身,抿唇不语,半晌才道:“五分信经历,五分信人。”
往年,少年宋兰时刚刚拜入遥川初不久,不消多少时日,便顺利无碍地融入这一拨人。一则是他记忆过人,认脸记名辨地位猜身份的本事极好,众生芸芸,过目不忘;二则是他善于察言观色,但凡师兄师姐有所需求,在对方开口以前,他总能预先善加处置,使事事圆满;三则是有唐斯容替他左右逢源、呼朋引伴,若自己有任何不解之处,唐斯容总能不厌其烦,谆谆开导。
二人的性子,正如捐酒所由衷评价,“不拍则已,一拍即合”。
对外,宋兰时是陌上人如玉,面面俱到,话不落地;唐斯容话也不少,然而没心没肺,容易言过其实,需要宋兰时不着痕迹地替他圆满回来。对内,宋兰时是漠不关心、事事疏远,心迹难测,善倾听远胜于倾诉;唐斯容是嘴皮上长了个人,东拉西扯天花乱坠能把狗都说得厌烦,天生善于讨人欢心,那些令人起遍一身鸡皮疙瘩的真情流露,他总能面不改色脱口而出。
得知唐斯容拜入遥川的契机,亦是宋兰时某夜难眠,唐斯容昏昏欲睡间,不经意间,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