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知意抬眸,与常客洲遥遥对视,似乎早知道他想说些什么,亦以毫无二致的平静语气道:“怎么了?”
常客洲对门中前辈向来敬重有加,此时面色冷然,气若寒冰,偏偏自足底旋绕而上的乌烟瘴气,又使他看似就要燃成一缕随风而去的灰烬。
冰火二重天,他杀气腾腾,目光睥睨。“我只是有些疑虑,望师姐能为我解惑。”
姜知意眸光颤动,炽烈炎风噼啪地流经,将她耳边垂落的发丝飘扬起来,连腹中穿箭的尾羽都兀自随风抖了抖。
她并未立即答话,只以眼神示意常客洲继续。
“此行远赴娥眉手,几乎所有人都遭到秦韵仪伏击,措手不及之下,死伤无数。”常客洲语中无波无澜,仿若只是闲来与亲人聊起快要被淡忘的陈年往事,“然而今日并非首开先例,譬如往日,有些蚕农竟能未卜先知,在武陵派人剿荡以前便先行一步,望风而逃;或预先在我等必经之道造谋布阱,瓮中捉鳖。”
姜知意默然,唇角隐隐有几分搐动。
常客洲直视于她,眸中碧莹几无纤翳,诡异非常:“师姐,你是一派之掌,是众心所仰服,负一切指挥调度、进攻退守的责任,可谓对武陵上下了若指掌,娥眉手仓促一战,亦由你一意麾遣,我们埋伏于何处,手下兵卒几人,你无一不知、无一不晓。”
姜知意依旧静默,唯一双上挑凤眼中涟漪频起,有如莹光点泪,剔透无比。
常客洲勾一勾唇,眼中却看不见半分笑意,语中冷然,令人不由得从头顶寒彻至足心:“如今,你要众人将灵力传诸于你,在这一刻之间,我等将手无缚鸡之力,即便你想将我们全部坑杀在此,也只是轻轻抬手一劈的事。”
终于,听了半天的姜落微忍无可忍,额角冒汗,喝道:“师兄!”
姜知意没有答话,双唇微抿,表情看不出一丝裂痕。
常客洲直直盯着她,目光似要将人拖入瞳中深不见底的漩涡:“固然秦韵仪所说是为挑拨离间,却并非危言耸听,武陵自数年以前,便如同一潭清水中混入了一粒沙,诩为正义之师,而暗生邪枉,只是为免自乱阵脚,从来都没有人敢问你这一句话。没有人敢问,只好我来问了,师姐… ”
他笑了一笑,一字一顿:“我怎么信你好呢,师姐?”
岳丹燐听不下去,大步流星上前,尚未来得及碰到常客洲,便被他沉声打断:“大哥别急,你也不能独善其身。若说师姐能够指挥调度武陵诸人,有机可趁,你日常替她规划阵图,倒也不是没机会知道我们埋伏时身在何处。”
岳丹燐双唇微颤,目光隐恸,张口想说什么,却似乎在那方才一瞬已经全数气忘了,除却脸色发青,什么也说不出来。
姜知意面上平静如昔,仅袖中攥得发白的五指透露些许心事。她略一摇头,道:“无妨你不信我。那你还信谁呢?”
