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落微低垂着头,心口勃勃,似有千言万语囿于咽喉之中,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唯,他藏在袍袖中的十指下意识地悄悄捏紧,掌心生疼,犹不及心下汹涌的困惑与茫然之毫厘。
仿若一把利刃生生插入虎口,一瞬之际,鲜血淋漓。
他回神时,便听见秦韵仪在唤他,于是立时将掌心松开,这才发现他竟无意识扳折了拇指指骨,发出了一声喀擦的突兀动静。
姜落微抬起视线,露在蒙面之外的一双眼睛中犹有水烟,其中的冰冷与深沉在一瞬间烟消云散,应道:“是。”
秦韵仪似乎并未察他失态,一手轻抚耳下青玉耳坠,含笑打量着姜落微那双略微上吊的三白眼,道:“这位小公子好面生,是宋公子身边的新人?不过这对眼睛,倒是似曾相识…”
姜落微心中略微一跳,但并未显出半分,只是面不改色地垂了眼道:“晚辈陋容,让夫人见笑了。”
“看相的先生总说,你这般面相的男子凶戾不近人情,说一不二,能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依我看来,小公子倒是淳朴耿直得很。”秦韵仪笑着评头论足,说完一通后,又站起身走近几步,碍于坐在原处八风不动的宋兰时不能再靠近了,方才定睛直视,笑里藏刀,话锋一转:“我见过你么?”
姜落微慢慢抬起原本钉在地面、几乎生凿出两个洞的视线,毫不避讳地与秦韵仪四目相对。
他是许久没有看过这张脸了,但两年以来昼思夜想,已然一笔一划如削如刻地将这副永远言不由衷的嫣然笑意记在脑海,一刻也不敢忘,烧成灰剁成泥了他都认得。
既有此机,他便肆无忌惮地盯着秦韵仪的眼睛,盼此举能记得更加刻骨铭心,好似但凡再看久一些,他便能看出那对婉转眼波之下埋葬了多少人命,淹没了多少血腥。
最终,姜落微略直起身,眨眼之间,掩尽其中杀伐寒光意,若无其事地惶恐道:“夫人尊贵,岂是晚辈可以高攀见得,想必晚辈面容鄙陋平庸,满大街形神相似者比比皆是,所以夫人乍然觉得眼熟。”
“是么?我见过的人太多,如你这般眼相的确实不少,可小公子的眼神却是绝无仅有的特别,世间再难求之其二。”秦韵仪仍旧笑着,目光敏锐:“像…藏狼?那种要把人连皮带肉啃得一干二净,连骨头渣子都不剩的眼神,我很欣赏。”
这厢,姜落微还来不及想出此话应当怎么接,宋兰时已经施施然起身,旋起一道冷风,向秦韵仪抱拳拱手:“晚辈的扈从趋跄无度,不慎冲撞了夫人,失敬之处,不胜惶恐,改日再备薄礼,晚辈亲自登门致歉。”
“无妨。我没觉得他冲撞,宋公子多虑了。”秦韵仪慢悠悠一摆袖,仍旧没将眼神转到宋兰时身上,向倒退半步、作俯首贴耳之态的姜落微笑道:“小公子叫什么?”
姜落微胁肩低眉,低声道:“晚辈姓姜。”
宋兰时再度趋前一步,语中显而易见地染上几分不容质疑的却避与拒绝之意:“夫人。晚辈还有要事在身,不容耽搁,且恕晚辈怠慢,这便告辞了。”
秦韵仪终于转眸看他一眼,似在意外他这副万般着紧、仿佛千珍万贵的宝贝不容他人染指的坚决作派。
她不由一笑,烂漫浓艳如牡丹花盛,“好罢。既然宋公子不便拨冗,我这做东的也不好多留。”
又轻轻一招手,身后那对机灵的青娥立刻端盏捧觞,新沏好一杯酒,送到秦韵仪手中。
这杯酒还温着,不曾在秦韵仪手上停留太久,便被转赠到姜落微眼下,酒液晃动,其清澈透明可鉴人容貌:“薄酒一杯,且送今日一别,希望来日还能再与姜公子把酒言欢。”
垂眸看着酒液表面人影晃动,恍恍惚惚,姜落微自知无法回避,心念一转,一手伸出意图接过。
一段古瓷纹边的薄缎袍袖却猝不及防从旁引来,不由分说地,竟将那酒杯拿了过去。
姜落微的视线便循着那只不请自来的手,追到宋兰时仰起的脖颈。
只见他喉间一滚,方才回正,将那见底的酒杯交还到青娥手中,平时仅仅是双手合袖行礼如仪,此刻却格外仗剑手中,不卑不亢地长揖道:“多谢夫人。”
秦韵仪的手仍在空中,半晌,略一笑道:“你倒爱喝,我让人送一坛新的给你?”
