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入一众浩浩荡荡的随侍小厮队伍当中,清一色的雪浪缎袍,腰佩银甲束带,其莹彻可鉴毛发。
姜落微默默扯了扯白纱蒙面,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将脸埋入脖领襟里去。
走在最前的是宋兰时,一袭古瓷绣纹的天青色长衫,澹月倾云,衣带飘逸如水。温栗雅润的同时,亦不失其矜庄持重,他腰悬长剑,步步生风。
唐斯容跟在他身侧,一袭薄缎缃袍,袖纹蕤花琅叶,长发半披,佩剑不知扔去了哪里。
一名衣冠楚楚的随从领路,将并肩而行的宋、唐二人引入酒肆,姜落微等一行人亦步亦趋地跟着。
一通迂回曲折、七拐八绕以后,那随从伸手相拦,把姜落微阻在了身后。
但见他欠身拱手,彬彬有礼、不卑不亢地道:“为免室内嘈杂,除二位近身随侍以外,一切闲杂人等禁入。”
宋兰时略垂了眼,目光示意。
姜落微和另一位机灵的随侍便应声趋前,紧随其后,其余随侍静候门外。
唐斯容似乎与那引路随从交情不浅,相谈甚欢,当即解下腰间玉佩慷慨赠予,便如此守在门中,也不再往里跟进去了。
雅间之内宽敞通明,壁悬一纸屏风,上绘青岚白露,屏风之前有一座红泥小炉,炉上煨酒,轻烟袅袅,咕噜咕噜地直冒着泡。
一对娟娟佳丽一左一右地侍在屏风两侧,见宋兰时等三人依序入室,即整齐划一地欠身行礼,一个端盏,一个捧觞,上前给三位来宾先后斟上。
姜落微接在手中,举杯至口的同时引袖掩面,揭开蒙面、一饮而尽、再将蒙面俐落挂回耳后,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最终双手捧觞,还给面前的红粉青娥,庄重回礼。
又不着痕迹地,略微一抬视线,目光掠过坐在上首巍然不动的那位。
这份逾矩的动作仅止于一瞬间,快得令任何人都来不及发现,姜落微迅速垂眉敛首,不动声色。
上首那名女子,自然正是秦氏主母——秦韵仪其人。
前些时日,采莲洞中数人经过一番争锋相对,岳丹燐要求亲自跟着宋兰时等,与秦韵仪相约见面,以亲眼证实安幼儒投在秦韵仪座下一事。
宋兰时还没说什么,捐酒已经颇是不以为然,蓦地大笑出声:“寔灵仙师未免过于恃勇轻敌了,在场诸位的脸孔,哪个不是秦氏铭记肺腑?即便遥川有心,真要带你们以身涉险,也是有心无力,还会害得自己沾一身腥。”
“那带我罢。”姜落微出声道,“秦氏不一定能认识我。我入门不足两年,知道武陵内门有一人名唤姜飏的,本就少之又少,遑论认得。又自入门以后,我始终潜伏于宋韬身边,甚少参与武陵平日杀妖除魔的差事,寻常人不可能对我脸熟。”
“不可。”宋兰时不容置喙,断然回绝:“她认得你。”
姜落微转眸:“你如何知晓?”
略一瞬目,宋兰时若无其事道:“你在鸦人谷中与她见过了。虽仅仅一面之缘,但保险起见,仍不宜莽撞行事。”
“是么…不过你如何知晓我与她在鸦人谷中有过一面之缘?”姜落微略失所望,对于提问似乎也无追根究底之意,便此一揭而过,兀自沉吟:“那便须另辟蹊径,我想想…”
反倒是捐酒饶有兴味,他主动开口插话:“既仅仅一面之缘,秦氏日理万机,送往迎来之间见过的人何止千千万,不会记得一个无名小卒的,其实不妨一试。”
话音未落,捐酒又蓦然地话锋一转,“不过,遥川与武陵不睦亦非新闻,无亲无缘、无由无故,我为何要帮你?”
姜落微抬起视线,虚握剑鞘的右手略微一紧,蓄势待发,“你想要什么?”
捐酒支臂,缓缓在牛背趴下,指间摩挲欢快抽动的柔软牛耳,唇畔衔了一抹轻笑,闲闲道:“我一把年纪了,不太要脸,什么要求都敢提,只怕诸位武陵仙长奉之不起。”
姜落微暗自腹诽,也不过三十有余,张口闭口都是一把年纪,惯会倚老卖老。面上只道:“你说说看。”
“首先,”捐酒仍然趴着,竖起一根手指,“立刻把唐晏解开。”
岳丹燐代姜落微回答,“这个好办。还有其他?”
