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丹燐睁眼时,第一眼便见顶上燃灯,烛火飘摇,夜深香霭散空庭,帘幙东风静,惟听远处漏声迢递,已是晚间时分。
他双手向后勉力支起上身,只觉四肢绵软无力,如醉酒一般难过。
左右张望,并不认得自己身处何方。
他还想开口呼唤,喉中干哑,催声便如撕裂一般痛不欲生;又勉强清了清嗓子,终于能发出一点声音了,于是扯着破锣样的嗓子扬声唤道:“姜师弟?”
姜落微立时应声推门入室,端了一碗热雾蒸腾的汤药进来,脚下疾步如风,手上倒是极平稳的,碗里的汤水一点也没洒出来。
姜落微口中切道:“我方才出门请大夫煎药去了,应该没有离开太久… 师兄现下感觉如何?可好受些?”
岳丹燐抬手扶一扶额,只觉浑身乏力、头晕目眩,连吞咽都困难,又清了清嗓子才哑声道:“我好多了,多谢姜师弟。”复直起身掀开被褥,步履还踩不稳实,便胡乱套好靴子,踉踉跄跄地要走:“我不能久留… 要害了你。”
“说什么话,我和他结怨已深,你避去别处又有何区别。”姜落微一把将人推回床上。
却不料,岳丹燐仰躺太久,浑身的血液还来不及回流,颇有些弱不禁风之态,竟毫无反抗之力,躺回原位时简直是风吹人倒。
姜落微端着药碗坐下,以手背碰触碗沿,格外细心地试过温度,觉得略嫌烫手,又盛出少许体贴入微地吹凉了,确无不妥后,才递到岳丹燐眼下,爽朗道:“喝吧。”
岳丹燐大窘,一双手悬在空中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姜落微奇怪地望着他,自言自语道:“是不好闻么?良药苦口嘛,我给你尝尝,没那么难以下肚…”
言罢,便要盛来浅尝一口。
岳丹燐连忙摆手道:“不是,无妨,谢谢你。”还有一句几乎脱口而出的“太贤惠了”,被他及时咽回肚子里去。
姜落微看着他将汤药一饮而尽,将空碗搁置在茶几上,这才心满意足地掸一掸手,道:“好生休养,功课的事你不必担忧,宋兰时已经代你向棋院先生禀报,说你身体欠安,告假两日。”
岳丹燐一愣,口中默默咀嚼那个陌生的姓名:“宋…兰时?”
“啊。”姜落微这才忆起两人并不相识,便一笔带过:“没什么,一个好人。我不是给你寄了信么?如我信中所提,就是他自告奋勇要替我们平息黄敏仲一案。”
岳丹燐略一愣:“信?”
姜落微亦随之一愣。
追问之下,他才知道岳丹燐从始至终都不曾见过那封下落不明的信;又转念一想,这十数日以来,总是有些同门跟前跟后地对他穷追不舍,怕不是那信半路遭劫,早已落入非人手中。
姜落微咬牙切齿,极力平复呼吸,方才沉声道:“我原来还百思不得其解,他这样的流氓,怎么没想着来找无势可依的我算帐,反倒先去找你,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
他在信中未曾明说具体的平案方法,黄敏仲即便截了信,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才好。只有一点是不变的,岳丹燐手中很可能有黄敏仲服用禁药的确凿对证,姜落微却不可能有,所以,釜底抽薪的办法,当然是先下手为强,把岳丹燐暗地里解决了。
姜落微眼光阴戾:“他竟无法无天至此,妄图杀人灭口?”
岳丹燐忽而轻声一笑,笑声喑哑:“姜公子想错了。他並非是要杀人灭口,不过是恶癖使然,想要羞辱我罢了。姜公子便不奇怪么,为何我销声匿迹三日三夜,音信全无,却无一人来找我?所有人皆一无所知、不闻不问?”