常客洲轻轻吸一口气,胸腔中余韵悠远,却尽是冷冷的冰凉,低声道:“我也不知道… ”
姜落微愕然地看着他。
常客洲喃喃地,彷彿自言自语,喉间震颤,竟有几分姜落微从未见过的茫然与无措,“我也不知道该信谁…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
姜知意轻笑一声,笑中隐含几分悲伤,如风过耳,杳无形迹:“同病相怜。除却你们,我也没有别的谁可以信了。”
沉默半晌,她平稳旋步,向呆立不动的姜落微扬声道:“你且抚琴去了,少客洲一分力,未尝不足以请示九天玄雷。”
姜落微眼睫微颤,没有再看站在崖壁边缘、似乎摇摇欲坠的常客洲,在掌心画好阴阳二极,坐地一拍。
姜落微占据阴极,而姜知意正好兀立于阳极之心。
姜落微焚香净手,十指落弦,叮叮咚咚源出一段和缓曲调。
岳丹燐看了常客洲一眼,终究默不作声,合掌结印,打开丹府空门。
随即,在场诸人皆渐渐感到胸中空荡、透支,如同被人吸食去了精魄,手脚冰凉,头晕目眩。
凝粹之调由缓而渐急,如同平静湖水中一圈一圈小小涟漪,逐渐震作荡空激浪,风驰电掣,排山倒海。
姜落微手下生风,渐行渐疾,只觉指腹都快要擦出火星,连着丹府中炽烈热流,如涌日浮空,淋漓成一片行将蒸发的滚水,慢慢沿着同心圆的圆周向阳极晕染而去。
姜知意背对众人,近乎笔直地站在那骷髅手掌心,周身气流旋绕,一袭通黑长袍迎风猎猎飞舞,并掌掐诀。
但见她指尖窜出一簇青烟,劈啪引燃一团雪白色的电球,指天誓日。
众人仰头,便见一片浓黑天幕中逐渐一丝一絮地聚拢出团团的乌云,笼罩在鸦人谷正上方,来势汹汹,竟有倾压之兆。云絮当中隐约可见电光流窜,只是将劈未劈,始终不曾落下雷来。
常客洲本来只是一声不响,作袖手旁观之态,此时动作亦是静悄悄的,默默移步到阴极阵中。
已然开始头重脚轻的岳丹燐、姜落微二人都不曾发现,常客洲合掌结印,打开了丹府空门。
灵力扩散到阳极的去势益发汹涌,琴音激越,如日中天;惊涛荡潏天低昂,乱石匉訇山破碎。
《凝粹》共分十二段,《凝》分九段,《粹》分三段,姜落微弹到最末一段时,已觉浑身的能量就快要焚烧殆尽,指下如吼如击,金戈铁马,丝毫不敢有一刻分心,直到最后两三个琴音即将尘埃落定,他才稍稍抬起眼睛。
他看见姜知意不知何时已解开指间所掐的诀,仰面向天,背对自己使两袖迎风,如同一只振翅欲飞的雏鸟,足尖腾空。
姜落微的心跳几乎停止在那一瞬。
那一瞬,他突然便明白了,从来都没有什么办法。
姜知意潜心笃志,苦炼无怠数年,除了修为与日俱增,从始至终都只有半壁仙元,不能得道、不能成仙,根本请不来什么九天玄雷。
她只有一次机会,那唯一的一线生机便是…
姜落微终究未能将一曲奏毕,仓皇掀琴,踉跄地意图起身,七弦轰然震荡:“师…”
下一个字还来不及出口,穹中如同一弯雪亮斧钺,轰然劈碎了浓墨青冥,经躔震动,九道闷雷震荡着撕裂天穹,炸开一场提前到来的黎明。
天崩地裂,雷动萧森,山河俱碎,霹雳火舌恣肆飞窜,阴极阵中三人均未能扛住迎面一股不由分说的强烈冲击波,仿佛被人猛力一鞭抽出极远,以头抢地,狼狈不堪,爬都爬不起来。
许是那一声骇燀千峰过于震耳欲聋,炸得姜落微满耳空白,除了一阵静过一阵的死寂,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死死盯着被轰成一座废墟的鸦人谷,两眼空洞。
且待四肢刚刚涌入一股游丝气力,饶他眼中尚且密密麻麻,被一堆数不清的乌点充盈,姜落微便慌不择路,连滚带爬地拼命向前跑,在被劈作漫天齑粉的靊霳之下,跑得像条无处可依的丧家之犬。
都说雷雨昭灵贶,可九天玄雷之下只有一片干涸,他多么希望此刻上天垂怜,能浇下一场滂沱大雨,熄灭这无穷无尽的烽火连天。
常客洲勉强支了手,狼狈地爬起身,甲缝中满是血泥。他疲惫不堪地招一招手,苍鹰便回旋俯冲而下,落入被炸成一堆废土碎石的谷底,准确攫获姜知意的残躯,极力振翅,飞上挽日崖。