宋兰时抬起视线,眼神冷然,睥睨一眼,随即展颜一笑:“敬谢不敏。改日再向夫人赔罪。”
话音落下,宋兰时便旋身稳步离去。
姜落微与另一名随侍见状,立即整齐划一地行了一礼,并三步并作两步,紧随宋兰时其后。
秦韵仪笑了笑没说什么,并不责他失礼,只是沉默地目送宋兰时的背影,若有所思。
便一路直奔下风口处,与守在门中的唐斯容相会后,宋兰时那副四平八稳的健步如风立时一转,紧赶慢赶,大步流星,仿佛多留一刻他便少一刻的阳寿。
唐斯容有心唤他,欲言又止,临来终究是住了口,目光一睨便驱使众人衔尾随行,一步不落地追赶上去。
姜落微亦知此地不宜久留,但宋兰时今日之举过于失态,未免显得欲盖弥彰,丝毫不似他平时那副事事隐忍不发、一旦出手必有十二万分把握一着定输赢的沉稳作派,不由大跨几步追上,唤道:“哥。”
喊他一声不应,喊他两声不应,宋兰时置若罔闻,一反常态地愈走愈急,反倒是唐斯容心领神会,闷不吭声地紧随其后。
姜落微不明所以地亦步亦趋,只见本就肤色白皙的宋兰时面色萎顿,此时更是白中透青,额际筋脉狂跳,灵台中一缕若隐若现的水气混淆紊乱呼之欲出,竟是一副方寸大乱之兆。
他不由着紧,扯了似乎洞明一切的唐斯容道:“这怎么了?”
唐斯容不答反问:“他喝酒了?”
姜落微一愣,随即道:“喝了一些。”
即便酒量不好,又怎会是这般令人匪夷所思的反应?唐斯容并未立即回答,跟着宋兰时一路长驱直出酒肆大门。
宋兰时却掐诀祭剑,古瓷绣纹的天青色袍袖轻轻一拂,便化作一片迤逦的澹月碧纱,俯仰可掬,御剑而去。
唐斯容起步想追,往腰间一摸,才发现自己的佩剑并未随身,不由恼羞成怒。
他猛地伸出手,捉住姜落微一段袍袖,将那段御剑在即的云屏雪浪生生从空中拽了下来,不由分说:“事出紧急,你带着我!”
姜落微被他拽得趔趄,回眸一望,见唐斯容那副飘逸清瘦的身量,干脆往他腰间一架,便不容反对地一臂提了上来。
任由唐斯容一路杀猪似地呜呼哀哉,姜落微只自顾自地御剑疾行,直到众人一行回到船上。
宋兰时头也不回,一阵火花带闪电地阔步直奔副舱。姜落微纵步落地,将挣扎不止的唐斯容随地一弃,便想跟着进去,却差点被轰然阖上的门板拍扁了鼻梁。
他伸出的手停在空中,除一阵旋起的冰冷劲风以外,什么也没捉住。
唐斯容以手支地站直起身,掸净了身上沾染的朝露雨雾、流尘浮沙,待整顿完毕,便施施然上前敲一敲门。
那厢不应,只余一片死寂,无动于衷。
唐斯容静候片刻,干脆以掌砰砰拍门,拳打脚踢,鸡飞狗跳,惊天动地,舱中才传出一个低沉、沙哑、听起来隐约有几分强自压抑后的古怪语调:“…唐晏?”