他顿了顿,清嗓,以格外平静的声线陈述,无波无澜得近乎残忍:“因为无论先生、朋友、或我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对于我没有因由便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件事,习以为常了。我不是第一次被关在那里。”
姜落微一愣,哑口无言。
岳丹燐望向桌面,文房四宝无一不全,镇尺下压着狂草缭乱、风骨峥嵘,此时一夜东风来,桃花历乱李花香,令人心旷神怡。
那风吹得颇有妙趣,镇尺未压实之处薄纸凌空,不紧不慢地上下翻飞,又有皎月温和,当空一照,竟似那薄如蝉翼的雪色丝绸化成了蝴蝶,翩翩展翅,如舞如歌。
他看得微笑,唇角笑意明亮得动人:“最初那时,我和你一样,主动与人断绝往来,也有人不等我开口便避之唯恐不及,连一向爱重我的先生都视我如烫手山芋,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过我也没有遗憾,灯下敲棋,闲拈兔管,乐得无拘无束,偶尔被他羞辱一番,不是什么不能隐忍的事…当然,他愈加不知收敛,以我满足其恶趣味的事都是后话了。”
岳丹燐娓娓道来。
他并不知道密室是何时所建,第一次被带到那处时,便已是那副夹幔垂锦帷、红缬染轻纱的布置,金碧辉煌,灯红酒绿,黄敏仲笑夸了他一句“红袍应景”,便动手动脚地要他当众宽衣。
他知道百忧解之毒深入骨髓以后有催情之效,虽不觉对方会对着男子发作,应当不至于真有什么谋色的企图,然而,今日之事又是何等奇耻大辱?
两厢为此大打出手,可谓闹得天翻地覆、血肉横飞,岳丹燐抵死相抗,最后被囚禁于密室之中,密不透风、水米不进,一日一夜以后黄敏仲方才将人释出,令其得以重见天日。
仿佛食髓知味,黄敏仲等人后来又有数回类似的处置,反复折辱,乐此不疲。
至于那臭不可闻的气味,岳丹燐解释时仍旧一派云淡风轻,仿佛早已见怪不怪,“那伙人当着我面便溺,让我渴了便取之瓢饮”,又顿一顿,垂眸握拳满面歉然道:“很难闻么?或许我待得太久,嗅觉麻木,已经闻不出什么来了。”
以上种种,无不令人难以置信,姜落微强忍着满腹愤怒与恶心,听完已觉五脏六腑尽皆气得颤抖不止,脸色发红,青筋毕现,连牙根都格格作响。
岳丹燐观他那副义愤填膺的神色,伸手覆盖在他手背,慢慢把他攥紧的五指一一打开,深深叹了口气。
“姜师弟,我与你说这些,并非要你替我打抱不平,相反地,我是想警告你,离我愈远愈好。我与黄敏仲是扯也扯不清了,若他再过分些,逼我狗急跳墙,即便破罐子破摔,我也有治他的方法,用不着你来管。”
岳丹燐颇有些语重心长,“对他而言,整我一个,或整你我二人,其实都差不多,你又何必淌这趟浑水。切莫一意孤行,非要步上我的后尘。”
姜落微猛地扭头,抽开了手,沉声怒道:“我没有在淌浑水,师兄,且不说我与黄敏仲积怨已深,后悔也来不及,即便让我袖手旁观,若有一日你莫名横死,难不成让我明知而故作不知?你之后还有谁会受害?我一样当作事不关己么?我如何能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事到如今,师兄莫再固执己见,一意将我推开,我姜飏把话放在此处了,这件事我不能不管,不计代价,生死无惧。”
这番话言之凿凿,掷地有声,朗朗之言砸得岳丹燐都不由一愣。
观他那副决绝气色,似不移不转的北斗星尘,岳丹燐忽然便有些想笑。
他想笑便笑出了声,笑逐颜开之余,眼角却隐隐发酸,似乎有泪堕睫,略略眨眼,一瞬过去了无痕。
岳丹燐的笑声中犹有颤意:“什么生死无惧,哪那么严重的…”
姜落微皱眉,一掌拍在他胸口,迫得岳丹燐胸中一空咳出了声,反手一掌拍了回去。
姜落微抬手截住,骂道:“乐什么,三天三夜不吃不喝饿傻了吧?回头再让大夫给你写一帖补脑的药方。”