“其次,”他又竖起第二根手指,弯起的眼中星辉摇曳:“少来找遥川的麻烦。从上到下,自始至终,事无巨细,遥川一派从未隶属武陵辖治之下,你管你的我管我的,以山为畛,以江为界,井水不犯河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总不至于你要我助你一臂,事后还要过河拆桥,如此行径,未免有些蛮不讲理。”
一阵寂静。
武陵人向来一诺千金驷马难追,因此一旦应承此话,便是明知遥川阳奉阴违,明面上光风霁月、暗地里为非作歹,也不会干涉他们半句。
但以武陵的作风,任由遥川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造次,纵任大患安居腹心,蕴崇而不芟夷,这如何可以轻易接受。
数人面面相觑,窃窃私语,一时之间无人回应。
但姜落微其实打心底里明白。
武陵素风节烈,条条框框的规矩太多,有些不清不白的事情,若无遥川出面摆平,武陵确实不知从何下手。此间为难,捐酒自然心知肚明,因此一早便胸有成竹,料定武陵非答应不可为。
“其三,算我让武陵一步。”捐酒略微直起背,竖起第三根手指,“诸位仙长欲以法度见绳,可以唯我是问,我座下弟子百余,武陵一个也甭想碰。但凡节外生枝,有的是鱼死网破之法,我必使诸位失棋一着,悔之无及。”
众人蓦然住口。
姜落微回转过身,眸光一沉,眼眸中一阵暗流涌动,“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
“当然知道。”捐酒笑得如沐春风,“听凭处置,绝无怨言,上刀山、下火海我都认了。诸位仙长该不会愚莽至此,真以为一切大逆不道的事情尽是我座下二位掌门无师自通?没人提拨指点,他们都是好人家好背景出来的孩子,做不出什么逆伦之事。罪魁祸首是我,首当其冲自然也该是我。”
见姜落微缄口不道一字,捐酒挑起一边眉毛,谈笑自若,竖起第四根手指,在风中轻轻晃了一晃:“最后,我要留个人质。”
仿佛听见什么荒天下之大谬的狂言,常客洲立时震声怒道:“你说什么?”
“年轻人,何必如此心浮气躁。且平心而论罢,我说的是什么过分的要求么?”捐酒摇头晃脑,再度意兴阑珊地慵懒一趴,抬手去扳青牛弯起的长角,惹得青牛长嘶一声。“其实不过一切如旧,让小姜继续留在我门下,跟前跟后,兰时会寸步不离地看着他。”
常客洲还待驳斥,捐酒依然一抬手,作出送客之势:“你若不愿,且恕我招待不周,不敢远送,采莲洞洞口就在那里,百步便到,诸位仙长请回罢。”
不待众人有所回应,温锦年便松开手中牵牛的长绳,施施然趋前两步,略一拂袖,目光掩在长睫之下,作引路赶客之态。
然而,捐酒此话却疑似主宾颠倒。
姜落微暗自心想,与其说是宋兰时寸步不离地看着他,不如说是他如影随形地跟着宋兰时。除宋兰时刻意规避的私事以外,一向事无轻重、大小、缓急,他潜伏多年,莫不了若指掌。
六百多个日日夜夜,说长不长,说短亦不短,对于宋兰时的一切事必躬亲,旦夕奉问饮食起居,柴米油盐琴棋书画,其实姜落微早已养成习惯,一时戒绝不复,也不知相较之下,更加如坐针毡一些的,会是手无筹码的捐酒,或者茫然若失的自己?