姜知意的身躯,被轻轻放在了姜落微冰冷的怀里。
他见过的死人数不胜数,却从未见过这般惨不忍睹的死状,只见姜知意仰面朝天,满脸血水,胸口被豁开一个贯彻身躯的窟窿,焦肉蜷曲,滋滋作响,腹下甚至还插着那支摇摇欲坠的箭矢。
她尚未瞑目,唯有一行出于剧痛的清水悄然滑落,在满脸触目惊心的艳红中,淌开一道血泪。
姜落微一声不吭,十指颤抖,痛彻心扉,手足无措地掐了同心咒,徒劳地想将自己的灵力传诸过去。
姜知意颤颤巍巍地抬起手,余烟摇曳,似一盏临风而灭的灯烛,快要耗尽最后一丝气力。
她轻轻地,小心地,将他五指掰开,双唇微颤:“ …将死之人… 罢了。罢了。”
她从未向人说过“罢了”二字,毕竟以姜知意的心高气傲,此生也唯允许她这一次轻言放弃。
“长姐。”姜落微红着眼眶,意图掐诀,五指却反复被源源不止的血水滑开。
他只得用力抓住姜知意的残躯,仿若激流中拥抱最后一块浮木,力道几乎将她臂膀捏碎,又怕真把她捏碎了。
他手足无措,前言后语破碎得连不成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勉强咽下一口血沫,姜知意从他手中悄然挣脱,抬起的清澈双眸中焰光通红,犹如燃起冲天的红莲业火,要从此处一路燎原,烧尽星垂平野,直到看不见的远方。
“正因为…草木…无情,我才…希望,你一直… 是个平凡人,此生… 永不入… 武陵。”
姜落微低头,手心被放进一把玲珑匕首,小巧精致、雕花镂霜,刻纹经长年磨损,早已经面目全非,却不曾沾染一点血腥。
姜知意拿它是做梳妆之用,以匕首刃面与寒光自照,取铜镜而代之。此刻将匕首握在掌心,竟冰冷得吓人,姜知意按着他的五指,轻轻将匕首捏在他手里。
“ …带我,”姜知意满脸血水,掩不去那抹明艳张扬的笑意,刹那间竟令人不敢直视,姜落微几乎睁不开眼睛:“去见… 荣归武陵… 的… 那一日。”
姜落微也不确定,是否曾经在她眼中看到泪光闪现,或者临走诀别之时,她也许有一瞬难以自抑的哽咽。
余温犹存,人影渐逝,干旱的炎气迎面送来,便将她慢慢归于虚无,犹如送走姜落微掌心一捧随风远去的沙。
姜知意这短短二十九年间,生时如寄,死时如归,可又有谁能告诉自己,死后人将归往何处,他应该去哪里找来世的亲人呢?
余温彻底散尽以后,姜落微方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步履不稳,蹒跚地向前走。
岳丹燐以为他要跳崖,手脚并用地疯了一般朝他猛冲过来,却见姜落微驻足挽日崖边,只是摇摇欲坠地,垂眼俯视谷底一片狼藉。
烟尘喧滚,满目疮痍,他没有再向前走一步。
岳丹燐放缓脚步,体内气血翻涌,四肢骨髓中仍发着搅作粉碎一般的剧痛,痛得他几乎五内皆空。
他一瘸一拐地,蹒跚走到姜落微身边,嘴唇开裂,哑声道:“…怎么了…?”
姜落微目光定定,眼中没有半滴泪水,一同此间万里无云的晴天。
他略微摇一摇头,似乎已经全然恢复平静,只是其语中恍惚、飘渺,仿佛来自天边,而非出于自己口中。
“我想看看…毁得干不干净,长姐她…也是这样想的。”
常客洲也缓慢支手,用力爬起了身,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勉强走到崖壁边沿,唯见万物枯竭,天风振枝梢,怪木婆娑如狂草。
峨峨苍壁,屈曲一截枯松,归云卷去南来的一瓣残雪,落入土崩瓦解的鸦人谷中,恩赐此间炎炎炽烈之地今年冬天第一滴甘露,最终落在一片烧红的山石之上,转瞬便蒸发作一团水气,渺若云烟。
三人错落地站着,相对无语,谁也没掉下一滴眼泪,直到风飘磬远,晓雾蒙鸿,霞捧朝暾,不知东方之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