“那便却之不恭,不过姜师弟切记留一份给自己用,明年春季检考再摆出这副心血来潮随手乱弹的作派,可是行不通的。再不喜迂腐无聊的经史典籍,总归要读进心里去。”岳丹燐与人斗嘴时毫不客气,此时心情好转,益发嘴下不留情。
姜落微长眉一拢,扬声道:“什么随手乱弹,师兄谨言慎行啊,得罪了我,当心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岳丹燐抬一抬眉,不以为然:“怎么吃不了兜着走法?就你这样傻的还想玩儿我。”
“没完了?”姜落微劈剑而起,寒森森的剑光在岳丹燐脑门上晃一晃,“再多说一句废话,我可不管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让你原地出家。”
笑闹几句,嘈杂暂歇,岳丹燐缓了缓气,闭上双目恬静一笑,支身倚靠于床头,坦然开口:“谢谢。”
这是他今日第几次向姜落微道谢,已经数不胜数,姜落微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被踩着足尖一般难受,连连摆手,正待转移话题,却被岳丹燐抢去先机。
“固然,我本来便希望不再与人交情太深,好使亲朋免受牵连,但时至今日,真正做到了孤立无援,每一声呼救都似落入湖心的雨,浅起波澜而后了无痕迹,我才知晓,原来我是这样害怕寂寞的人。”
岳丹燐睁眼坐起,说得满面肃穆与认真,琉璃似的眼瞳透亮澄澈,姜落微的身影倒映其中,涟漪似地晃了晃。
岳丹燐又道:“我自幼便胆小。怕黑,怕水,怕鬼,怕一个人,能怕的都怕了一遍。你亦知晓,密室长廊火烛罗列,无人时熄灭,有人时自燃,我被关在那处,暗无天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张口便是回声悬荡,鬼影幢幢,几乎肝胆俱裂。所以,我既唯恐他来,亦唯恐他不来,明知被人操弄于股掌之间,却除了忍辱求全以外,一点办法也没有。”
姜落微沉默不语,脸色沉浮,似乎不知如何言语,只是又攥紧双拳,骨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岳丹燐莞尔道:“方才在密室中察觉火烛自燃,以为黄敏仲去而复返,我连同归于尽的心都有了,眼见是你,我又高兴,又难过,有一瞬间连那阴森诡秘的花烛,看着都像星光灿烂一样漂亮。是你让我觉得,重见光明不是什么坏事。”
被他这番掏心掏肺的话迎面砸得晕头转向,姜落微招架不起,节节败退,手足无措,恨不得能原地凿个地缝钻进去。
他自己最受不了情真意切的场面,讷讷搓了搓手,愈搓愈着急,搓得脸红脖子粗,岳丹燐看在眼中,又忍不住展颜笑了。
“你放心,我从未打算忍气吞声。”岳丹燐俯身,语气忽而压低,晦暗不明,“士可忍孰不可忍。”
姜落微抬眼,忽而意识到其实岳丹燐已经动手了,只是不知做法如何,于是喉中仍略显别扭:“别脏了自己的手,不值得。”
“暂时不会。既然他喜欢靠近我… 让他最钟爱的东西发一发性罢了。”岳丹燐狭长了一双眼,温声问道:“姜师弟可曾听闻,红袖添香?”
其中真意,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姜落微稍加沉吟,心中有数。
有人袖中蕴乾坤,有人袖中含利刃,有人袖中贮清风,要暗藏其他玄机,自然并非什么难事。
这一步祺走出,大局将如何改变?至少表面上仍看不出是岳丹燐动的手脚,应不至于闹得两家反目成仇,连宋家亲长出面都毫无回圜余地。
姜落微却思及宋兰时前日寄出的家书,至今回音渺茫,不禁心中惴惴,浮躁不安。
月明如水浸楼台,风弄竹声,鸦噪庭槐。
如此佳时好天气,并未持续太久。浓墨重彩的夜色中陆续挣脱出一朵又一朵的乌云,仿佛变天的前兆,搅得姜落微愈发心烦意乱,辗转无眠。