于是,斟酌之下,姜落微打断了正与捐酒讨价还价、争执不休的岳丹燐,坦然道:“无妨。就这样罢。”
岳丹燐倏然回眸,锁眉道:“师弟。”
姜落微连连摆手:“确实如同捐酒先生所言,一切依旧,自始无殊,何况宋韬与我互相牵制,武陵不会吃亏。”
他略一笑,拍拍胸脯道:“但凡遥川有不虞之举,宋韬不也在我督察之下,大不了两败俱伤,我不会是他手下败将,你大可放心。”
自始至终,宋兰时都只是闲闲侍立一侧,满身淋漓的斑驳月华,不点头、不摇头,也不出声发表意见,站得仿若一支屹立不摇的挺拔青竹,神色间颇有几分捉摸不透的郁结难解之态。
话到此处,不知为何,一瞬之际,他便舒眉展目,虽并未弯着唇粲然笑出,但姜落微转眸与他四目相对时,就是觉得那一副肃穆凛然之下,隐有几分抹之不去的欣然快意。
他不明所以地笑将过去,宋兰时已然转身,施施然走出一段距离,俯仰于沟塍水满、平畴远风之间,学着唐斯容那般,勤勤恳恳地打理药草去了,怡乐自得。
姜落微目送那道颀长的天青色身影,但见晚凉送雁落水中,潺潺湲湲。宋兰时扬手驱赶,远远望去,竟疑是水淹罨画溪。
如此盖棺论定,便有了今日此情此景。
宋兰时原先也担心,一旦姜落微亲眼见了秦韵仪,便会按捺不住心中杀意,若不慎露出马脚,弄得一发不可收拾,反倒不好。
但姜落微胸中平湖,淡然道:“不会,两年前长姐仓促牺牲一条命,足够启示我了。杀了一个秦绾,还会有千千万万个秦绾。但毁去一处蚕田,便使她从一方叱咤风云、又一朝偃旗息鼓至今,所以当务之急,是找到秦氏辖下第二处蚕田,其次…希望能救得小师兄,助他化险为夷。”
宋兰时微微摆首,坦然相告:“他不一定愿意让你救。”
愿不愿意是另一回事,但坐视不理,任其自生自灭,换了武陵任何一个人都做不到。
姜落微垂着头,只作安静乖巧的泥塑木雕之态,眼观四面,耳听八方。
但见秦韵仪懒梳垂髻,一袭重紫色的襦衣长裙,腰系禁步,头簪玉花,殊美华重尤甚。
宋兰时引袖端盏,从对面那青娥手中接过一个整洁簇新的白玉耳杯,无比娴熟地斟至半满、两手呈给含笑不语的秦韵仪。
秦韵仪端然接过,仰首一饮而尽。双方方才各自落座。
姜落微无座可落,和另一位随侍规规矩矩地分立两侧,只听秦韵仪笑道:“真是稀客。宋公子今日急着见我,可是有何要事?”
宋兰时道过冒昧,一面伸手再度捧盏,替秦韵仪斟上了酒,一面衔着清雅一笑道:“晚辈原不该在您百忙之中唐突求见,确实有些要紧事…或许您还记得年前,晚辈曾向您要过一只蛾母?”
秦韵仪作恍然状:“嗯,记得。怎么了?那蛾母寿终正寝了?”
“正是。”宋兰时垂睫颔首,将酒盏安稳捧在手中,一倾而起,俐落优雅:“所以,如若夫人方便,想问您要一只新的。”
“本来便是短寿的东西,算算时日,也差不多… ”秦韵仪若有所思,随即弯唇笑道:“可宋公子也知道,两年前武陵那一泼疯,折去不少原先养好的蛊虫,损失惨重。并非我推三阻四小家子气,你若要天蚕,我绝不吝啬,至于蛾母…”
宋兰时了然,“您开个价。”
“哎。都是熟人,何必如此见外。”秦韵仪看了他推来的酒杯一眼,并不立即接过,慢条斯理地转着腕间金钏,笑道:“非常时期,蛾母确实拿不出手,宋公子若要一对蚕蛹,雌蛹雄蛹各一,待它破蛹而出也是一样的。”
宋兰时面色一顿,额前发丝微扬,显出底下微凝的双目,“如此… 夫人可方便借晚辈一观?”
秦韵仪似笑非笑,略一扬手:“宋公子这是怕我给你残次品?”
“不敢。”宋兰时立即垂首,但并无退让之意。
秦韵仪也不与他周旋,召来身后一名青娥,附耳私语几句。
少顷,那青娥施施然直起身,转身隐入一道暗门之中。
须臾,有一人手捧一个木板搭成的网笼回来,谨慎小心,双手呈给秦韵仪。
姜落微抬起视线,与一身流水云纹轻衫的安幼儒四目相对。
但仅仅是蜻蜓点水般,匆匆交错一瞬,安幼儒便不着一丝痕迹地移开视线,眼尾嫣红晕染,飘飘然旋身而去,轻盈如一阵春风。
便仿佛从未认识这个人,陌生、冰冷、从容、毫无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