“是我。”唐斯容敛去了那副不羁行止,嘻嘻笑道:“开门。”
舱门缓缓启开,姜落微探头探脑地意欲一道跟进,却除了听闻一阵断断续续、沉重低哑的喘息在耳中以外,什么也没来得及看见。
唐斯容扳住门框,就地一指,斩钉截铁道:“你在此处待着,不要轻举妄动。”
话音落下,那门砰地一声关上,姜落微再度差点被轰然阖上的门板拍扁了鼻梁,只得自讨没趣地倚在墙沿,便此静候许久。
但他确实放心不下,按捺不住忧心与好奇心,贴在门上细细倾听,但这门隔音效果极好,想必即便他们在舱中翻天覆地也不会令隔墙之耳听见。
他不知宋兰时突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箇中原由是什么,更不知他为何突然方寸大乱,好似急病发作。但姜落微左右无法,却除了从左跺到右、从右跺到左以外,彻底无计可施。
姜落微实在闲不住,心道既然宋兰时和唐斯容共处的左副舱反复敲之不开,他便打起了右副舱的主意,但右副舱竟也是重重厚门兼深锁,固若金汤,屹立不摇。
束手无策之下,姜落微只得作罢,抬头见雨霁长空荡涤清,低头见时有惊鱼掷浪声,左眼见白芷汀寒立鹭鸶,右眼见潇湘花落石磷磷,百无聊赖,心躁如烤。
不知过去多久,唐斯容终于返身出来,见到姜落微还守在门口时,显而易见地一愣,愕然道:“你还在?”
姜落微没好气,“人没好我如何敢走?总不至于云淡风轻地拍拍屁股溜了。他可缓解些否?”
“用了好药,虽说治标不治本,不过暂时没有大碍。”唐斯容回眸看了躺在床上不声不响的人一眼,“现下睡了,你进来罢。”
唐斯容从乾坤袖中掏出一个锦囊,抛飞出去,姜落微眼疾手快地接在掌中,解开囊口反倒过来。
只见锦囊中骨碌碌滚出几个红的发紫的丹丸,暗有奇香:“你往后跟着他,对面来酒了你挡下。若有应酬,你也拣些清淡的给他,宁可生冷,切忌辛辣。再有今日的情况,拿此丹喂给他,或可解一时之急。”
姜落微一一颔首答应,回身掩门,仍一意追问道:“为何他对酒酿五辛等有如此严重的反应?”
唐斯容拾了凳撩袍坐下,待姜落微将长剑悬在墙上挂好,方才娓娓道来:“原也不是如此。我与宋兰时初识不久时,他还是个酒中高手,与生俱来的千杯不醉,遥川中无人能出其右…但秦绾么,为免他异军突起,羽翼渐丰后要与秦氏平分秋色,便对他下了蛊。”
姜落微原先兀立榻侧,只是偶尔端详宋兰时那张一阵青一阵白、冷汗淋漓的脸,如同浸入水中的昆仑美玉,闻言,立即伸手去搭他的脉。
但宋兰时脉案平稳,并未蕴有什么中蛊之象。
唐斯容续道:“他体内没有蛊虫,你摸不出来的。秦韵仪再仗势欺人,也不好明目张胆在他身上种蛊,毕竟到底有些生意往来…你知道蛾母么?”
姜落微茫然,
“蛾母每逢春秋产卵期届至之季,它们躁动不安,见人便咬,噬咬同时会在人体内注入蛊液,以利往后天蚕附蛊。”唐斯容絮絮解释道,“宋兰时曾被蛾母注入蛊液,至今已历时许久,仍旧难以根治,深受其害。”
姜落微正想说什么,唐斯容抬手阻止,又续道:“蛊液入体属于热疾,躁悍酷烈,故平日以冷药攻之,压制体内毒蛊,但无论酒酿、辛辣,皆有促使毒蛊发作之效,所以万般忌口,浅尝辄止尚且无妨,一旦过量,后果不堪设想,不可不慎。”
姜落微张一张口,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可蚕蛊终将致人于死地…他…”
“蛊液不及蛊虫那般厉害,只是痛痒难忍,不会致死。”唐斯容知道他担心什么,解释道:“不过,这也意味着他千万碰不得碰蛊虫,寻常人七日七夜后才会彻底中蛊,他受蛊液侵体,撑不到那么长时间。”
交代完这一通,唐斯容起身欲走。
临来,他又回眸望向姜落微,竖起一根食指在唇前,轻笑道:“对了,姜飏,他不喜欢被你看见发作的样子,若他醒来后问起,你便说是自己千方百计破门而入,别把我供出来,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